35 貪婪
三十五/貪婪
京市這夜開始下雪。
幹燥的、冷硬的雪花從無盡的夜幕裏落下。
并不融化。
只輕輕地在他們的發間堆疊出薄薄的一層。
仿佛能看見。
然而伸手去撫的瞬間,也化成淚水一般的濕潤。
不敢說話。
不敢行差踏錯。
不敢問,也不敢再有更多。
程懷瑾讓她先回房間,外面太冷。
他要把車開進車庫。
蘇芷早已喪失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只機械地點了點頭,推開大門朝裏走。
院子裏已經沒有人了,那盞她剛剛站過的燈下也是空空如也。然而,從天而降的雪花在那束垂直投下的光影裏有了具像,雪白的柔絮飄飄搖搖,也讓她不自覺想起剛剛被程懷瑾握住的手。
像是被需要,像是被依靠。
如此具體的、明确的渴望,從他冰冷的手掌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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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火又重新地燃了。
跳動着一簇,飛濺着落在蘇芷的渾身各處。
她倏地一回神,才發覺自己在這裏駐足。
手腳已經冰到沒有知覺,蘇芷抿了抿嘴唇,大步朝西邊去了。
回到房間的時候已是半夜十二點,她脫了衣服把浴缸的水打開。等水的空隙,蘇芷給江哲去了條消息:他回來了,心情不是很好。你明天如果有空可以來看看他。
江哲似是一直在等待,沒一會就回複道:明天早上我去你們那。
蘇芷:好,明天見。
江哲:明天見。
蘇芷退出聊天界面,又點開了和程懷瑾的對話框。
幾分猶疑,不知道他是否停好了車子。
可其實,也是她不知道到底如何開口。
蘇芷緊緊地握着手機,半晌還是先放在了一邊,下了水。
熱水瞬間将她冰冷的身體淹沒,引起瞬間的顫栗。随後,不斷侵蝕的熱氣重新将她的身體激活。
蘇芷背貼着瓷白的缸體,緩慢下滑。
水面逐漸浸過她的雙肩,而後是下颌。最後,她屏息,也沒過她的臉龐。
水面微微地波動。
睜眼,瞬間的酸澀。蘇芷看着被柔化也模糊的頂燈,腦海裏不可抑制地也想起他覆在她掌心的雙眼。
心髒極鈍的一下疼痛。
有低于水溫的液體在她的眼角氤氲。
她忍不住地去想,如果能抱他就好了。如果能抱他,也能溫柔地親吻他。
親吻他的額頭、眼睛和嘴巴。
不只是在那個黑暗的角落,那樣悄無聲息的、不明意味的握手。而是正大光明的,能抱住他的身體,感受他的體溫。
能毫無負擔地親吻他的嘴巴,呼吸他的呼吸,能把自己完全地交給他,也讓他知道他可以永遠地擁有她。
如果能這樣。
就好了。
眼眶愈發的酸脹,她再也耐受不住。
出水的一刻,雙眼止不住的濕潤。濕漉的頭發吸附在她的臉側,也讓她此刻顯得愈發狼狽。
太模糊了,一切都太模糊了。
她無法定義程懷瑾的那個動作到底是什麽意思,也不敢枉下判斷。
她只知道,從今天這一刻開始,她變得貪婪,她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她變成一只愈發膨大的欲/望氣球,從他朝她伸出的那只手開始。
不僅僅是想要放縱自己的喜歡。
蘇芷渾身顫栗。
不僅僅是想要放縱自己的喜歡,她也想要程懷瑾的回應。
不僅僅是握住她的手,還要擁抱她,親吻她。
她想要他也愛她。
蘇芷的目光長久地看着對面那片雪白的牆壁,朦胧的霧氣裏,一切變得模糊。
這個下雪的夜晚,她的心裏燃起了一片火。
從浴室裏出來之後,阿姨過來送了一趟姜茶。說是看她這麽晚才回來,害怕她受涼。
蘇芷說了謝謝,把姜茶全部喝下。
她蜷在沙發上,卻還是沒等來程懷瑾的任何消息。
最後,她實在抵不住沉沉的睡意,給他發了一條:晚安。
他們從不在微信上說晚安的。
沒能再等到程懷瑾的回複,她已經沉沉地睡去了。
程懷瑾最終還是沒有給她回複。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是臨近中午。
托那一杯姜茶的福,她沒有感冒。
拉開窗簾的時候,蘇芷有些愣怔地看了好一會。
原本一片空闊的庭院全都覆上了一層皚皚白雪。滿目的白色折射着明亮的日光,一切複雜的光景都變成了最簡單的白。
她伸手打開了一點窗戶。
撲面的冷刀子直奔她裸露在外的四肢與臉龐,蘇芷貪婪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也将這股寒意帶到身體的深處。
她随後關了窗,轉進浴室洗漱。
臨近午飯的時候,她才從卧室裏走出。路過程懷瑾卧室的房門時,她不自覺地看了一眼。
房門緊閉。
蘇芷又想到那條沒有回複的消息,不知他是不是太過疲累。
走到客廳的時候,才發現江哲一個人坐在那裏看電視。
聽見她的腳步聲,江哲回頭,幾分調侃地說道:“看來我們小阿芷在二哥家過得挺舒服。”
他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短衫,神情很惬意。
蘇芷眨眨眼睛,不搭理他的調侃。只目光示意一下程懷瑾的卧室:“他還沒起嗎?是不是感冒了?”
