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殘脂與馊墨

唇上柔軟微涼,殘留一滴藥湯滑落進齒間,緊接着是帶有一點苦味的東西在口中翻攪,壓得她無法呼吸。

她鬼使神差地閉上眼睛。

陸攀在雞鳴時已經醒了,聽到容錯和程序在說話,才一直沒有進去。現下屋裏終于安靜,他推門而入。

見到的卻是自己少主和程姑娘一上一下的暧昧場面。

他腰間的刀,“啪嗒”一聲落地。

程序猛回神,抽出自己的腦袋,白如玉的面龐上染上一抹緋紅。

面前的男子一動不動地看着她,深邃的瞳仁從上掃到下。

“我……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陸攀想當場去世,怎麽能破壞少主的好事,難得鐵樹開花啊!

“你說呢?”容錯沒好氣地躺回去。剛剛扭着的姿勢扯到傷口,痛得他眼冒金星。

“沒有,我們只是在……”程序抿了抿嘴唇,面不改色,“辨別嘴唇的厚度。”

容錯仰面躺在床上,嗤笑出聲。

“你好好照顧你們家少主,我……我先回去了。”她落荒而逃,出門時絆了一跤。

陸攀走過來,查看容錯的傷勢。方才姿勢不對,白色的紗布又浸了一層紅,他皺皺眉:“屬下這就去叫大夫。”

“不必。”容錯又不是沒受過傷,八歲那年差點殘廢,現在只不過是肚子上破了一道口子,沒有那麽嬌氣,“把不相關的人放回去。”

“……是。”

容錯眼波平靜,在陸攀即将出門時,喊人回來:“讓莊明察也走。”

陸攀愣了愣,自家少主從小便和莊明察形影不離,從未分開過,無論大案小案。這次突然要把莊公子排斥在外,陸攀不禁懷疑兩個人是否産生了矛盾:“少主……”

容錯冰冷的眼神吓退陸攀,他閉緊嘴,退出房間。

微雨濕了青石路,卻将遠山上一樹樹桃花勾出銀邊。好不容易從大院中釋放出來,見到半山腰的桃紅,更加心曠神怡。

卻不曾想,這桃林後,是一片墓域。

一想到能回家享受錦衣玉食,他們這些貴公子、富千金也不覺得泔水車髒臭,只盼着這車能行得再快些。

莊明察不太想走,猶猶豫豫。

陸攀安撫他:“莊大人,您就先走吧,這裏有我們呢。少主的家就在旁邊,您也不必太擔心。”

莊明察點點頭,在莫聰的攙扶下上了馬車。

馬車剛駛出一丈,聲聲急迫又中氣十足的嗓音驀然沖進二院:“四喜,喜兒。哎呀你讓開!”

她手掌粗糙堅硬,一看便知是習武之人,僅僅推了一掌,守門的小侍衛踉跄倒地,錯愕地望向匆匆忙忙又跑去三院的女子。

這……他該如何跟陸總旗解釋?

周寧意在上車之前找了一圈程序,沒有發現那個白白淨淨的小丫頭,連忙跑來四院瞧瞧。程序沒見着,倒是見着容侍衛面色慘白地撐着油紙傘在複健。

“呀,你這是怎麽了?”周寧意放下包裹,上前扶着容錯坐下。

容錯手捂腹部躲開,自己忍着痛坐到院落內的石凳上,面上除了痛苦就是冷漠。

“你讓我瞧瞧。”周寧意不管不顧地捏住他的手腕,險些給手無縛雞之力的容錯掰折。

“你幹什麽?!”男子身負重傷,用不了內力,更何況面前是個力大如牛的習武之人,他毫無招架,任人宰割。

周寧意不理他,仔細瞧了瞧他滲出的血色,柳葉眉糾纏在一起:“你這是傷口上有毒啊,沒清理幹淨。”

容錯微怔,原先的反感霎時消弭:“你懂醫?”

“廢話,本俠士八代從醫,祖宗師承南宋名醫宋慈。你去打聽打聽,京城誰人不知我回春堂的名號。”周寧意頗為驕傲。

回春堂,容錯的确聽說過。

館如其名,妙手回春。先帝曾多次挖周老先生進宮任禦醫,周老先生骨氣十足,當即提起醫箱周游四方,非要等聖上松口才回到京城。

先帝念其醫術高明,親自下旨修建回春堂。久而久之,便成了京城的一處聖地。

果然,從周老先生開始,這周家人,個個傲骨嶙嶙。

陸攀送走所有人後,進入院中便瞧見自家少主滿頭大汗,而他面前的女子正在粗暴地拆除他纏在腰間的紗布。陸攀急了,拔刀架在女子頸間:“住手!”

