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 廟中往事 是不是她殺的
是不是她殺的。
她眼中露出一絲了然, 原來困擾他的竟是此事。
雲肆輕聲承認,“她是我殺的。”
分明是預料之中的答案,裴景瑤卻在她話語落地的瞬間, 渾身像被抽幹力氣般,連呼吸都岔了幾瞬。
“你是……何時知曉的。”
“前段時間。”
雲肆擡眸看向裴景瑤,接着柔聲道:“景瑤, 那不怪你,是她該死。”
裴景瑤呼吸有些急促, 他腦中無法控制的想起那天的場景, 許多人圍着他指指點點, 很長時間裏無一人上前幫他拉開身上的女人。
雲肆輕拍着他的背, 神色擔憂的看着陷入往事的裴景瑤, 她看得出他的恐懼。
裴景瑤只覺得自己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雲肆身周的暖意将他從回憶中拽出, 他擡眸的瞬間,正好望進雲肆的眸中。
那雙琥珀色的眸子, 如太陽一般照耀他,将他從泥潭中拖出, 也給了他活下去的希望。
裴景瑤搖了搖頭, 那早被水霧氤氲的眸子染濕睫毛,他抓着雲肆的衣襟, 語氣十分不安。
“我沒有,沒有被別人看過, 我是幹淨的。”
雲肆眼中的心疼更甚,那般折辱對于裴景瑤來說,比直接殺了他更難以忍受。他又是經歷了什麽,才狠下心搬進那條滿是肮髒污垢的暗娼巷的。
“我都知道, 我的景瑤是最幹淨的。”
雲肆緊緊把他摟在懷裏,任由他在自己肩膀處抽泣,他行過這京中最肮髒污垢之處,卻依舊如雪般純淨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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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裴景瑤止住哭泣,他紅着眼眶猶豫了良久才道:“是不是映兒告訴你的。”
雲肆沉默半響,點了點頭。
裴景瑤的心似被紮了般縮了縮,他喉結滾動一下,盡量平靜道:“當年映兒高燒不退,我帶着他躲在一處廟宇內,有人告訴我,外面有家李氏藥鋪或許能治映兒的眼疾。但我身上沒錢,只好去祈求她讓我賒賬一次,我可以做工還她銀兩。”
見裴景瑤将當年之事娓娓道來,雲肆蹙起眉頭眼中擔憂更甚,男人卻對她笑笑示意自己無事,随後繼續努力克制着情緒講下去。
“我跪了三日,可她卻說……說我願意委身于她的話,她便免費為映兒治病,我說我不願,她竟當街妄圖對我行茍且之事。”
裴景瑤抓住雲肆的手忽而一緊,聲音隐隐發顫,“我掙紮了許久,才有幾個好心之人将她拉走送去官府,映兒的眼睛那夜後便燒壞了,是我耽誤了他。”
見裴景瑤擡頭看來,雲肆垂眸掩住眼中情緒,再擡頭時眼中的駭人的陰鸷已然消失。
李二癞死的還是太過輕松,應是将她淩遲的。
雲肆指腹輕輕擦過他濡濕的睫毛,口中輕哄道:“與你無關,你已經做的夠好了,等回到北疆,映兒的眼睛便能好起來。”
裴景瑤因她的動作閉上雙眼,睫毛一顫一顫的,再睜眼時心中竟有種輕松的情緒,那深埋于心的壓抑也少了一絲,原來将深埋于心的事傾訴出口,竟真能令人松懈幾分。
“都過去了。”
裴景瑤跟着小聲重複了一句,“都過去了……”
他擡頭凝視着雲肆,表情似悲又似喜。
但真的會過去了嗎,裴景瑤擡手撫上自己臉頰的疤,這疤早晚會消失,可有一處卻将終身印刻在他身上。
那是烙于他後腰處的奴印,雲肆還從未見過,大梁奴籍之人與牲口差不多,都要用滾燙的鐵烙印上個烙印。
裴景瑤的手被雲肆握在懷裏,他心神被喚回,只勾起一絲安慰般的淺笑。
他問雲肆是如何尋到李氏藥鋪的,雲肆只好将自己那日上午的行蹤細細告知于他,待她講到一個男乞兒告知她具體地點時,裴景瑤神色驚訝一瞬,顯然有些難以置信。
他聲音提高幾分:“他還活着?”