江哲拍拍身邊的沙發叫她過來坐:“還是我命苦,大早上冒着雪過來,你們倒好一個睡到大中午,一個一聲招呼不打就出門了,白瞎了我來看他。”
蘇芷坐過去,目光又不自覺地去看程懷瑾的房門:“他出門了?”
“早上六點就走了,夏川那邊有點事,我給他去了電話說是晚上回來。他沒和你說嗎?”
蘇芷嘴唇輕抿了一下,搖了搖頭:“應該是我起太遲了。”
她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心裏有些惴惴的。說不上來,像是胸口以下泡在水裏一般。
也還能呼吸,但是使不上力。
“你怎麽了?”江哲身子微微湊近細看她眼睛,“眼睛有點腫,哭了?”
“沒有。”蘇芷立馬否認,又幾分心虛地往後退了退,“晚上水喝多了,早上就會水腫。”
“我還以為你昨晚心疼程懷瑾心疼哭了呢。”江哲忽然笑了笑。
“怎麽可能,”蘇芷聲音漸小,“我就是水喝多了而已。”
她說着就站起了身子,目光望着江哲:“要留下來吃午飯嗎?”
江哲也跟着起身:“不吃豈不是白來?”
中午阿姨熬了一鍋人參雞湯放在餐桌的最中央,周圍又擺了一圈菜。
江哲也不客氣,拿起筷子就吃,很是熟悉的樣子。
蘇芷胃口不是很好,只舀了一碗湯來喝。
江哲瞥見,笑着問道:“減肥嗎?只喝湯?”
“沒有,剛起床胃口不好。”
“千萬別減肥,你這身材正好,柴了也不好看。”
蘇芷手裏捏着勺子,直直地看着他像是有話要說。
“又什麽要問的?”
“江哲。”她忽然有些認真地喊他名字。
江哲放下筷子。
“你喜歡什麽樣的女人?”
江哲目光忽然變得有些耐人尋味,他眼睛微微眯起笑了笑,片刻說道:“我先厘清,你是想問我喜歡什麽樣的女人,還是程懷瑾喜歡什麽樣的女人?這兩者差距可是很大。”
他語氣裏有過分明顯的意味,蘇芷隐隐察覺到一絲探尋。
也令她心生警惕,因她并不知道江哲到底會站在那邊。
“我随口問的,你不想說就算了。”她飛快地撇清自己的關系,低頭複又去喝碗裏的湯。
餐桌上,江哲忍不住笑出了聲。
“我什麽類型的都喜歡,都嘗試。但是程懷瑾呢,我不知道。或許他喜歡男人。”
蘇芷猛地擡頭瞪他一眼,江哲更是哈哈大笑。
她立馬低頭将碗裏的湯喝完,站起身子要走,江哲連忙伸手把她拉住。
“開玩笑,開玩笑。小阿芷原諒我。”
蘇芷被他拉的又坐下,也覺得自己的反應有些過激。
她沉默了一會,才給自己找補:“程懷瑾是個好人,你別這樣給他亂造謠,他又不是真的喜歡男人。”
“唔,好人。”江哲點點頭,“我的錯。”
蘇芷也不想表現得太過明顯,也就繼續坐下吃點其他的。
“不過,我真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江哲負荊請罪态度自然好:“知無不言。”
蘇芷猶豫了一下,還是想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程懷瑾他母親是怎麽去世的?”
江哲聽見她的問題,臉上混不吝的笑意立馬僵了片刻。眼睛眨了眨,謹慎地問道:“他和你說什麽了?”
