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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令他寒心。”

阿客就想起往事。兀自沉默了一會兒,笑道:“原來還有這個講究。”

王夕月道:“我也不怕多跟你說一句。你不去援引,也莫讓人算計了你的門路。旁人也罷了。你生就這般模樣,更該加倍謹慎。”

阿客點了點頭。當年她對蘇秉正無心,多少美人借着朝見她的機會,在蘇秉正跟前露臉顯才。她都渾然不放在心上。蘇秉正也掩飾得好,未曾她跟前露出痕跡來——也或是流露過,她沒在意?她便一直沒想到,他竟對這種事這麽強烈的反感。

“我記下了。”阿客笑道,“還在想,陛下何以又……”她收了聲,王夕月卻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就道:“那也不至于——陛下煩心的還是國事。驸馬那邊來信了,西疆又起了叛亂。匪首似乎很有些來頭。”她略說了幾句,到底自己也不怎麽懂,便說不出所以然來。又将話岔開,自嘲道:“這些事你去問周淑妃,她定然能分解得清晰。高平侯夫人時時進宮,高平侯自己又統兵。要說消息靈通,善于在外周轉,這宮裏還真沒人比得過她——蕭嫔娘家倒是得力,可她不會用,又是另一碼事了。”又道,“聽說三娘子随盧大人入京了。難得有胞姐在宮裏,你也該讓她進來見識一二。日後說親,也有眼界。”

阿客在心裏嘆了口氣,道:“每月都見着。下回她入宮,我帶她去景明宮坐坐。”

39風起(二)

若想當皇帝,怎樣的太平盛世裏,也有由頭舉兵叛亂。只看百姓苦樂,星星之火,是否可以燎原罷了。

如今國強民富,吏治清明。百姓緬懷先帝,蘇秉正民間也多有勤政愛民之名。些許小叛亂,難以影響局面。只是西疆地廣稀,那支匪兵卻難以剿滅,若再跟突厥勾結,西州都護府也要頭痛一陣子。王宗芝還年輕,不曾統兵,可阿客并不擔憂他是否應付得來。王宗芝看着溫和儒雅,那不過是套他身上的“太原王氏”這把鞘子罷了。骨子裏這是紫電清霜一樣的名劍利刃,不會教欺負了。西州新立府,蘇秉正便敢讓王宗芝帶着華陽公主去坐鎮,也是看穿了他最适合斬敵立威,對他有十足的信心。

如今卻因為他一封信煩惱……只怕匪首當真有特別的來頭。

旁的不說,阿客心裏便知道一個——前廢太子蘇晉安。先帝終結亂世開創太平,澤被萬民。這些真心都不是虛話,可殺兄奪位的污點卻也洗不去。若有打着蘇晉安,乃至蘇晉安後嗣的旗號,也無怪蘇秉正頭痛。

不過說到底,無論蘇晉安還是他的庶子、嫡子,都已被斬草除根。那匪首必定不可能是真的皇嗣,只不過是謊稱。

阿客兀自思忖了一晌,終還是難免失神。

這一年縱然慘淡,也已經到了年底。年節兼是蘇秉正的壽辰,一貫都慶賀得格外隆重,從無例外。

百千陣仗的傩戲,自入夜就演起來。傩子皆是精挑細選,舉止間可見隽秀挺拔。縱然帶了兇惡的面具,也知揭開假面,必然是俊秀少年。方相氏威武高壯,正氣凜然。那舞袖成風,歌聲停雲,恢宏壯闊。庭燎火光沖天,照耀得整個宮苑都明若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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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戚們也都聚起來。蘇秉正幾個庶弟齊王、蜀王、越王皆入宮觀禮。妃嫔們獲準列席。阿客位分雖低,也有蘇秉正的特許。