見雲肆神色訝異,裴景瑤沉默片刻,他将當年所有細節都告知于雲肆。
…………
那年是個寒冬,在裴曉映被他費力從冰湖中撈上來後便高燒不止,他被湖水浸濕的鞋襪早已結冰,可裴景瑤一步都未曾停下。
他抱着弟弟四處求醫被拒,冬日夜間寒涼,他怕裴曉映熬不過這凜冽風雪夜,便帶他去了一處早沒了供奉的廟內躲避。
那處有許多流浪乞丐都盤踞此躲避風雪,裴景瑤将自己與幼弟的臉塗的髒兮兮,進去後便安靜的縮在廟宇最深處。
夜中他尚能照顧好映兒,但在白日時卻犯了難。
他要出去為弟弟求醫,去那李氏藥鋪試試最後的機會,可映兒到底是個男孩,他獨身一人落在女子居多的乞丐堆中,裴景瑤不敢細想象那後果如何。
他正縮在角落憂心忡忡,只見一抹陰影投在地上,裴景瑤轉過頭便瞧見一個男子站在他身旁,手上拿着一個早已凍硬的饅頭。
他穿的破破爛爛,一張還算清俊的臉卻是幹淨,他也确實是靠這張臉才在這裏活下來的。
許尋把饅頭遞給他,裴景瑤卻不敢接過來,甚至看向男人的眸中有抗拒與警惕。
他整個身子攔在裴曉映身前,生怕這男子有何意圖,裴景瑤昨晚一夜未睡,曾看見這男子先後陪了四個女人出門,至于出去是做什麽,裴景瑤心中大約也有猜想。
一個年輕男子是如何能在女人紮堆的乞丐堆裏活下來,甚至稱得上衣食無憂,那唯有出賣自己的身子。
許尋輕嗤一聲,對裴景瑤眼中的懷疑與警惕毫不意外,他将饅頭輕輕放在地上。
“我髒,饅頭是幹淨的,這孩子再不吃飯,就是沒燒死也要被餓死了。”
被當衆戳破心思的裴景瑤面容頗為無措,卻仍舊擋在尚在沉睡的映兒身前,許尋什麽話都沒再說,轉身便離開了。
裴景瑤看着那塊饅頭沉默許久,周圍還有其他乞丐貪婪的望着饅頭,冬日尋些吃食不易,許尋肯分一個饅頭給他已是十分大方。
裴景瑤在饅頭被其他人搶走前一把拿起,他将饅頭捂在懷中,等捂軟些再喂給裴曉映,可男孩燒的厲害,竟是一口也吃不下。
他終還是去尋了方才那男人,他正靠在佛像旁阖着眼打盹,裴景瑤蹲在男人身邊,對要不要叫醒他十分猶豫,可轉身看向燒的滿臉通紅的映兒,心中便已下定決心。
這男人是廟宇中唯一肯施舍善意給他的人,自裴府滅門後,流浪的這一年來,他早被迫學會了如何自保。扮醜裝傻之事他都做過,可惜前些日子乞讨時腿被打斷,雖有好心的赤腳大夫替他接上,但走的每一步都鑽心一般的疼。
他怕自己會變成殘廢,不能行動,所以要在尚能活動之際抓緊每分每秒。
他在下定決心後便輕輕開口,語氣卑微又帶着祈求之意,“您能不能替我照顧映兒半日。”
許言眼皮一動,但并未睜眼,他能給這兄弟倆一個饅頭已是仁至義盡,裴景瑤的模樣稚嫩異常,許是剛及笄的年紀,看着便是未經人事的樣子。
許是出于同為男子的同情,許言摸爬滾打這麽多年,心中并不希望看到他同自己一般,以色侍人混得一口吃食。
但并不代表他願意攬上這個爛攤子。
見面前男人未動,裴景瑤咬了咬牙,徑直跪在許尋面前。
他的左腿鑽心的疼,但他似沒有感受到一般,只低頭祈求道:“求您了,只這半日,我會尋機會報答您。”
裴景瑤跪了近一炷香,許尋終于忍不住睜開眼,他站起身子看着面前小他許多的男孩,冷漠道:“別跪了,我怕我折壽。”
說罷他輕嗤一聲,語調有幾分怪異,“你能報答我什麽,小小年紀就不要學別人誇下海口。”
裴景瑤聞言費力的從地上撐起身子,他的腿又麻又疼,光是起身這個動作就耗費了許久,待起身以後才發覺那男子早已坐到裴曉映身旁接着打盹。
見他一瘸一拐走來,許尋幽幽道:“要去快去,我只待半日,下午還有事。”
裴景瑤感激道:“多謝您。”
