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11)
蘇秉正就擱了筆,道:“周氏素來脾氣暴烈,她偏偏要出言頂撞,也是自尋苦吃。”
采白道:“……陛下說的是。”又嘆息道,“婕妤大約也沒料到——皇後在時,對宮妃們都是極關切的。又有同族之誼,對她只會更照料。想來并沒讓她瞧過淑妃娘娘這樣的手段。是以忍不住就出言分辨了幾句。”
她是在替盧佳音分辨,蘇秉正只垂着眸子賞字,也不知是否有所觸動,“瞧過太醫了沒?”
“瞧過了。太醫說三五天之後自然就消退下去了。只是婢子瞧着,婕妤的傷卻在心上——當着那麽多人的面被按在地上插了滿頭花……也就是婕妤豁達,若婢子遇着,怕要羞憤不堪。這般市井潑婦的手段,宮裏誰忍受過?”
蘇秉正沒接她的話,只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采白行禮告退時,又聽到蘇秉正道:“她有沒有什麽話帶給朕?”
若有,采白自會回禀。蘇秉正巴巴的問這麽一句,可見是放不下的。采白不由就望他,卻見他面色平淡,似乎只是臨時起意。
便道:“婕妤說,謝陛下過問,她不礙。又問三皇子近來可好。婢子瞧着,被淑妃欺侮她沒怎麽放在心上,大半傷神,還是因為思念三皇子。”
蘇秉正只漠然點了點頭,道:“去吧。叫甘棠進來。”
蘇秉正果真沒太下周明豔的臉面,只命高平侯夫人進宮訓斥她。
周明豔心中也懊悔,然而事情已然做下了。高平侯夫人越說她,她心裏反而越不服氣。只打眼望着殿外稀疏的枝葉,與庭院之上明朗的天空。
從入太子東宮,她與蘇秉正之間就磕磕絆絆的。
她從來都容不下蘇秉正身邊旁的女人,蘇秉正也不曾因她善妒與她決裂——他心心念念的就只有盧德音罷了,旁的女人是否哀怨寂寞,他并不放在心上。一個婕妤罷了,周明豔才不覺得自己懲治了盧佳音是什麽大事。
她所憤恨的是,那一日麒麟殿裏,蘇秉正當衆嘲笑她算“什麽東西”,在她投懷送抱時揮手将她甩開。她本以為盧德音已死去,他該好好的看她一眼了。誰知他反而加倍的漠視、乃至厭棄她。
——人都埋了還讓蘇秉正牽腸挂肚,盧德音真是遺害不淺。
高平侯夫人還在苦口婆心,想要讓她學王夕月,再不濟就學蕭雁娘,暫且為了大皇子安分的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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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豔左耳聽進右耳出。她只瞧着窗外樹枝上肥嘟嘟的雀子,忽然就想到自己初見蘇秉正的那天。