她到的晚,周明豔諸皆已列席。只因傩戲熱鬧,她于穿戴上也并無奪心神的巧思,便都沒瞧見她。

直到蘇秉正招手讓她過來,這一殿的目光才驟然集中她的身上。

阿客也并不意——她被看得多了,再熱烈的目光,也只是淡然。這淡然本身便是一種美麗。任何一個女,這種萬衆矚目的場合平和柔靜、款步而來,都要令驚豔一分,何況她本就生得好看。這一日她也難得換上了時下流行的薄紗廣袖衫,褥裙百褶拖曳及地。那淺淡的青色就如自天邊流紗垂下,襯得她仙女般婉約飄逸。一殿的女腦子就都頓了一下,紛紛自忖。然而也不是誰都穿得起這麽樸素的顏色。

阿客上前像蘇秉正見禮。蘇秉正已吃了些酒,帶着三分醉意。只擡手讓她上去,先遞給她一杯酒。看着阿客飲盡了,才道:“坐這裏。”那些望向阿客的目光驟然就尖銳起來,阿客自然覺得出來——不過,這又怎麽樣?

她蘇秉正身旁坐下,笑道:“臣妾來得晚了。”

“也不晚。”蘇秉正就道,“三郎就還沒到。”

然而話音剛落,王夕月已帶着三皇子上前見禮。宮中聚會素有“蕭王步月下瑤臺”之說,蓋因蕭雁娘與王夕月的美麗,每每出場便先聲奪,豔壓群芳,先就是一場好戲。然而這日她與阿客前後腳進殿,皆因一殿目光都盯阿客身上,竟都沒瞧見她。

兩皆不怎麽意。反倒是周明豔冷嘲,“王昭儀真是容色盡改。”王夕月便十分純潔的回她,“謝姐姐贊譽。”

周明豔難得沒動怒,只不冷不熱的回她,“妹妹該謝的是盧婕妤。”王夕月望向阿客,阿客只垂了睫毛,淺笑着給王夕月斟了杯酒。蘇秉正專心看大傩,待王夕月飲了酒,才又道:“也過來坐。”

只一句話就令周明豔惱的滿面飛紅,可她不得蘇秉正的心,早有些年數了。只一扭頭,不再去管。

王夕月便也蘇秉正身旁坐了。蘇秉正将三郎接到懷裏,用筷子沾了滴屠蘇酒,抿他嘴唇上。那酒裏有糖,三郎嘗着甜,便追着筷子吮。蘇秉正觑着他笑,道,“長本事了啊。”三郎便仰頭望着他,忽然真就蹦出一聲,“爹!”

蘇秉正乍然被他叫這麽一聲,也有些受不住,可畢竟聽慣了,“讨好朕也沒用!”

可阿客是頭一次聽見他叫,忙拉了蘇秉正的衣袖,道:“聽見了沒,他叫。”那歡喜由心而發,一時忘形。她擡手抱起三郎,想教他叫“娘”。話已到嘴邊,才想起——三郎的娘,是死去的文嘉皇後。酸楚倏然而過。可到底還是喜事,便不覺難受,托了三郎的胳膊,笑問他:“三郎還會說什麽啊?”三郎漆黑的眼睛望着阿客,忽然便一頭鑽到她懷裏去,咯咯的笑起來。

阿客便也跟着笑起來,将他抱了懷裏。

蘇秉正望着阿客,只覺她眉目宛然,淺笑若水入手可掬,竟是夢中模樣。便知道自己分不出來了。可當此之時,他也并不想分清。只對王夕月道,“下去傳屠蘇酒吧。”

屠蘇酒由幼及長,自三郎而起。三郎飲過,确實該傳了。而王夕月望着阿客,也明了蘇秉正此刻的心境,并不多說什麽,只道:“喏。”便退了下去。

座上只剩他們兩個了。蘇秉正便輕聲喚道:“阿客。”

阿客扭頭望他,黑眸子裏水光燦然。她少有這麽喜樂活潑的時候,蘇秉正心口便砰然跳動。他說:“又是一年除夕了。”

阿客笑道:“黎哥兒要讨彩頭?”

她大庭廣衆之下就叫出了蘇秉正的乳名,幸而席間喧鬧,旁聽不見。蘇秉正便将之當作情趣,竟也別樣撓心。便笑道,“是啊,阿客今年給準備的什麽?”

阿客就恍然大悟,回頭對芣苡道:“東西呢?”