裴景瑤在李氏藥鋪求了三日,最終只落得個當街被欺/辱的下場,那日本沒有一人肯對他出手相助。但卻在不知何時忽而冒出兩個女人帶頭将李二癞按在地上,在她們的呼喚之下,有人避之不及,也有幾人猶豫着上前幫忙。
李二癞被扭送官府,而躺着地上衣衫不正的裴景瑤則如死去一般,眼淚染濕的睫毛都被凍僵。
街上發生的熱鬧很快便被三言兩語傳播開,連廟宇內也偶有說笑之聲,許尋等了許久都沒看見那造成熱鬧的事主回來。他怕裴景瑤想不開去尋死,死前還要扔個小累贅給自己。
于是嘆了口氣随手拍了拍身上的灰,他尋了一個昨夜剛在自己身上發洩過的乞丐,那女人年紀頗大,膽子卻小,只敢與他這般共用之人發生關系,對于一個小男孩是碰都不敢碰的。
他走前撇了眼眼神空洞茫然的裴曉映,嘴上道:“我怎麽這麽倒黴碰上你們倆,你哥可別想不開去尋死。”
人有很多種活法,他雖活的肮髒卑賤,但卻覺得比死了值。
許尋在大雪天把裴景瑤找回來,裴景瑤就跟丢了魂一樣,雙手死死抓着衣服不肯松開,一瘸一拐的跟在許尋身旁。
許尋好心勸了一句,“李二癞人雖醜些混些,但還算有些家産,你又生的稚嫩秀氣,聽我的要不嫁了得了,還能帶着你弟吃上口熱乎飯。”
裴景瑤本垂眸跟着他身後,聞言卻露出一個異常驚懼的表情。
“命都要沒了,在意清白做什麽呢。”許尋輕聲嘀咕一句,也不知曉身後人聽沒聽。
裴曉映的病還沒好,裴景瑤回去後竟也大病一場,整個人瘦了一圈,看着便可憐的緊。
在他清醒過後,裴景瑤向許尋要了把小刀,頂着許尋不解的眼光,裴景瑤持刀在臉頰處猛然劃下,嫩肉被小刀割破,鮮血順着刀刃淌在手上,他卻恍惚如毫無知覺般垂下手腕。
許尋被他動作驚到,他來不及出手阻止,只默然的尋了塊還算幹淨的布遞給裴景瑤,他不太能理解對方這般行為,但大家都是茍且偷生,又有什麽資格評論對方的活法。
李二癞從牢中出來以後,許尋看着如行屍走肉般的兄弟倆,私下悄悄去了李氏藥鋪一趟。
不就是圖個男歡女樂,他早就不在意這種事,若是能幫上對方,也算為自己下輩子積德。
許尋不知自己的出行被廟中出名的一個流浪地痞盯上,她見許尋離去,便對往日由許尋護着的兄弟倆動了歪心思。
其中一個看着模樣便嫩的出水,雖臉頰有道疤,不過她也不嫌棄。在那天夜晚,她準備好了浸滿水的帕子,在即将得逞之際,卻被裴景瑤的拼命掙紮吸引了許多人注意。
裴曉映感受到自己哥哥的異常,他閉着眼尋找着裴景瑤的身影,卻只被一個女人一巴掌推出幾米遠。
裴景瑤那般瘦弱的一個男子,掙紮起來竟讓她一個女人也招架不住,那受許尋之托照顧二人的老乞丐不敢惹那年輕女人,只趁機偷偷溜出去尋仍未歸來的許尋。
廟中對裴景瑤有心思的不止一個兩個,但她們卻不太敢上去幫那女人,只因她們知道這倆兄弟這幾日一起同許尋在一起。
許尋能在這裏混下來的原因,除了他的模樣與身體,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因素,那便是瘋起來不要命。
沒人想惹一個瘋男人,況且她們還想在許尋身上獲得慰藉,幾道貪婪的目光不斷從裴景瑤身上掃過。
窒息感逐漸加重,裴景瑤顫着手伸進衣袖中,握住刀的瞬間,他閉着眼顫抖着手腕猛然朝那人脖頸處刺去。那是許尋給他的小刀,他還未來得及還給他。
溫熱的血滴到裴景瑤臉上,浸濕帕子錯開半分,他張着嘴大口呼吸着寒冷的空氣,受了傷的女人被激怒,在她把裴景瑤重新掐到窒息前,衣衫淩亂的許尋匆匆忙忙趕回來。
他手中拿着一塊尖銳的石頭,進廟後便砸向騎在裴景瑤身上的女人後腦勺。
涓涓血流淌在廟內,許尋冷眼看着癱在裴景瑤身側的女人,拿着石頭的力道也控制不住的發抖。