那是她父親的壽辰,嘉賓滿座。她聞說灞上營“蘇郎”來送壽禮,便偷偷溜去家中較場。阿兄和五陵少年們正在比試騎射,厭倦了較場的靶子,便去近郊柳林裏驅逐飛鳥來射。蘇秉正卻不與他們的熱鬧,只靜靜的坐在一旁飲酒。忽然聽聞啁啾鳥鳴,周明豔擡頭去尋,便見柳樹枝頭一雙黃莺兒在瑟縮。有人張弓去射,周明豔掩口驚呼。就見蘇秉正踩着桌椅矮牆跳起,像書上說的白衣俠客般俊朗,輕巧的就攀上柳梢,将兩只黃莺兒握在了手裏,避開了飛箭。他坐在枝桠間,陽光斑駁落了滿身,一揚手将黃莺兒放飛,望着它們遠去天際。才笑道:“高平侯壽辰,今日便不殺生了吧。”他坐得高了,目光自然就掃了過來,瞧見周明豔,只一颔首。周明豔自知被發現了,滿面泛紅,卻挪不動腳步。
那時起,她心裏就有了這麽個人。得知他已娶妻,消沉了多久。
可兩年之後,她還是嫁給他。
她記得出嫁時父母的叮囑,“太子妃對太子有恩,與尋常夫妻不同。需将她當小姑看待,沉住氣,不可不敬。”
她記得新婚之日,旁人只拜舅姑。可她去宮中請安回來,還要跟着蘇秉正去拜盧德音。那個時候盧德音瘦骨嶙峋,病卧在床。周明豔乍見她時吓了一跳。蘇秉正執起她的手,對盧德音說,“……阿姊,她是周娘。”她便也本分的向她行妾禮。
那時蘇秉正眼睛裏有那麽多缱绻絕望,欲語還休。可周明豔沉浸在得嫁良人的羞澀與欣喜裏,竟真的信了,他只拿盧德音當阿姊。
她記得盧佳音送她的見面禮,是一對于阗白玉镯子,一枚鴿血紅寶石項圈和一枚雙魚珮。于阗白玉之精溫潤豐腴,鴿血紅寶石光華璀璨,以周明豔的見識,也知道是極難得的物件。只那枚雙魚珮雖也貴重,可周明豔妝奁中類似的物件不少,便不放在心上。蘇秉正用于阗玉雕了枚一樣的,悄悄給她換掉。周明豔只以為這是蘇秉正對她的寵溺。直到她瞧見蘇秉正獨自一人摩挲着那雙魚佩,貼身配在胸口。
——那是盧德音家傳的物件。縱然是他偷來的,也珍而重之的帶着,萬金不換。
越是想,周明豔心中便越是暗恨不已。
盧佳音算什麽,不過仗着與盧德音有幾分像罷了。盧德音才是在她和蘇秉正之間真正的心魔。不将盧德音從蘇秉正心中徹底剔除,只怕他便再不會回心轉意。
她終于忍不住開口打斷了高平侯夫人,“我只奇怪。陛下與盧德音情深至此,當日父親為何還要将我送進東宮?如今到了這般地步,母親再訓導我,不覺得已太晚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自己也覺得進展太慢。本來想雙更的,果真太超出我能力範圍了
31雲開(八)
婚姻結兩姓之好。尤其牽扯到君臣之間,種種利弊權衡,哪裏是小兒輩間的喜好能決定的?将周明豔送入太子宮中,是高平侯一力決策,甚至連高平侯夫人都說不上話。高平侯夫人自小受的教導也極端正,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從未質疑過。驟然被周明豔問起自己的婚姻,腦中竟一時回轉不過來。
“你父親自然有自己的考量。”只道。
“父親有父親的考量……”周明豔也只眸光一婉轉,知道母親又要替父親分辯,教導她安順替娘家做想。她也不耐煩聽,便将話挑明,“我只奇怪,陛下既然非盧德音不可,當年為什麽就肯納了旁人。”
高平侯夫人便松了口氣,道:“男人誰不三妻四妾?何況又是一朝太子。當年先皇與元獻皇後間就不是鹣鲽相得,伉俪情深了嗎?後院裏還不是美妾寵姬,各擅勝場?”