周寧意沒理他,自顧自地處理容錯的傷口。

“住手!!”陸攀又喊了一遍,刀刃抵住細膩的皮膚。

周寧意依舊不為所動。

“沒事兒。”容錯按下他的刀,“她是周家人。”

“周家?回春堂的周家?”

“嗯。”

陸攀屏住呼吸,趕緊把刀收回刀鞘中,自知冒犯了神醫,恭敬地後退幾步。

“去抓三錢三七、八兩蒲黃、二兩赤芍。”周寧意吩咐道,餘光瞥見陸攀像個柱子杵在那不動,不耐煩地大吼,“快去啊,你在這兒等着收屍啊?”

“……”陸攀看看容錯,後者眨眨眼,示意他快去。

周寧意撕開幹淨的一片紗布,敷在傷口處。

程序和陸攀在大門撞了個正着,她手裏握着的油紙敞開一口,紫蘇還沒來得及收起的傘尖蹦出幾顆水星在陸攀身上:“你要投胎啊?”

“……”陸攀心想自己今天是捅了什麽馬蜂窩,連被兩名女子怼,“周姑娘讓我去給少主抓藥,她剛剛再找少夫人,所以留了下來。”

一聽陸攀是要去給容錯抓藥,程序連忙把路讓開:“快去,快去吧。”

紫蘇附在程序耳邊說:“沒想到這周小姐還會看病呢。”

周。

周?

“回春堂的周?”程序抱着杏仁香四溢的酥黃獨,快步跑進四院。雨淅淅瀝瀝,由風帶過綠植,嗅到清溪般的桦木香。

“我找你好半天,你去哪兒了?”周寧意見她淋着雨過來,連忙奪過容錯打着的傘,迎上去。

容錯狐疑,難道我不是那個最不應該淋雨的人嗎?

紫蘇伺候程序多年,這時候很有眼力見,撐開傘舉過容錯的頭頂。

“你是回春堂的……周家人?”程序拆開油紙,露出焦黃的酥皮,掰開盡是軟糯的熟芋。她遞給周寧意和容錯,“之前你怎麽沒有同我講過?”

“講不講,有什麽關系。不過你們找誰給容侍衛開的藥啊,瞎開!這傷口明日要是不爛,我親自摘了回春堂的招牌。”周寧意大口咬下,酥脆悅耳,熱氣彌漫在舌尖,“你在哪兒買的酥黃獨?”

“侯府西邊有條小胡同,全是吃食。”程序把所有的酥黃獨塞進容錯懷裏,“我是看你傷了,需要補補,這兒又沒有正兒八經的廚子。說實話,你手下的做菜水平真不怎麽樣,菠菜根上的泥巴都沒清理幹淨。”

容錯習慣了吃粗糧,并不在乎這些,也就沒能注意到。他不禁感嘆,就算面前這個富家女再怎麽随和,也始終是金枝玉葉。

“對了,你剛剛說,你們周家師承宋慈[1]先生?”容錯問道。

“是啊。”周寧意吃點心吃得燙嘴,說話含糊不清。

“你可會驗屍?”容錯有些激動,站起來時不小心牽扯到傷口,又是一陣撕裂般的疼痛。他晃悠幾步,若不是得程序扶着,就暈過去了。

“麻煩你,驗個屍。”

一行人站在後罩房其中一間門口,除了英姿飒爽的錦衣女子,任何人都不能靠近侍衛屍體。周寧意先行查看一番二人的死相,皆為仰面後倒,咽喉一道飛镖。

飛镖入喉很深,嘴唇青黑,牙關緊閉,為刺入喉頭之上窒息而死。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傷痕。

“都是一刀斃命,據我判斷,能入喉這麽深的,射程一定不會太遠,武器有可能是弩之類的。面色正常,初步判斷镖尖無毒。”

周寧意繞過屍首,走進屋內。

床榻上的女子仰面平躺,看起來沒有任何痛苦的特征,瘡口皮肉皮肉血多、血汁四濺,估計是在睡夢中去世的。

“程序,進來給我搭把手。”周寧意喊道。

程序很聽話,踮着腳走進去,在周寧意的指導下解開虞梓芙的衣服。

“她還是處子之身嗎?”