許尋殺了人,廟中的乞丐被他吓到,當夜便有人偷偷去報了官。
官府來人之際,他把這幾日給自己攢的口糧遞給了裴景瑤,他沒有錢,也沒有身後之物。
“人是我殺的,你帶着他快走吧,我不在廟裏,她們不會放過你。”
許尋冷眼望着他,目光卻像透過他看向許多年前的自己,“其實我以前也和你一樣倔,總覺得有人會救我,但我等了很多年都沒有人拉我出這泥潭,這日子我也活夠了。”
在許尋被壓走前,他看着裴景瑤又說了句,“祝你能逃離這裏。”
許尋入獄後,裴景瑤帶着映兒在荒野躲了三日,直到廟內的乞丐們不再尋他了才敢出去。
他去衙門為許尋求情,衙役只不耐煩的趕他走,許尋是為救他而入獄,可裴景瑤不過一介無權無勢的的孤身男子,他帶着幼弟存活都是個問題,又何談去救許尋。
終有一日,衙役看不過去他日日都來跪着,好心的勸他走。
“別跪了,他昨日就問斬了,這種人拉到菜市口都是晦氣,你且快些離去。”
裴景瑤染上風雪的睫毛顫了顫,他就連替許尋收屍都成了奢望,只搖搖欲晃的站起身,牽着弟弟的手一步步走遠。
餘下的兩年裏,他帶着弟弟幾乎将這京城流浪遍,他身無憑證,便是想離京也離不了。
雲肆聽罷沉默了許久,她看着面前陷入沉默的男人,無言将手覆在他的單薄的背上。
“莫想了,他既幫過你,你再幫回去便好了。我會派人将他帶出來,再給他些銀兩安置餘生。”
裴景瑤的睫毛一顫,心中說不上是何滋味,雲肆的所說的确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他只好輕輕點了點頭。
極小聲道了句,“謝謝你。”
雲肆呼吸頓了半瞬,無奈的揉了揉男人的發絲,裴景瑤早上精心绾好的發瞬間變得淩亂,她無奈道:“什麽時候改了天天說謝這個毛病。”
裴景瑤聞言只把頭乖乖垂下,任由雲肆的手在他頭上亂揉。
“往後有事就問,莫再壓在心裏,知曉了嗎?”
見裴景瑤點頭後,雲肆才饒過他搖搖欲墜的發飾。
由于這個插曲,兩人從馬車出來時已過午時,雲肆看了眼天色,随後眸中神色一沉。
她本想趁午時皇宮禁衛輪換時帶裴景瑤入宮,可如今錯過了時辰,帶毫無武功的裴景瑤進入怕是有被發覺的風險。
未防止意外,雲肆此行并未按照原定般帶上裴景瑤,而是拿了一封他親手寫的信,看着男人有些緊張的模樣,她還是把那封信裝于袖口處。
“我與君後幼年時也有書信來往,他應認得我的字。”
多年過去,他早不知自己與洛禾那點幼年情意算不算數,但裴景瑤也想盡自己的綿薄之力。
雲肆肯将他與映兒從泥潭中救出,他也想傾盡所有來報答雲肆。
再入坤寧宮的路比上次難走,門口的守衛也只多不減。雲肆冷眼望着攔住她的女人,同上回是一個人,雲肆還記得自己是如何把刀插入她的身後的。
她手中匕首一轉,再看向女人眸色中帶上些嘲諷,“別自不量力。”
女人眼中染上怒色,但未有主子命令,她也不敢貿然動身,直到貴妃榻側的聲音傳來,她才領命消失。
“下去吧。”
洛禾的聲音比上次更加無力,雲肆不動聲色的觀察着這位大梁君後,他自貴妃榻上緩緩起身,手中依舊緊捂住小腹,臉色比上次雲肆見他時蒼白更多。
他雖體弱,但眸中的神情卻鎮定自若,好似毒氣入體之人非他一般。
雲肆挑眉道:“君後倒是……別來無恙。”
聽出雲肆話中的譏諷,洛禾冷臉看向女人,勾唇回諷道:“北疆少主才是好手段,竟還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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