周明豔就輕輕的哼了一聲,道:“咱們這位陛下,跟先皇不同。”一時反而點醒了自己,腦中各色疑惑仿佛都有了眉目一般,自言自語道,“……當年必定是有些緣故的。”那些個貓膩,等她一件件發掘出來,勢不會善罷甘休。
九月初菊花開得最好的幾天,阿客都沒有出門。
這世間人多的是欺軟怕硬的品格。阿客平白被周明豔欺侮了,這些天周明豔逍遙自在,反而是阿客被人指指點點。又有些多事的打着來探望她的名號,跑來看她的笑話,臨走還要拐帶瑤光殿的財物。
也是看明白她是真的失卻聖心,逢高踩低來了。
——這一遭鬧得人盡皆知。周明豔手段如此惡毒,也只讓家裏人來訓導一番罷了。阿客這邊卻連句安慰話都沒有。
先前她多盛的風頭?兄長也襲爵了,自己留宿在乾德殿裏,撫養三皇子。又有含水殿一事。數月來宮中才多少便宜,全讓她一人占盡。
若她如蕭雁娘那般生來高人一等也就罷了,偏偏是與旁人一般的出身和資質,驟然高拔秀出了,人人不忿。都等着看她摔疼的那天,才能一解心中嫉恨。此刻自然是各種神清氣爽。
阿客的日子便也越發不好過起來。
她臉上紅腫多日未消,重陽登高便也稱病未去。
人說滿城風雨近重陽。對阿客而言,重陽本身就是極傷情的。她沒什麽親人可以歡聚和追思,縱然登高也只覺天地茫茫,人生寂寥,徒增惆悵罷了。
只是在殿中無聊時,偶然望遠,見天光晴好,秋氣爽朗,滿院子菊花盛開,忽然就憶起了去歲重陽。那日一早,蘇秉正便在她衣袖上別了茱萸,拉了她去登高。往年他不敢觸動她的心事,那一次卻凝視着她,字斟句酌,“夫妻便是世上最親的親人。日後我們會有兒子,兒子再給我們生孫子,子孫滿堂,便是極完整的家族。今日我們兩個去登高,便是一家團聚。等日後便帶上子孫……”
他總是得寸進尺。
自那年七夕阿客牽住了他的衣袖,她便也沒理由再拒絕他登堂入室。
便只笑着回答,“不是我不去……只是我月信已遲了小一個月了。”
他似乎是沒有聽懂,只一臉茫然。半晌忽然就有些語無倫次了,“阿,阿客你,你……”
那個重陽終于還是沒去登高——連菊花酒都沒能飲成。太醫來診斷過,終于給了準信。他歡喜的連手腳都不知道給往哪裏放,抱着阿客便不敢松手了,生怕碰壞了她。連連追問太醫有什麽忌諱。
那個時候阿客也是松了一口氣。與黎哥兒同床共枕,于她而言也是極難解開的心結。
她有過河拆橋的打算……可望見蘇秉正忙碌歡喜的模樣,便不能開口趕他。一直到晚膳時候,他一面給她夾菜一面不住嘴的說些孕婦滋養事宜,她心猿意馬的嚼着,終于還是說出來,“我身子不便,今夜就不留陛下了。”
他的聲音便絲線般斷了,張了張嘴。半晌,才勉強又微笑起來,“阿客才有了孩子,就不要我了。也沒有這麽偏心的。”又說,“——你不要我留,兒子還不許我走呢。”便湊到阿客跟前,作勢聽她的肚子,笑着望她,“你聽,兒子說讓我留下來。”
阿客便摸了摸他的發髻,“黎哥兒——”
“阿客。”他便打斷了她的話,面上強作的歡喜終于消退了,他只望着她,“天下都是朕的,朕想留在哪裏,就留在哪裏。”然而也只一句話的功夫,就軟了下來,他握着她的手,全身的銳氣都沉盡了,“你不能總是攆我,我是你的去處,你也是我的去處——我還是這個孩子的父親。”
……
阿客望着盆中怒放的芳景秋雨,輕輕的嘆了口氣。
現在他還是那個孩子的父親,可是她已經不是孩子的母親了。
她一輩子也只得這麽一脈親人。上蒼垂憐,令她死而複生。可世上從來就沒有白得的便宜。
她本以為中間固然有諸多不可言說,可這一世的軌跡已糾正了。她無需與蘇秉正有過深的糾纏——甚或該說,若她想要撫養自己的兒子,正該遠離蘇秉正的寵愛。她留存了上輩子的記憶,注定無法将蘇秉正當丈夫愛慕和纏綿。于她而言這條件正是求之不可得。
誰知含水殿一場變故,竟就讓蘇秉正迷惑了心神。
她驟然間就失卻撫育三皇子的資格,卻要與蘇秉正婉轉承歡,做他的寵妃。
她不願意——她當然不願意。為什麽想要的得不到,想逃的卻不得不要?難道她上輩子本心所遭遇的摧折,還不夠嗎?