蘇芷也不想故意從他嘴裏套話,她不願意在程懷瑾的事上用這種伎倆。于是誠實道:“他只說他母親是因為他去世的,所以程淮嶺恨他,從來不願意和他一起去掃墓。”
“程懷瑾告訴你的?”江哲仍是有幾分不信。
“絕對實話,這種事情上撒謊我做不到。”
蘇芷面色凜凜,像是連剖心都不怕。
江哲的目光反複地在她的臉上逡巡。說實話,他完全看得出來她沒有撒謊,他只是沒想到,程懷瑾會連這件事都告訴她。
一種惶惶的預感不斷加深。
但江哲也沒在多質疑,他開口道:“出車禍去世的。”
蘇芷嘴唇緊抿,等着他的下話。
“年關暴雪,比今天這場還要大的多的雪。司機載着他母親出門,在路上出了車禍,不幸身亡。”
江哲話語很是平淡,只簡單敘述。
蘇芷忍不住擡眼去看外面,白皚皚,能掩蓋風景,也能掩蓋血淚。
“那,那他為什麽說他母親是因為他去世,所以程淮嶺才——”
“我不這麽認為,”江哲直接打斷了她的問話,“你或許覺得我冷血,但我的确無法認同這件事。他母親當年和司機出門,的确是因為那時二哥看着外面下雪吵着要出門,所以她母親心軟就帶着他出了門。但是出車禍,出人命,都不應該算作是二哥完全的責任。更別提程淮嶺那一套殺人誅心的理論,說什麽就是因為二哥的錯,導致了她母親的去世,從而使得陳家當時對程遠東仕途挫折的冷眼旁觀,以及讓程淮嶺錯失了早入仕途的機會。”
“這根本就是程淮嶺這麽多年用來利用、控制二哥的手段!”江哲目光變得陰冷,“我不怕你說我說話難聽,但是在我看來,程遠東就是個草包。當年二哥母親去世不過是個契機,程遠東靠着陳家一路高升得意忘形,翻車是遲早的事。而程淮嶺所謂的被二哥耽誤的仕途,原本也就不應該是他的,何談的耽誤。”
“他不過是仗着二哥自己心裏的負罪感與愧疚,一次次地利用他罷了。為什麽每年不和二哥一起去掃墓?”江哲冷冷地笑了笑,“因為他要每年用這把刀捅一捅二哥的傷口,好叫他永遠別忘記。”
溫暖的餐廳裏,蘇芷如墜冰窖。
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也無法想象程懷瑾到底是如何在這些親人的仇視下成長。
那些她曾經以為的,程懷瑾遞過來的“刀。”
其實,和他受到的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吧。
江哲擡手喝了一口水,像是将滿腔的怒氣重新壓制。
半晌,又緩慢地說道:“但是你也知道的,二哥是什麽人。在他心裏,他是有罪的。尤其是這麽多年,所有人也都這樣認為。所以我只想哪天他能放手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而不是一輩子把自己困在這個籠子裏。”
他目光長久地看着蘇芷,那個預感其實也愈發強烈。
最開始是他開玩笑般的猜測,他并不當真,也并不覺得是什麽大事。
然而今天,他卻不得不重新審視那個猜想。
如果他是認真的,如果她是認真的。
安靜的餐廳裏,蘇芷很久都沒再開口說話。
她身子像是難以耐受這種壓抑般的輕微動了動,因着上衣領口的松動,那個程懷瑾送給她的紅色吊墜忽然滑了出來。
江哲的目光立馬聚了過去,蘇芷卻毫無意識。
那枚小小的紅色的扇形吊墜,周圍有一圈細細的鑽。
江哲目光在一起重新落在了有些失神的蘇芷臉上,他目光變得沉冷也忽然變得熾熱。
“聖誕節前夕,我家來了個客人。”他忽然開口道。
蘇芷回過神,沒聽見他說什麽。
江哲注視着她,說道:“去年聖誕節前夕,我家來了個客人。這人整日裏東奔西走忙得要死,請他吃飯喝茶都要和時間賽跑。有天他在寶格麗定了套首飾送人,你別多想,官場上人情往來避免不得。我正好得閑陪他去取,他在門店等候的時候,看上了店裏聖誕節特別款的一個小件。但是服務員說不巧,店裏正好沒貨,要請他等兩個小時他們去別的門店調貨。我一看那小件又不值幾個錢,他肯定不願意在這等。沒想到他居然同意,生生在那店裏等了兩個小時。”
江哲看着面色逐漸僵硬的蘇芷,眼睛微微眯起笑着繼續說道:“那人臨走時把那小件放在了自己車裏,一聲不吭還叫我別多管閑事。”
他話語停在這裏,再也沒有下文。只直直地盯着蘇芷那只紅色的扇形吊墜。
蘇芷手指忍不住地撫上項鏈,頭皮開始發麻。
完全無法耐受這種折磨般的沉默與意有所指了。
她聲音有些漂浮:“你這客人——”
她話還沒說完,就看見江哲站起了身子,輕輕地笑出了聲。
他目光垂在蘇芷的臉上,意味不明地呼出了一口氣。
然後伸手摸了摸蘇芷的頭,說道:
“客人的名字叫程懷瑾。小件呢,我也是剛剛知道。”
“原來是買給我們小阿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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