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殘脂與馊墨
卯時雞鳴,一陣野風吹過,吹落一兩粒瘦小、綠得發白的棗子。
西院窸窸窣窣冒出鐵鏟與鍋相撞的聲音,吐出蒸蒸雲霧。青瓦高牆上蹦下一個身影,落地時的沖擊力震得腹部陣痛。
容錯雙腿一軟,随手扶住牆邊的木匾額。
撲鼻而來的味道嗆辣,他眉頭微皺。緊接着,雲霧裏跑出兩個身姿曼妙的女子,無一例外地在鼻下系了一圈白布。
程序和紫蘇被這煙火嗆出了眼淚,屏氣不敢呼吸。
“你們在幹嘛,制火藥嗎?”容錯想探頭看一眼,但煙嗆迷人眼,他無法靠近半步。
“私自制火藥那是枉法,我警告你別亂給我們王府扣帽子啊。”程序雙眼通紅,長睫經淚水打濕,“我們在炒辣椒和花椒。你怎麽這麽早就來了?”
她從屋裏拿出數本賬簿,摘下腰牌,一同塞到容錯手裏,從側門把他推出去:“你帶着腰牌去把賬簿還給當鋪掌櫃,若是回來得早,就在這兒等着我。”
不等他問為什麽,程序“啪嗒”一聲關上門。
麥冬急急忙忙跑進來:“四小姐,大娘子求見。”
程序和紫蘇沖進廚房将火苗扇得旺些,确保炒辣椒的煙彌漫于整個西院的上空後,她才擦了擦手去迎接大嫂。
“大嫂這麽早,何事啊?”
關盈還未走近,便已聞到古怪的味道,黛眉揚起:“這是什麽味兒啊?”
“啊,我這正研究菜譜呢,大嫂要不要來給我指點一下?就是恐怕這後院啊,不好落腳,大嫂應該不介意吧?”
她當然介意了,這味道太沖,熏得她眼睛落淚。
關盈猶豫不決,最終把腳收回來:“我來叫妹妹朝食,既然妹妹收拾好了,就随我一起去吧。王妃似乎有話要和妹妹說。”
程序別過頭小聲對紫蘇說:“黃鼠狼給雞拜年。”
她笑着點頭:“好啊,大嫂,我這就去。”
王妃性格強勢,但成親後多年未育,率先産下長子的三房姨娘得此作威作福,沒過兩年誕下次子之後更是踩在王妃頭上作威作福,王妃沒少受氣。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卻生下個女兒。
好在程序長得讨喜,小時候水靈水靈的,深受周至王的喜愛。
周至王為人親和,并不在乎“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每當吃飯時,飯桌上總是熱熱鬧鬧如鴨子過橋。
“關盈的弟弟今年也14了,都是一家人,不如接到王府的私塾裏來,或者跟着王爺去國子監傳習。”
周至王沒意見,想起自己的小兒子:“也好,等他來了,可以帶着鑫兒一起念書。”
“讓他住在西院可好?”
周至王劍眉擰成結:“怎麽能讓客人住在那種地方。”
“不礙事的,王爺。我弟弟他皮糙肉厚,住在東院恐怕會打擾到大家。他年輕氣盛,陽足,正好幫着西院除穢了。”
桌上的人被關盈的豪言壯語逗笑,王妃這才想起來詢問擅自搬到西院去的程序:“喜兒有意見嗎?”
程序一直不言,這會兒掀起眼皮看向正對面的大嫂:“只要大嫂的弟弟不嫌髒,我沒什麽意見。”
“喲,妹妹怎麽不哭喊着說別人占你地盤了?”二哥調侃她。程序一小驕縱慣了,她看上的東西,用盡蠻力也要搶過來,更不許別人碰她的東西。
為此,周至王總是暗自生悶氣,認為是自己把她慣得無法無天。
“我都及笄了,當然要懂事。”
周至王熱淚盈眶,夾一筷子菜送到程序碗裏,贊不絕口:“是本王的好女兒!”
程序笑笑:“對了三哥,你可還記得鳳竹紫砂壺?”