可是有什麽辦法?一步走錯滿盤皆輸。
那一日蘇秉正來找她,她不肯當盧德音的替代品。而如今蘇秉正也擺明了态度,她不肯便罷了,可也別想再得他半分回護與垂憐。
——她日日躲在瑤光殿裏,日日躲着蘇秉正,就一輩子別想再見到她的兒子了。
原來他甚至不需要用什麽手段,只需一個“不理會”,就能将她碾做塵灰。而她不是盧德音,他心裏就不會留存一絲一毫的不忍。最冷酷是帝王心。她不能再将他當作那個她從小養育到大的黎哥兒,她是她的君上與主宰。
早該看清楚的不是?
芣苡在她衣服上別好了茱萸,葛覃備好了菊花酒。
“還是該飲一杯菊花酒的,延年益壽,辟邪驅疾。”葛覃給她斟酒的時候就說,“瑤光殿近來招小人,這些絕不能省。”
甚至還憤恨的念了一聲,“小鬼退散!”
芣苡就在一旁抿着嘴笑,“還有家中大人,大郎、二郎和三娘子。想來他們登高,也正挂念客娘子。客娘子便遙祝一杯吧。”
他們挂念的是盧佳音——阿客想。不過也好,如今她就是盧佳音。
她才祝禱完畢,将酒飲盡。便聽小宮女進屋通禀,“婕妤,王昭儀差流雪姑姑送東西來了。”
葛覃與芣苡都望向阿客。阿客只淡然道,“請她進來喝杯酒吧。”
——周明豔鬧這一遭倒黴的也不止阿客一個。王夕月也受了池魚之殃,不能再統攝後宮。如今宮中三秀周明豔、蕭雁娘、王夕月俱都獲咎,管事的是紫蘭殿裏楊嫔。
這對阿客而言也不是什麽好消息。二皇子一事因她給蕭雁娘出過主意,楊嫔心裏也是恨着她的。她雖竭力維持着大家風範,但對盧佳音十分苛待。九月重陽慣例賜下不少東西,到阿客手上的已俱是殘次品。若非品相下乘,就是半途摔打了不能用。
前日阿客殿裏墨錠用盡,命芣苡去庫裏支領,就被她暗諷阿客不知儉省,所求非份——不過就是接着簡樸之名苛待她看不順眼的人罷了。
用好用次,阿客倒是無所謂。反正她山珍海味吃得,粗茶淡飯也吃得。绫羅綢緞穿得,布裙荊釵也未覺不妥。只是殿裏下人們看了心中不忿。又因她遭受如此冷落,各自心裏也都有盤算,萌生另投之意,十分紛擾。
王夕月在這個時候來給她送東西,其實也是雪中送炭。
阿客心裏對她也是不無心結——若不是王夕月那一場算計,她也落不到今日的地步。可說到底,若不是她自己關心則亂,也未必就被她一句話诳住了。且這宮裏,她與王夕月都是彼此極合适的盟友之選——王夕月想靠她攏絡皇帝,她想靠王夕月抵禦外敵,且她們都不求盛寵,但求安穩。
如果自己注定不能撫養小皇子,比起周明豔、蕭雁娘乃至楊嫔、崔嫔諸人,她還是更放心王夕月。
流雪送了幾匹錦帛并紙墨若幹。道是:“欽天監推算着今年冬早,想不幾日又要天寒了。請婕妤早備冬衣。”
阿客道:“替我向昭儀道謝。昭儀近來可好?”
