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無法自控

三十八/無法自控

包廂裏,已經換上了剛才那個姐姐在唱歌。

蘇芷推門進去,看見江哲坐在沙發上看她,像是刻意在等。

她徑直走回自己的位置上坐着,也聽見程懷瑾跟着走了進來。

包廂裏有幾個相識的驚訝過後紛紛打了招呼。程懷瑾只簡單地應了幾聲,就坐到了包廂的一側。

蘇芷沒有往那邊看,她直直地看着前面的歌曲MV,讓自己的情緒變得麻木也冷靜。

江哲偏過頭來低聲問道:“二哥和你說什麽了?”

蘇芷沒有動靜,仍是僵硬地挺直着自己的身體。

江哲輕摟了一下她的肩,不想叫她這麽難受。

蘇芷回頭看了江哲一眼。

昏暗的包廂裏,江哲一眼就看到她眼睛裏蓄滿了淚水。

無聲的嘆息,他直接把人攬來了懷裏。

江哲聲音很低:“靠過來偷偷哭一會吧,我不叫二哥看出來。”

他目光越過幾個正在插科打诨的人影,也看見了程懷瑾投過來的目光。江哲沒有說話,只用手輕輕地撫了撫蘇芷的頭發,然後轉過頭去看那歌曲的MV。

歌曲唱了一輪又一輪。

她眼淚也慢慢地流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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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蘇芷理了理頭發重新坐直了身子。

江哲去看她已經毫無感情的眼睛,輕聲笑了笑。

女人就是這樣,也能瞬間的脆弱,也能瞬間的冰冷。

蘇芷伸手把自己剛剛沒喝完的半杯酒一口喝完,就看着前方再也沒有說過話了。

一群人聚到十二點就準備散了。

蘇芷在外面套了一件長及腳踝的羽絨服跟着江哲往外走。

那幾個人帶了司機來接,和江哲打了招呼就先撤了。

剩下他們三人一起往停車場去。

江哲的司機已經在車裏等着了,江哲回頭看了眼程懷瑾,偏頭問蘇芷:“我送你回去,還是你直接跟二哥走?”

蘇芷還沒來的及回答,就聽見程懷瑾說道:“她跟我走。”

他說着就解鎖了一旁的車,卻發現蘇芷站在江哲身邊一動未動。

程懷瑾回頭看着她,語氣此時仍然冷靜:“他送你也是要繞路回去。”

江哲卻是無所謂地擺擺手:“我不介意。”

蘇芷擡頭看着程懷瑾,車庫裏陰冷的燈光從他的頭頂傾斜,高起的眉骨也帶來難以看清的眼眸。像是黑夜裏的大海,平靜下是否也有暗流洶湧。

窒息般的一段沉默,蘇芷轉頭對着江哲說道:“我可以明天再把衣服和鞋子還給你嗎?”

江哲已知她的答案:“當然可以,不還也可以。”

“謝謝。”蘇芷點了點頭,擡腳跟着程懷瑾去了。

坐上程懷瑾的副駕,她把外套脫下抱在了懷裏。程懷瑾很快将車內暖氣打開也加熱了坐墊。

一整晚,他們第一次這樣安靜地坐在一起。

程懷瑾偏頭看了她一眼,她把自己的頭發放了下來,整個人縮着趴在窗邊。

她還是不想看他。

程懷瑾眼眸微黯,不過也只是片刻,就轉頭發動了車子。

淩晨的街道,偶有車輛從旁開過。樹木朝天空伸出龐大的枝桠,卻只更添蕭瑟的氣息。

一路上,車廂內都安靜仿佛真空。

或許有人有千言萬語,卻也無論如何不知怎麽說出口。

穿梭而過的路燈,千篇一律的路口。

蘇芷麻木地看過。

很快,車子開入了程家的停車場。

感應燈光逐一亮起,程懷瑾沒有停在他常停的地方,他将車順着往前開,一直開到了停車場的最裏端。

關燈,手剎拉起。

蘇芷伸手就去開車門。

然而,幹脆的一聲落鎖,她轉頭朝程懷瑾看去。

男人沒有說話,只擡手打開了頂燈。

程懷瑾有話要說。

蘇芷無聲地看着他,一動未動。

四目相對,如今倒是變得連開口說話都覺得煎熬。

漫長的一段空白,車外,燈光滅了。

空曠的車廂裏被這團堪堪能将他們照攏的燈光縮到無限的逼仄,仿佛無法再後退一步。

“跟着江哲,對現在的你來說沒有任何益處。”