芣苡愣了愣,忙将東西呈上來。阿客将三郎安置自己膝蓋上,從那托盤裏取了虎頭帽子來。那虎頭帽只用紅綢和白狐毛縫制成,絮了厚厚的棉花。一直用袖爐煨着,有暖又軟。阿客用手撐開,輕輕的給三郎帶上。三郎笨拙的摸了摸,眼望着蘇秉正。

蘇秉正點頭道:“真好看。”三郎便又彎了眼睛笑起來,伸手去拿盤子裏剩下的東西。

那盤子裏一整套,還有虎頭鞋,肚兜,披肩等物。蘇秉正知道是阿客親手所制,他見她做過針線活,卻也沒料到她備的這麽齊全。他心知肚明,不論從本心還是出身,身旁的都是撫育三郎的最佳選。她對三郎的疼愛,甚至與王夕月都不同,那是發自母愛本身。她看三郎的目光,每每令他感到又溫暖又難受。

他一時竟疑惑了,自己當日為何要将她和三郎分開?就好像是跟兒子搶奪似的。

許久才想起來。他只是不想令這個女占盡阿客才能占的好處。只因他抗拒不了渴望,非欲得手,才不許她親近三郎。所以确實是他從兒子手裏搶奪的。

非要到飲酒時,他才肯坦誠面對。這個女确實搶奪了阿客他心裏的地位,且他已不想将她和阿客區別開了。

蘇秉正将三郎從阿客懷裏接過來。這孩子正抱着一只虎頭鞋玩耍,十分專注。

蘇秉正道:“這是給三郎準備的,不算朕那份。”

阿客就有些迷糊,托着腮想了一會兒。她目光濕漉漉的,似乎思索得十分艱難,怎麽也想不起來似的。就咬了咬嘴唇,笑道,“給忘了……怎麽就給忘了呢。黎哥兒想要什麽?”她面上洇紅,唇色豔如櫻桃。似乎有些熱,坐的便不那麽端正,仿佛整個都打開了一般。

蘇秉正驟然就意識到她是醉了,一時竟有些把持不住——阿客的酒量比他好許多,又頗懂得自控,蘇秉正便少見她的醉态。然而也不是沒見過。少年時百般心思都不足與外道,到底還是尋了個機會賺得她醉酒。她醉了便十分坦率,問什麽都做答,要什麽都答應。幾乎是任由擺布,可也不是就不抗拒,她只是思索不開。那豔色令她的凝眉苦思的表情也變得旖旎。

那天夜裏蘇秉正頭一回親到她,她也是這麽無辜又茫然的望着他,似乎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似的。

蘇秉正幾乎想就那麽将夫妻之名坐實,将她身上的衣服都揉的淩亂了。可他畢竟沒有喝醉,心底還殘存一絲克制。知道她于自尊上比旁敏感十倍,清醒後必定視作侮辱。終究還是收了手。

然後就鬼迷心竅的的對她說,“阿姊,……喜歡。比什麽都喜歡。夢裏也都是。,是怎麽想的?”

……

阿客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明白,他為什麽非欲置良哥兒于死地。那一晚他窮根究底的逼問出來,也已将自己,逼上了絕路。

可他殺了良哥兒,阿客也依舊不肯愛上他。

也是啊,如果有殺了阿客,還想讓他愛上,那怎麽可能。只怕他寝皮食肉也不能解恨,追到地獄裏,也要将那撕碎了。

他跟阿客之間,本就是一個死結。

他這麽簡單就接受了一個替身,其實并不是多麽奇怪的事。

這麽一想,他的心竟就淡漠下來了。就算接受了又怎麽樣?盧佳音畢竟不是阿客,不是他那麽艱難、固執的喜歡的那個。

他擡手扶住阿客的肩膀,俯身親吻。

庭院裏傩舞依舊未停,鼓聲耳,長歌當風。長安城此夜不寐,萬戶狂歡。只倏然有東風吹落梅花千樹,卷起漫天漫地的香雪。

外間忽有捷報傳來,是王宗芝西疆克敵制勝,平定了叛亂。另送來年禮與壽禮,恭賀佳節,遙祝君安。

蘇秉正暫回紫宸殿受賀。知道阿客醉了,便叫蕭雁娘送她進側殿休息。

蕭雁娘将她安置床上,似乎也有些心不焉。阿客也隐約覺得這喜訊有哪裏不對,可她腦子裏只是一團漿糊,此刻已活絡不開,便問道:“有心事?”