“回婕妤的話,好。”流雪道,“小皇子已經能坐了,愛叫人抱,昭儀只是不得閑。否則是要親自來的。秋日換季,乳母吃了秋梨,昨日小皇子就有些下洩——不過今日已不礙了。”
阿客沉默不語——她聽得出,流雪并不是在炫耀。王夕月是故意将小皇子的近況傳與她知道。
流雪回完話,就屈膝行禮,道是:“昭儀有話帶給婕妤——座中何人,誰不懷憂?韶華易逝,婕妤還是該早做打算。”
作者有話要說:好險T__T
今天的小紅花差點就沒了……
32雲開(九)
這一年果然冬早。
九月中的時候,河裏就斷斷續續結起了薄冰。寒霜摧折枯草,清晨醒來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這一日天色晦暗,過了中午鉛雲便低垂下來。遠處天地相接,漸漸高處就起了寒風,吹得檐頭占風铎叮當亂響。風裏攜着雪粒子,刮得人臉上生疼。多厚的簾子都擋不住那股往裏鑽的寒氣。
葛覃帶着小宮女們去封了一圈門窗,才踱着腳進屋。然而沒有地龍,屋裏也并不怎麽暖和。
芣苡命人燒起熏籠來,那炭只是起煙,嗆得人口鼻火燥。氣得她直罵人。打眼瞧見阿客在裏屋翻書,忍不住就道:“咱們也不能總讓人這麽欺負下去。”
阿客便将目光從書上移開,笑問着她,“要到紫蘭殿去說理嗎?”
“也未嘗不可啊!”芣苡脆生生的道,“她擺明了就是欺負您,定然理虧的。”
阿客就笑着搖了搖頭,“別反惹得一身騷。”垂眸沉思了片刻,道,“然而去蹭她的炭火也未嘗不可……都收拾收拾跟我出門吧。”
天冷得猝然,冬裝昨日才翻出來抖開。份例裏該有的新料子還沒到,反而是王夕月遣流雪送來用上了。那冬衣剪裁得合身,正是阿客穿慣的款式。上一回她也只覺得王夕月送的衣服可意。這一遭已看破她就是要将她往盧德音的模樣上打理,方才明白,原來在旁人眼裏,這樣的衣飾便是她的風格——阿客自己都不知道,原來她穿衣的癖好竟也是成體系的。
可見你自己的習慣,旁人甚至能琢磨得比你還透徹些。
阿貍便換上冬衣,披了狐貍毛裹邊的暗青色長鬥篷,帶着十餘人出門。
只這麽一會兒功夫,外間風便停了。
那又密又急的雪粒子竟落地有聲,簌簌的。偶爾有雪粒子卷進人脖子裏,也只是淡淡的一點涼。
漸漸的,天地便寂靜起來。阿客一行人繞過太液池的時候,漫天飄飛的已經是大團大團的雪花。四下裏一片蒼茫。鳥雀不飛。柳梢上還有未凋謝的綠葉,柳條垂在水中,靜默無風。
那些飛檐雕梁的屋宇,也俱隐沒在漫天飛雪中。這座龐大的皇城顯得格外的靜谧。
阿客站在太液池邊,望着池中水榭。那水榭孤茫坐落,像一葉孤島。
她問道:“帶琴了嗎?”
大雪天裏出門,誰會記得帶琴?
阿客便又吩咐葛覃,“去沉碧亭熏上香,布琴。”
阿客帶着一行人迤逦往紫蘭殿去。
紫蘭殿裏,楊珮正在熏香沐浴——雖知道未必能等來,但這一日按例正該她伺候的蘇秉正。
後宮女人多了,怎麽侍寝就得安排出個規制來,不然容易亂。前朝的規矩,每月皇後侍寝不少于五天,四妃每人三天,九嫔每人一天。剩下四天大夥憑本事争。然而也只是說法罷了——難不成還真有人能管着皇帝想睡哪個妃子?前朝穆帝荒淫起來時,專建了一座寝宮,四角四張床睡着他最寵愛的四個妃子,夜夜耗在裏面,不也沒人敢說什麽嗎?