關盈一頓,若無其事地吃着自己碗裏的飯。
“記得,在當鋪。怎麽了,你想要?我去拿回來。”三哥的生母二房姨娘是三佛齊王室公主,先帝在世時,她奉命與周至王和親,是三佛齊效忠當朝的禮物。
三哥和二姨娘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帶着點異域風情。
“我是想提醒哥哥,既然是寶貝,就得好好看着,要是丢了,得不償失。”
程序說這話時,關盈擡起頭,眼睛在她身上游移。
話裏有話,這個王府四小姐,不簡單。
王府院外雜草叢生,由兩棟二層小樓圍出一個死角,半折爬山虎吊在裂縫裏搖搖欲墜,牆角的蜘蛛網還沒有清理,牆壁常年經雨水沖刷已發黴發黑,到處氤氲着濕寒之氣。
程序出來時,容錯正靠牆坐在地上逗鳥。
“你的傷如何了?”
“這周家還真是神醫,已經不痛了。”陸攀每日都按時催他換藥喝藥,傷口愈合竟比想象中更快。
程序把紫蘇留在府裏,單獨與容錯前往倪府。
倪府的大院門緊閉,左右立着兩個身披罩甲的侍衛,神情嚴肅、目不斜視。卻在程序即将到達大門時,不約而同地橫亘長矛,擋住二人的去路。
容錯拿出腰間的令牌,兩個大大的“周至”字刺瞎侍衛的雙眼:“周至王府四小姐。還不趕緊去通報?”
侍衛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推門而入。
倪府地位一般,排場倒是一點都沒落下。
過了一會兒,侍衛走出來,請兩個人進去。
一位鬓角蒼白的婦人迎出來,舉手投足間有幾分老鸨的熱情勁,紅裙金釵,打扮也極其花枝招展:“哎呀,我們倪府真是有福氣啊,竟然能招來王府的大小姐。小姐來倪府是有什麽事嗎?”
程序看見婦人這副谄媚的模樣,胃裏一陣倒騰。
“我來找素染姐姐。”程序犯不着和這種罵她“活該、不要臉”的人行禮,姿态比平時更加傲慢。
人家是藩王千金,倪夫人也不敢造次,吩咐下人帶貴客去趙素染房間,笑呵呵地誇贊程序:“王爺千金長得就是好看。”
程序淡淡掃她一眼,沒搭理她。
倪允彥還未釋放,趙素染也吃不下,唇色蒼白,見到程序有些意外:“你怎麽來了?”
“來看看姐姐,身體可好?”
趙素染嘆口氣:“好什麽,能喘口氣已經是萬幸了。”
她的房間非常樸素,整體色調偏暗,看着髒兮兮的、異常凄涼。
“上次你說的,我想過了。”趙素染說話有氣無力,面色憔悴,“我不想變成和他一樣的人,我是女人家,要守婦道。”
程序猜到她會這麽說,早有準備:“我想也是。姐姐,或許有了孩子,能讓你們兩個人的感情,更穩定一些。”
提起孩子,趙素染眼神暗淡無光,哽咽道:“他都不肯與我同房……”
“姐姐,我曾在江野道士那裏聽說過一道偏方,專用于……夫妻情事。”
趙素染詫異地看着她。一是覺得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怎麽說起這些來毫不避諱;二是好奇,這藥是否真的有用。
“姐姐不必多慮,好用不好用,我尋來給你試試便知。”
怕趙素染拒絕,程序又補充道:“有了孩子,你在倪府的地位才會穩。我看倪夫人的樣子,是個勢利眼。”
趙素染十分同意她的話:“我嫁進來之前,因為我家有錢,夫人對我非常客氣,後來家道中落,她對我的态度,一天不如一天。”
“如果你能生個兒子,倪府上下,一定會善待姐姐的。”
趙素染心動,咬牙答應:“拜托妹妹了。”
“姐姐客氣。”
容錯出乎意料地沒有到處亂走,乖乖站在門外守衛,見到程序出來也不多言,倒像個真正的侍衛。
倪夫人小跑來留她再坐坐,程序正臉都沒給她一個。
“看得出來,你很不喜歡倪夫人。”出門後,容錯才放松地甩了甩胳膊。
“這你都能看出來,确實不喜歡,非常讨厭。”
容錯驕傲地笑笑:“可不是嘛。”
程序看倪夫人的眼神跟看他的時候完全不同,怎麽可能是喜歡呢!
