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殘脂與馊墨
午後的雷雨滾落,不知哪裏來的棄狗濕漉漉地躲進宅院大門屋檐下。看守的侍衛不忍心趕走它,從廚房尋了點剩菜撂在門口。
受命,回京。
這幾個詞比雷聲還要震耳。
程序面色一僵:“皇命?倪少爺好大的排場,竟然要派皇子親自來接。”
程瑾言眼波微瀾,看不明白程序眸底的殺意從何而來:“他與大學士勾結,此案關系重大,理應交由三法司。”
程序走到他面前,沉默一瞬:“你要保他。”
男子視線下垂,後退一步:“他有罪無罪,三法司自會定奪。”
巧妙地避開了她的質問。程序心如死灰,她明白上一世程瑾言與倪允彥的勾結,也明白他出手,倪允彥死不了。
太子這才後知後覺地打量起程序:“這位姑娘是……”
“我副手。”容錯沉沉地開口,示意程序回來,“不好意思,平時管教不嚴,沖撞了二位皇子。”
容錯一直飛揚跋扈,太子性子又軟弱,鬼怕惡人,他擺擺手:“縛行,這得好好管教啊。沖撞了我無所謂,這要是沖撞了五弟,那麻煩可就大了。”
程瑾言不再與他們糾纏,指揮手下将倪允彥帶走。容錯環手抱胸,擋在門前:“二位皇子,卑職有一疑問。”
兩個銀袍公子一同看向他。
“我錦衣衛戒備森嚴,不曾走漏風聲,請問二位是如何得知,倪少爺與大學士勾結的?”
程瑾言不慌不忙:“容大人,這案犯都能橫屍院中,想必還是守衛體系不夠嚴密。”
見容錯被怼得啞口無言,程序低笑出聲。
皇子親自來要人,容錯也沒有不放的道理。但這件事令他和程序心裏極其不舒服,程序的計劃一團亂。
她心情煩躁地進入孫婷所在的房間,女子躺在床上流淚,竟和趙素染的姿态有異曲同工之妙。
“醒了。”
“我跟你沒什麽好說的。”
“……”程序明白,她還心存眷念,不願意出賣倪允彥。
她退出房間,喊來昭雪,要回王府的腰牌:“去一趟南河鎮,找一個名叫杏姑的人,就說你是京城劉侍郎府孫婷派去的丫鬟,要接小少爺回京。”
孫婷有一私生子,約莫一歲左右,親生父親不知是誰,但據程序推斷,她死前在倪府見到木柱後,白發蒼蒼的老人懷抱一個兩三歲的女孩子,趙素染一直未有身孕。
所以,這孩子極有可能是孫婷的孩子,她也正是靠着這個,順利嫁進倪府當側室。
倪允彥一走,虞梓芙已死,他們再留在這宅院裏,毫無意義。
“你跟我走。”程序沒有多想,只希望容錯能待在她身邊。
容錯好歹也是個黃花美少年,貿然住進女子家,還是王府,內心十分抗拒:“我可不去,我還得去追查兇手,沒空伺候你。”
“你不來怎麽保護我啊?”
“你只要喊我,我随時出現。”
“……”
算了,她也管不了他:“那你多注意一下倪允彥那邊的動靜,他一旦無罪釋放,立刻通知我。”
“我每日戌時尋你去。”他作出保證。
程序覺得這個方法可行,遣紫蘇拿來紙筆,畫出王府的大致地圖。她圈出西院:“我住在這間房裏,王府西院只有我一個人住,你可千萬別走錯了。”
容錯将宣紙卷好塞進胸前:“放心。”
他轉身欲走,程序拉了他一下。
“……”她掃一眼他的腹部,“萬事小心。”
容錯一怔,呵呵笑起來,摸了把她的耳朵,又說了一遍:“放心。”
周寧意是為了她才留下來,得知又要分開,心中很是不舍:“你随時來回春堂找我,報我名字,抓藥全免費。”
程序失笑:“也歡迎你随時來王府做客,酒水管夠。”
不知這個朋友交得是對是錯,至少目前看來,周寧意對她頗為真誠。
回京時,雨已經停了。數日未歸,城中依舊繁花似錦、車水馬龍,到處洋溢着熱鬧。
周至王和王妃痛哭流涕地擁抱住程序,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确認沒有受傷後,抱着她又是一頓哀嚎:“苦了我的女兒了。”
院子裏的槐樹花開得正旺,掃帚揚起霧般的塵灰。一切看着好似平常。
唯一的弟弟程鑫把蹴鞠踢到她腳邊,熱情地撲到她身上:“長姐怎麽才回來,想死我了!”