只是楊珮自認不比王夕月盧佳音之輩,懂得谄媚惑上鬥豔奪寵之道。竟然就不識好歹的住到乾德殿去了。
她也只是在每個月輪到她的這一天,名侍女帶一盅她親手熬的湯,送去乾德殿裏。然後靜待蘇秉正想起她來。
她固然是不得寵的,可蘇秉正也不曾虧待過她。如今文嘉皇後過世,王夕月諸人又先後獲罪,統攝後宮事務的是她。侍寝之事雖令盧佳音拔去了頭籌,可算來蘇秉正冷落盧佳音也近一個月了。她不由就期待起來。
聽到侍女飛跑進來報信,立刻便面帶霞色站起身。卻聽道侍女說:“盧婕妤到了。”
楊珮的面色立刻就沉下來。
“就說我今日身上不适,不便待客……”話音還未落,便有人躬身打起門簾,盧佳音款步而入,容顏婉約,笑容沉靜,“修儀殿裏好暖和。”
楊珮素來自矜出身,不怎麽看得起盧佳音。只以為她不過仗着年輕美色和狐媚手段罷了。然而此刻與她單獨相對了,竟覺得她身上別有一種清華尊貴、寵辱不驚的氣質,不覺就暗暗将架子端了起來,“好久不見,盧婕妤怎麽想起到我殿裏來?”
盧佳音笑道:“瑤光殿裏冷的厲害,待不住了,就出門走走。”
楊珮從侍女手裏接過茶來,也不怎麽理會她話中含義,“妹妹倒是來得不巧了,今冬供奉來了,我這裏正待算賬呢。”
盧佳音依舊不徐不緩的笑,“我不着急。修儀只管忙,我只借一時暖。叨擾之處,還請擔待。”
她說得客氣。擡手不打笑臉人,楊珮又不能直接讓她滾回去別礙事。只能沒好氣的道:“妹妹說哪裏話——給婕妤上茶。”便帶了侍女往屋裏去。
盧佳音自便的尋了個座位坐下,悠然的端起茶水來細品。
她有老僧入定的修為。習字學琴時枯燥的一坐幾個時辰都不待挪動一下,嗅着屋裏白檀的香氣,在腦中勾描着樂譜。也十分安樂。只看楊珮能熬到什麽時候罷了。
楊珮當然想讓盧佳音立刻滾蛋——她還等着蘇秉正來呢。她特地向先前在鳳儀宮伺候的侍女打探過,熬了蘇秉正最愛的湯。連用的器皿都是精心挑選的。聽侍女的口風,是打動了蘇秉正的。憑什麽讓盧佳音白撿便宜。
只在內室裏恨得牙根癢癢。
終于還忍不住出來趕人,“妹妹還是回去吧,我這就要出門去了。”
阿客笑道:“真不想回去——今年冬供格外不堪用,那炭火點起來全是煙。又沒禦寒的物什,回去沒得凍死人。”
楊珮是做了刻薄事還要留寬仁名的性格,最聽不得人當面指責她。然而話卻說得圓轉,“總是有好年景,有壞年景。不獨你一個人委屈。若都這麽七挑八挑,當家人就沒得做了。”
阿客也笑道:“可不是,有好年景,”她就伸手在熏籠上不徐不緩的烤了烤。那炭燒得勻,滿室生馨,“也有壞年景。”
她語調平緩含笑,楊珮竟就羞惱起來,“什麽人就配用什麽東西,也是沒辦法的事!”