“不是。”

她的屍首已經僵硬,冰涼刺骨。怎麽說也是程序曾經最好的朋友,她的手頓了一下,屏息繼續寬衣。

待衣物徹底褪去之後,周寧意示意她往後退,自己則湊近仔仔細細檢查她的皮膚紋路,最終在腦後找到一個細小的針孔。

“死因是針刺風府[2]向上入髓。”周寧意敲了敲床板,部分血跡已幹涸發黑。

“也就是說兇手進來過。”容錯沒有進門,不方便見女子之身,因腹部傷口也無法蹲坐,只能靠在風門外聽周寧意的結論。

“針孔很細,用的是針灸針。”針灸針又軟,若不是近身,不可能準确刺入。

容錯聽到這個結論無力望天,能在他的地盤撒野,讓他掩面何存?!

此仇不報非君子。

紫蘇找來一塊白布,站在門口就是不肯進去,總覺得自家小姐還未出嫁便見喪,是一個不好的兆頭。明明自家小姐從前見到蟲子都會跳腳,現在居然在裏面呆了有一個時辰。

程序現在百毒不侵,親自接過白葛,蓋在虞梓芙身上。

周寧意正在收拾自己形狀各異的工具,見程序惆悵地愣在床榻前,長嘆一口氣:“人死不能複生,節哀吧。”

這話聽進程序耳朵裏,竟有些諷刺。

“參見太子、五皇子!”

容錯掀起眼皮,眉宇間多了幾分淩厲。守後罩房的侍衛故意大聲叩拜,為的就是提醒他,來了不速之客。

但這其中有一個問題。

按照時間推算,此時的莊明察剛回到京城,而太子人已到達宅院,這說明二人沒有會面的機會,莊明察派去送信的小厮又遭岳長霖刺殺,太子的情報更是不可能從莊明察那裏取得。

“不知二位皇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啊。”容錯的嚣張,在此刻演繹得淋漓盡致。姿态懶散,仗着腹部有傷,蹲都不願蹲一下。

“縛行,我聽說此處發生了命案,可是真的?”說話的人身高八尺,皮膚色澤暗淡,與旁邊的程瑾言站在一起,竟有幾分黑白雙煞的味道。

這人便是當朝太子,程瑾瑜。

在場的人裏,只有以陸攀為首的下人,恭恭敬敬對二位皇子行禮。程序從小驕縱,除了對天子,沒有尊敬的概念,更別提這些名字都分不清的皇兄了。

周寧意也是極為肆意之人,何況她前幾日才和程瑾言打了一架,見到他很是不屑:“采花賊,你又來了。”

程瑾言看到這個女人就來氣:“你好大的膽子,見到皇子如此無禮,就不怕我斬了你的腦袋?”

周寧意毫不在乎地拍拍手,拂去方才在屋裏沾過的灰塵,裝模作樣地抱拳:“小女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這叫花子也能當皇子。”

程瑾言眯了眯眼,擡手掐住她的下巴,動作狠戾。

程序見狀連忙上前打掩護:“屋裏的人偷了暹羅進貢的紫玉珠,扣押期間遭人暗殺。方才這位周姑娘已經驗過屍。”

見程序特意指了一下周寧意,程瑾言冷笑一聲:“回春堂,周家?”

“這五皇子有眼終于也有珠了啊。”她打開他的手,雙頰由白變紅,指印明顯。她對這位皇子實在沒什麽好印象,總覺得他一身戾氣、随時會反撲。

“紫玉珠?”太子驚呼,“她是從何得此寶物?”

“她只說有人威脅她,但不知是何人。”程序并沒有給容錯闡述的機會,自顧自把太子的話接過來。

容錯也并無彙報之意。

他一向不喜歡打沒把握的仗,在沒有弄清楚幕後黑手之前,他一個字也不想說。

“二位皇子今日來,所為何事?”程序掃過太子,把目光落在程瑾言身上。

風華正茂的男子正瞧着她,明眸皓齒,聲音朗朗澈澈。

“我受父皇之命,前來帶倪少爺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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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1]宋慈(1186年-1249年),南宋人,著有《洗冤集錄》,詳細記錄了驗屍、驗傷、檢骨等多項內容。中外法醫界普遍認為是宋慈于公元1235年開創了“法醫鑒定學”,因此宋慈被尊為世界法醫學鼻祖。

因本文架空,了解即可。

[2]風府,經穴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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