程懷瑾終于開口:“他花天酒地是因為他有靠山有成本,不怕坐吃山空。但是你不一樣,你至少應該先好好讀書考大學,這才是會永遠屬于你的東西。”

蘇芷面色沉冷地聽他把話說完,也同他一般冷靜地輕聲道:“讀書考大學,我從來沒有說過會放棄。喝酒,去club我也不覺得是堕落。你從前不也會抽煙喝酒嗎?我下次也去學抽煙,不知道能不能學得會。”

溫熱的車廂裏,她字字成冰。

程懷瑾靠在扶手上的手臂變得僵硬。

“那你至少應該保證自己的安全,就算是低濃度的酒也不應該一口喝下半杯。你太高估自己的酒量了。”

蘇芷輕輕地眨了眨眼睛,開口說道:“我會注意自己的安全,在江哲的身邊我覺得很安全。”

“你就這麽信任他?”程懷瑾忍不住說道。

“是的,我覺得在他身邊很開心。”

程懷瑾目光看去車前窗,不再看她。

他面色變得極冷,像是在竭力克制自己的脾氣。

包廂裏,她靠在江哲懷裏的畫面一遍遍地在他的腦海裏重現。程懷瑾無法解釋,他覺得有什麽東西在他的心裏延開了一條裂隙。

微小而又劇烈的疼痛。

他無法挪開自己的目光,這讓他覺得恐懼也茫然。

倏地,他聽見蘇芷的聲音響起。

程懷瑾轉頭看去。

“程懷瑾,謝謝你這麽長時間以來的照顧。”

她聲音忽然過分的平和,程懷瑾卻有一種被推遠的惶然感。

“這次回到北川之後,也沒多久我就高考了,高考結束,我們之間就沒有關聯了。”蘇芷一動不動地說着,難以解釋的冷靜:“怕到時候忘記和你說,就今天提前說一下。謝謝是真的謝謝,我真心實意的。”

程懷瑾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高考結束你就打算立刻去找江哲,是嗎?”

蘇芷頓了一會:“有可能,但是我肯定不會再回北川了。沒意思,所有不好的回憶都在那裏,我不喜歡那裏。”

她聲音像是徹底沒有了感情,徹底的麻木以祈求最後的冷漠。

“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程懷瑾。”

蘇芷看着黑暗的停車場,低低地笑了笑。

她轉身就要去開車門。

可是,

手臂伸出的一霎——

一雙大手緊緊地攥住了她的左手腕。

耳邊忽的起了蜂鳴。

熾熱的溫度。

滾燙的手心。

像是極速蔓延的病毒湧進她的心髒。

一切都變得虛化了。

蘇芷回首。

四目相對。

沉默的一剎,

程懷瑾頭腦轟然。

車門已經上鎖了。

他卻慌得什麽都忘了。

以為她就能這樣走了。

以為她就會這樣永遠地走了。

昏黃的頂燈下,他看見蘇芷的眼眶慢慢地變紅。

可是,她不再是那個只會哭着自怨自艾的小姑娘了。

她長大了。

她已經長大了。

眼淚從她的眼眶掉下,可她還只是輕輕地笑着,想要把自己的手腕掙脫出來。

“程懷瑾,你這樣會讓我誤會的。”

她聲音輕到像是一縷抓不住的煙。

程懷瑾心如刀割。

“你快點松手吧,我不想再自作多情了。”

她眼睛其實已經看不清了。

蘇芷用力地想要把自己的手腕抽出來。

可是,那只握住的手卻已越來越緊。

“北川就什麽都不值得你記住嗎?”程懷瑾緩聲問道。

蘇芷的心髒開始劇烈地疼痛,她抹殺所有關于北川的回憶,如何不也是抹殺她和程懷瑾。

她要他們所有開心的、快樂的時間全都不作數,她也要她所有的動心全都不作數。

蘇芷淚流滿面。

再也無法控制自己。

“程懷瑾,我聽不懂你說的話。”

她聲音帶着難以克制的哽咽,任憑眼淚泗流,“程懷瑾,我太笨了。我聽不懂你說的話,看不懂你的行為,也不知道怎麽回答你的問題。”

“我沒見識,也不知道該怎麽保留人與人之間最後的體面。我就是沒辦法,我做不到明明那天,那天晚上你拉住我的手了,我還要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蘇芷身子不停地顫抖,卻還是繼續說道:“程懷瑾,我不懂。所以你不能這樣對我,好嗎?求求你了。”