阿客淡淡道:“不過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什麽人配,什麽人不配,我卻有不同的想法。”她再瞧了楊珮一眼,也不跟她相争,只文秀的笑起來,“便不耽誤修儀出門了,這就告辭。”
外間的雪越發的大了,扯絮子一般紛紛而落。
阿客擡手去接那雪團,看它慢慢的化在手心裏。便上了曲橋,大步往沉碧亭去了。
天地蒼茫,這禁城裏一草一木一亭一閣都被白雪覆蓋了。只太液池碧綠如玉,煙蒸霧蒙。
步辇自麒麟殿過,忽在這大雪之中聽見飄渺的琴音迢渡而來。那琴音低緩着,似有若無。不經意可聞,細索時卻又消失不見。蘇秉正一時竟以為自己悠然入夢。可他分明聽見了,那是一曲《梅花落》。
……為誰成早秀?不待作年芳。1
他忽又記起那年大雪,早梅初綻。阿客披衣起身,滿頭青絲垂落。瘦弱得就像一朵秋花,寒風可折。卻還是伸手推開了雕窗。外間雪光映着明月,恍作一片晨光,只瞧見天色黛黑,才知是被騙過了。
他怕她被寒風侵着,便抱了被子将她裹住,從後面抱緊。她久久立在窗前,寂靜無聲。
後來她便跟他說,“……黎哥兒,我怕是不好了。”
那個時候他心裏是怎樣的感受?已不記得了。
恨她?不可能不恨吧。明明就已經嫁給她了,可還要喜歡上旁人。怎麽能這麽不守規矩啊!喜歡他就好了。他那麽急着長大,終于長大,卻是這樣的結果。
可是要怎麽才能恨起來?他從記事起就只有她,喜歡了那麽多年都是她。
寒梅最堪恨,長做去年花。
那一年冬至他們圓房。少年初嘗情_欲滋味,又是自己喜歡到骨子裏的人,便難加節制——也或許是一種報複心。他總是想在床笫間令她沉淪,明明向往兩情相悅,最後還是強迫了她。
阿客很順從,她不曾反抗過。她一直都努力的接受他。可那抗拒是從心底滋生出來的。
她只是抑郁,不斷的從噩夢裏醒來。吃不下東西去。
她醒着的時候只是說,“黎哥兒,我怕是不好了。”可她驚夢的時候說得更多。她越是虛弱,神志便常混沌起來,那些心裏話也就說出口了。每一句蘇秉正都聽着——她就只是不能将他當丈夫來愛慕,這婚姻常令她感到罪惡和羞恥。她悔恨自己沒能救下那個人,令蘇秉正手上沾了他的血。
他用盡了所有辦法,只是想令她好起來。直到最後才終于肯承認,一切的症結在于他的執念。
只有他肯放手,她才可能放下心頭重負,漸漸好起來。
他不能不認命。
他領着周明豔到阿客床前,說“阿姊,她是周娘”。那個時候他是真的放棄了奢望。只要她好好的活在她身邊,就夠了。
蘇秉正叫停了步辇。
四面飛白,雪樹銀花,瓊臺玉砌,只太液池水幽碧。水中沉碧亭孤島獨立,像是一滴濃墨将融。
蘇秉正望着沉碧亭,亭中有人奏琴。過于遙遠了,看不真切,如那琴聲一般,似夢似幻。
他确實很久都不曾聽阿客彈琴了——自從那天夜裏她對着窗外雪中一樹早梅,說,“黎哥兒,我怕是不好了。”
他知道那天她翻看那些年裏積攢的手稿,從中追憶當年一點一滴。可最後的最後,也只嘆“為誰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是啊,她終究為何要淩寒綻放,不待春來?他也願她不做那一枝早秀之花,他已恨君生我未生。
他去時她正在彈梅花落,那笛曲被誰移植到琴上,于幽嘆中平添一份淡然。可終究已是落梅之相,無可挽回了。
寒梅最堪恨,長作去年花。
蘇秉正站在曲橋上,望着阿客,阿客也望着他。
一曲終了。風自水上過,卷進了一蓬雪花,化在她烏發之間。無風時水上卻比陸上溫暖,有風時卻陰寒更甚。她一瑟縮,擡手裹了裹披風。黑潤的眼睛垂下來,襯着白玉似的面色,便顯得楚楚可憐。
然而面容上還帶着她固有的沉靜自持。
蘇秉正只是控制不住腳步,已然向亭中走去。
阿客屈膝向他行禮,他先瞧見她的手,那白纖十指已凍得通紅。他擡手解去披風,裹在了她身上。又将她的手握住了。那手跟冰似的,他暖不過來,就貼在胸口上。
可他居然沒什麽想要問她的,“回去吧。”就只說。
阿客抿了抿嘴唇,反過來握住了他的手。卻垂着頭說不出話,最後也只輕輕的親吻了他的指尖。
望着她無措等待的模樣,蘇秉正的心口竟隐隐疼了起來。
她屈服了。只是這麽簡單的答案而已。他想,究竟有什麽好心疼的?