“咱們去趟回春堂。”程序站在馬車前,手扶木板,正準備跳上去時,腰間一緊。
又是那陣松脂香。
容錯攔腰單手把她抱到馬車上,自己輕松一躍,抽動缰繩,留給她一個潇灑的背影。
程序愣了愣,縮進馬車角落,扯過長發遮住發紅的臉頰。
回春堂地處弄堂裏,離大路有10丈遠。匾額挂歪了,“回春堂”三個字也寫反了,除了院門口一直有人打掃、幹幹淨淨之外,這裏真不像是神醫的地域。
周家當真是些随性的人。
程序進去時,大堂內雞飛狗跳。
周寧意沖到她身後躲住,嘴裏不停求饒:“爹,您就別打了,昨兒都罰我抄醫經了。”
面前長胡子老爺怒氣沖沖提着雞毛撣子,恨不得當場就扒了周寧意的皮,怒火從鼻孔冒出來,差點燎了他的胡子:“你再跑到外面去撒野,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程序颔首:“周老爺您好,我是周寧意的朋友,我叫程序。”
周老爺果然是豪傑,手持雞毛撣子對她抱拳:“不好意思,程姑娘,家醜不可外揚,讓你見笑了。你來回春堂是有什麽事嗎?”
“上次我的侍衛受傷,寧意幫忙開了幾副藥,效果很好,果真是神醫世家。這次我來,是想請她幫我瞧瞧脈象。”
聽到自家閨女在外面行醫而非招搖撞騙、不學無術,周老爺心情大好,眉開眼笑地請她進屋:“她就是個半吊子,稱不上神醫的。”
周寧意松口氣,擦幹額頭上的汗,領着程序到一邊坐下。還沒來得及問出她前來的真正目的,周老爺忙前忙後地端茶送水,很是欣賞程序。
“令尊真是熱情。”熱情得她有些招架不住。
“還不是因為你誇了一句‘神醫’,他就不曉得自己姓什麽了。”周寧意把周老爺送來的茶水一口悶進肚子裏,“你來找我何事?可不只是看脈象這麽簡單吧?”
為了防止引起旁人的懷疑,程序露出手腕,墊在白葛上:“我來是想讓你幫我開一種藥。”
“什麽藥?”
“馬錢子。”
周寧意輕觸在她腕間的手指一顫,不可思議地看着她:“你要馬錢子做什麽?哪裏受傷了嗎?”
馬錢子主要用于散結消腫,通絡止痛。
但過量或長期服用,會致人中毒身亡。[1]
“我娘風濕嚴重,每逢下雨天,疼痛難忍,我實在心疼。”她在周寧意面前裝可憐,眼見淚花泛濫、馬上要奪眶而出。
周寧意念在她一片孝心,并未懷疑,親自為她抓藥:“但你要記得,這馬錢子的用量一定要控制好,且不可久服。不下雨的時候好好收着,別讓小孩子偷吃。”
朝廷對馬錢子這類草藥管控嚴格,出售更是必須按劑量抓藥。周寧意一次性給了她一兩重,已經是出格了。
“我知道,謝謝。”
“跟我還說什麽謝謝,不收你錢了。”
“那可不行,親兄弟明算賬。”程序指示容錯給銀子。
容錯驚愕地指指自己。
她買東西,為什麽要他出錢?
男子不情不願地掏出幾兩碎銀,丢在櫃臺上。
“那我先回去了,這藥要是用完了,我再尋你來。”
周寧意點點頭,嘴裏含着一塊棗糕:“用不了,這起碼能用小半年呢。”
那可不成。
程序不再多言,從容地離開回春堂。直到馬車拐進看不見回春堂的地方,她才開口:“弄點兒媚藥給我。”
“什麽藥?”容錯以為自己聽錯了。
“媚藥、春.藥、秋石、合歡散!”
“你要這些幹什麽?你該不會是……”想對我用強吧?
天哪!
還有這種好事?
下一秒,程序的話如同兩巴掌打在他臉上:“當然不是給你用,給趙素染的。”
容錯暗嗤:“你教她用這招拴住男人?”
“栓不栓得住,是她自己的事兒。”程序捏了捏手中的藥包,“我要毒死倪允彥那顆老鼠屎。”
其實容錯和程序心裏門清,程瑾言為人精明、能言善辯,只要他出馬,倪允彥在牢裏過幾天逍遙日子便能完好無缺地歸家。
周至王曾說過,程瑾言與當今皇帝,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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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1]真事,別多吃,毒性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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