他今年不過才八歲,竟也學得小嘴抹了蜜。
程序蹲下來抱起他,在懷中颠了颠:“程鑫你胖了,最近吃什麽好吃的了?”
小男孩羞紅了臉,摟住她的脖子。程序離得近,看到他額角發根處的淺色傷疤,像是新傷:“你頭上的傷,是哪裏來的?”
程鑫眼神閃躲,支支吾吾地說自己這是不小心撞到了柱子。
若是上一世,程序就信了。
“哎呀,喜兒回來了。”先出來的是二嫂,慈眉善目,笑臉相迎。緊随其後的是大嫂,人長得嚴肅了些,但為人聰明伶俐,很受娘親的喜愛。
同樣,若是上一世,程序會相信她們這副無害友善的面孔。
然而并非如此。
在她與倪允彥糾纏的那幾年時間裏,大嫂關盈鸠占鵲巢,搜刮王府的錢財去救助她那個敗家弟弟;篡改收支賬簿,致使王府陷入金銀危機;肆意挑撥內鬥,攪得家仆之間烏煙瘴氣、禍起蕭牆,間接害麥冬斷了一條腿。
還有她平易近人的二嫂,毒死二哥的妾室、陷害三哥三嫂以及二姨娘,更是在流放途中把所有的怨氣撒在程鑫身上,害他吐血身亡。
表面看起來和和氣氣的一家人,都是披着羊皮的餓狼。
惦記的,無非是他們家那點家産。
程序本想解決掉倪府再來對付這群窩裏賊,但現在看來,同時進行也并無不可。
“多謝嫂嫂們關心,旅途勞累,我先回屋了。”
大嫂剛想說自己已經搬回了原來的廂房,程序便對她笑道:“屋子還給大哥大嫂,我以後,就住在西院。如果幾位哥哥嫂嫂要來,還請提前通知紫蘇一聲。”
她抱着肉嘟嘟的程鑫回房。小胖子扭扭捏捏不想去西院:“二嫂說這西院有鬼。”
“別二嫂、二嫂的。”程序示意麥冬和紫蘇在門口看着,自己則把程鑫帶進屋裏檢查他身上是否還有其他傷口,“你老實告訴姐姐,這傷是怎麽來的?”
“唔……撞的。”
“撒謊。”
程鑫微微一震,垂下頭絞手指。
“白日娘親會上街與姐妹品茶,家中只有你和三位嫂嫂。程鑫,你老實說,她們是不是欺負你了?”
小男孩連連擺手:“沒有,沒有。沒有欺負,只是玩兒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真的。”
程序氣得翻白眼。程鑫年齡小又乖巧,恐怕那些大人們說什麽他都信以為真,問也問不出來。
她狠狠把程鑫推倒在地,小男孩摔了一個大屁股蹲,茫然無措地看着她。
“如果以後有除我、爹娘之外的人如此對你,你要立刻告訴我或者告訴爹娘,明白了嗎?”程序把他扶起來。
程鑫眼眶濕潤,馬上要哭出來。他牢記爹爹所說的“男兒有淚不輕彈”,硬生生把眼淚憋回肚子裏,緊咬嘴唇點點頭。
她欲言又止,終是抱了抱弟弟。
想他快點長大,卻又不忍心将他拖進陰謀鬼論。
王府在京城中經營一家當鋪,收入頗豐。上一世不知為何,周至王将此店鋪轉到大哥的名下,又輾轉到了大嫂關盈那裏,順理成章地成了她關家的寶貝。
程序親自去了一趟。
掌櫃沒見過程序:“請問客官需要當東西還是買東西啊?”
程序掏出腰牌拍在高臺上:“把賬簿和明細拿來給我。”
掌櫃不認識人,但認識王府四小姐的腰牌,對她的姿态多了幾分敬畏:“小的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四小姐大駕光臨……”
“別廢話,把賬簿拿來。”她面無表情,厲聲喝道。
“這……”掌櫃的有些為難,“四小姐是知道的,沒有王爺的親旨,無論什麽人,我們都不能輕易交出賬簿。”
程序沒了耐心,大步往裏闖:“我自己找!”