作者有話要說:沒寫到計劃中的進展……感覺自己越想加快進度,就越是拖沓起來……
熬不住了,明天再寫。
大家節日快樂,萬事如意^^
33時晴(一)
天色已然晚了。
雪越下越大,天地之間只見茫茫一片飛白。
步辇行得穩當,四下裏悄寂無聲。阿客坐在蘇秉正身邊,手攥在他的手裏。她悄悄的擡頭望他。
蘇秉正目視着前方,眉目清俊淡漠。察覺了她的目光也不肯望回來。只手上輕輕的摩挲,扣住了她的指尖。
這一日她将他從去往紫蘭殿的路上截住,以琴挑之,是赤_裸裸的争寵,已無可辯駁。蘇秉正便也無需再問,她是否故意。他想做什麽,都是她自讨的。
然而阿客也是下定了決心。
她已死過一遭,再世為人,而蘇秉正也未曾将她當盧德音看。她不該再有心結。他們之間就只是皇帝與妃嫔。如她所求,邀寵與承寵都是理所必然。她需得重新去認識身旁的男人。
蘇秉正的面容她早看過千百次。幼時他蹒跚學步的模樣也還歷歷在目,明明已經從那麽幼小的孩子長成這樣挺拔的青年,可在她腦海中,他的模樣竟仿佛從未變過。
這回細細的打量他,卻恍然覺得自己幾乎已不認得他了。
他身上少年青澀已然褪去。就像月華之下一柄湛然長劍,凜冽寒冷,光芒割人。他确實已長成男人,那氣勢淬煉出來,卻無鞘收束。鋒芒所指,必有戕夷。不動聲色,已令人駭然生畏。
确實與記憶中截然不同了。可她感到的依舊是心疼。
她驟然記起的,是當年與蘇秉正圓房時樓夫人說的話。
“黎哥兒性子鋒銳,一往無前。在旁人眼中多麽堅強可靠?可我卻時常心疼他。阿客——情不可極,剛則易折;上善若水,柔者長存。他也并非就不明白這麽簡單的道理,可他偏偏就是不能有所保留……”
——蘇秉正确實是用情太過,以至于将她逼至絕路,再不能回寰。可她終究還是他的栖居之所。在她哪裏他可稍稍舒緩,不必強作孤家寡人。故而也不曾緊繃到這麽鋒芒畢露的地步,看上去斬佛屠魔,內裏卻行将折斷了。
阿客的心境便有些複雜。
——往事終究是難掙脫的。
可心疼終究不是心動,否則當年她便該愛上他了。
她尤記得當年華陽非要嫁與王宗芝,自己也曾勸說過她。可華陽咬定了,她是喜歡王宗芝的。她說得很清楚,“相看了那許多,也不是沒有尤其俊美出衆的。可不論是崔湜還是蕭南山,都不過令我想起玉樹松柏——擺着看是名貴的,可也只是擺件。唯有王宗芝,他望過來的時候,我便覺得被他撲住了一般……他就像一只大貓,連眼睛都是攝人的。”
阿客看王宗芝,也是玉樹一般的人物。到了華陽的口中,他便成了一只大貓。縱然事實證明他華美高貴早餍足了肥美,不屑撲人的。華陽也打從心底裏渴望被他撲倒,他撲倒得太君子有度她還要恨他敷衍。
——心動确實如被捕獵一般,那一瞬間的血脈贲張,像是一場厮殺。渴望被他霸占和帶走的感覺,她也并非沒有體會過。當年費了多大的力氣才克制住,生生将自己撕裂了一般。
那感覺與她對蘇秉正的截然不同。
可也都是往事了。
她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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