她每一下哭聲都極度地克制,程懷瑾卻覺得那像一把把鋒利的刀刃,将他的心也一刀刀地劈爛。

握住她手腕的手無法控制地收緊,他覺得他一定是瘋了。

程懷瑾将她的手腕輕輕地松開。

淤紅清晰地呈現在她的皮膚上。

蘇芷低頭看着自己無力攤開在扶手上的手,也想起了那次他們在醫院的時候。

相依而放的手掌,再也不會有了。

心髒再次下墜。

她聽見刺耳的蜂鳴也逐節攀升,她知道,一切結束了。

程懷瑾已經做出了他的選擇。

身體徹底地麻木了。

可是,蘇芷正要收回手的一瞬間。

她看見那只剛剛松開她的大手,這一次,穩穩地穿過了她的指間。

蜂鳴開始失控。

世界變成不斷旋轉的漩渦。

一切都開始失控了。

冰冷的、麻木的左手。

被程懷瑾緊緊地握住。

她聽見程懷瑾低聲說道:“不要去找江哲。”

“我不想你去找他。”

蘇芷後脊發寒,又一次,他又一次拉住了她的手。

幾乎難以聽清的聲音了。

她開口問道:“程懷瑾,我不懂。你要說給我聽我才敢信。”

程懷瑾很深地看着她。

發紅的眼眶,慘白的臉。

微微輕顫的眼睫上面是濕濡的淚水。嘴巴因為害怕和不敢相信而輕輕張開。

殷紅而飽滿。

程懷瑾輕輕抿了抿了嘴唇。

開口道:“所有你看到的、你以為的,都是真的。”

“蘇芷,這是我現在可以做的最多的了。”理智逐漸回籠,程懷瑾把她的手慢慢握緊。他亦是心跳如雷。

“你還沒有成年,我什麽都不會做。這是我的底線,絕對不會變。但是,”程懷瑾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但是我也無法再欺騙自己。”

他目光變得很濃重,像是要把她完全地包裹。

“我不想連同北川一起被你忘記。”

第一次,程懷瑾這樣毫無保留地坦言他對她的無法割舍。

蘇芷哭得無法自已,可她也只能緊緊地靠着程懷瑾的肩膀。

一切,也僅此而已了。

僅此而已。

……

蘇芷靠着程懷瑾的肩膀大哭了一場,哭到最後渾身無力。

程懷瑾讓她先早點回去休息。

蘇芷下了車,程懷瑾繞來她這邊拿出她的外套。他兩只手擡起将外套展開在蘇芷的身後。

“外套穿上,外面冷。”

蘇芷擡頭看着近在咫尺的程懷瑾,他擡起的雙臂也像是将她擁在懷裏。

一種強烈的、無法控制的沖動在她的心裏醞釀。

他說他什麽都不會做。

就連擁抱他都吝啬給予。

蘇芷并未聽話地擡手穿上外套。

程懷瑾剛要開口,就感覺胸口一軟。那雙白皙的手臂緊緊地環在他的腰際,将他完全地,擁緊了。

程懷瑾啞口無言。

身體在瞬間僵化,也慢慢地一點點恢複觸覺。

她伏在他心口的臉頰。

她環在他腰際的手臂。

她貼在他腰腹的身子。

柔軟的,像是一抔會随時流走的春水。

也像是會撩起熊熊烈火的春風。

明亮的車庫裏,許久都再沒有聲響了。

燈光,暗了。

蘇芷沒有松手,她擡起頭貪婪地在黑暗的庇護下看着程懷瑾。

他伸在她身後的手始終沒有落下來,只虛虛地将她環在懷裏。

然而,他沒有阻止她,又一次叫她沉湎于他無法自控的縱容裏。

也叫她愈發野心蓬勃。

蘇芷輕輕地墊起了腳。

她氣息慢慢地向上。

越過他的胸口。

也越過他的脖頸。

“蘇芷。”

黑暗裏,他聲音輕得只有她能聽見。

無奈卻也嚴厲。

短暫的一段停頓。

蘇芷重新站回了地面。

又一次,她将自己的臉頰緊緊貼在程懷瑾的胸口。

巨大的心跳聲,此刻完全地蓋過了她的理智。強烈的本能翻湧着從她的心口蔓延。

也叫她愈發的大膽。

如此不加遮掩地、如此野心昭彰地,

在他的心口說道:

“程懷瑾。”

“六月十六,我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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