她身份尊貴,他只是個下人,自然不敢上手去攔,只能在一旁好言相勸:“四小姐別翻了,這讓王爺知道了,我們會掉腦袋的。”
程序充耳不聞,翻箱倒櫃,拿出四五本賬簿和庫存明細。她把有些發黃的紙張抱在懷裏,發髻微微散亂:“王爺要是問起來,你推我身上便是。”
掌櫃艱難地咽了咽口水:“這……”
“對了,”她回身警告老頭,“不準跟任何人提起我來過,除了我爹娘,明白了嗎?”
她風塵仆仆地出門,徒留滿地狼藉和掌櫃那張絕望叫天的臉。
容錯說到做到,果真在戌時輕松躍進王府西院。他走路無聲,輕扣程序的窗棂。
她翻看了一下午近兩年的賬簿,沒有找出任何問題,此時焦頭爛額,也顧不上所謂的男女有別,請容錯進屋:“進來說。”
容錯還是第一次認真參觀女子閨閣,簡約樸素,就連紗幔也是素淨的青色。
她未绾發髻,烏發雲堆在肩後,襯得她膚色更加白皙。
“幫我找找鳳竹紫砂壺何日收入、何日支出。”
容錯不情不願地托着臉腮翻看賬簿:“你找我做苦工來了。”
“你有什麽收獲嗎?”程序頭也不擡。
“沒有。”容錯看得快,翻了兩遍也沒找到那個什麽紫砂壺,“哪有紫砂壺啊?你是不是在故意整我?”
其實程序知道找不到,方才她翻看了近五遍,愣是沒有找到鳳竹紫砂壺的字眼。她只是需要容錯來驗證她沒有看錯:“倪允彥什麽時候釋放?”
“估計還得關幾日。你翻這些做什麽?”
程序捏了捏肩膀,揉了揉脖子:“抓內賊。”
容錯領悟得極快,哂笑一聲:“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何止是難念,簡直一個字都看不懂。”程序确認沒有鳳竹紫砂壺後,将賬簿收起,壓在枕下。
鳳竹紫砂壺,是當今聖上賞賜給三哥的,但因早些年,三哥為了撐起當鋪,割愛将其無償擺在當鋪裏,以備不時之需,如今卻不翼而飛。
她的三個哥哥裏,唯獨三哥三嫂性子最溫和,即使在流放途中對她也是百般照顧。三哥的性子應該是随了他親生母親二姨娘,不争不搶。
“明早随我去一趟倪府。”
容錯狐疑地看着她:“去幹什麽?倪允彥又不在。”
“倪允彥不在,我們可以找別人啊。”程序想到自己最後葬身在倪府的廣院裏,不由脊背一涼,差點給容錯跪下,“你一定要陪我去,我沒你會死的!”
“……”容錯眼波微瀾,緩緩應道,“好。”
她送走容錯之後,想去給爹娘請個晚安,無意中看到房間燈火通明,說話聲細碎。
“關盞也馬上十五了,我娘還是希望他能跟着王爺傳習授業,所以,我這腆着臉來求一求王妃。”
關盞就是關盈的親弟弟。
“都是一家人,說什麽求。多年不見,原來關盞也要十五了。比咕咕還小上幾月呢。”
“是啊,喜兒妹妹也算關盞半個表姐了。”
王妃對外人格外寬容些:“你盡管帶來王府便是,這東院還有許多空廂房。”
關盈搖頭:“這怎麽能行,東院是王爺子嗣的住處,他一個鄉下野小子,怎麽能讓他住在如此尊貴的地方。”
“傻孩子,說什麽呢,你的娘家人,就是我們周至王府的貴客,理為尊。”
王妃給了關盈足夠的臺階,但關盈鐵了心不讓他住在東院:“他不懂規矩,怎能讓他住東院。王妃,我瞧着西院無人、冷冷清清的,不如讓關盞住在西院的偏房啊。”
門外的程序了然于心,無聲地冷笑。
她白日剛說了西院是她的地盤,晚上關盈就在背後要把她的親弟弟送進去。
這個大嫂,主意打到她頭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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