蕭雁娘就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憋心裏難受,又因阿客醉了,便一吐為快,“不瞞說,外間都傳說,起兵叛亂的是……廢太子之子蘇秉良。蘇秉良他,跟陛下從小一塊兒上學、玩耍,更兼是兄弟。王宗芝這勝了,陛下是不是要殺他?當然,也不是同情叛逆——哎,跟說不清楚!”

“懂。”阿客只這麽說。除夕夜的喧嚣這一刻沉寂下來,她就那麽靜靜的說,“懂。”

她的眼睛裏淚水滑落下來,卻并沒有真的哭出來。

兄弟相殘,不死不休,不論誰殺了誰,都沒有贏家。且這兩個,曾經都是她心底裏,最無可取代的。

不過,幸而已結束了。良哥兒不可能要死兩回。

“良哥兒早就死了。”阿客俯枕頭上,輕輕的說,“那個是假的。”

蕭雁娘總覺得她語氣不對,可也沒有十分意。

論說起來,蘇秉正是她的表哥,蘇秉良何嘗又不是?且蘇秉良自幼性情跳脫,為又仗義,姊妹間是最可親可靠的。比起蘇秉正病秧子兼悶葫蘆,蕭雁娘跟良哥兒關系反倒更好些。此刻心事便也十分多。

“才說不懂……那個匪首,十有八_九是良哥兒本。”

阿客腦中便“嗡”的一響,一時便酒醒過來,清明如水。

作者有話要說:覺得我的性格也不不适合做全職寫手,各種玻璃心,容易被各種事擾亂情緒。然後一動筆就各種心煩不開心,于是就扭頭找好玩又放松的事去了。如果我是個全職寫手,可能因此就沒錢賺,養不活自己。

這是個很痛苦的命題。很多讀者總覺得一牽扯到錢就不是真愛。可什麽工作一牽扯到“可能會養不活自己”,就能扼殺真愛。

不過既然想做,就必須得考慮到這種情況。

——我确實有些不負責任,随心所欲,散漫由心。十分的飄忽和跳脫,基本想一出是一出。這點我不能不承認。有些人說我人品不好,我很憤怒。但直接罵我散漫、始亂終棄,不負責任,我大概就無話可說了。

可我還是想改,想變成一個“負責任”的網文寫手。日更,保質,保量,留住我的讀者。

追根究底,我還是喜歡寫故事。大概喜歡了十二年這麽久,确定自己想幹這行,也有五六年了。

在生活中我是個很邊緣的人,比起自己追逐什麽,更喜歡看別人追逐什麽——很早之前就發現了,我喜歡旁觀人生。而寫故事讓我覺得安定和圓滿,因為寫故事而有很多人喜歡和評論,讓我很有成就感。

當然,還有養活自己……

所以,我要全職寫故事了。

嗯,差不多就是想告訴大家這件事^^

請大家繼續支持。

40風起(三)

蕭雁娘的父親是當朝宰相。

事涉敏感,他不可能信口胡說。如果連蕭镝都相信,這次叛亂的匪首十有□就是良哥兒本,那麽必定有足夠的理由。何況前線還有華陽和王宗芝,他們都認識良哥兒。尤其華陽從小跟良哥兒一起長大,最熟悉不過。匪首是良哥兒,他們有動機謊報作旁。可若匪首不是良哥兒,他們斷不可能謊報作是。

幹系到皇統,便無小事。

蕭镝也不會瞞着蘇秉正——很有可能,從一開始蘇秉正就知道。

阿客已經坐起身,卻忽然感到無所适從。她全身都抖。

良哥兒還活着。這喜訊驟然砸過來,可她并沒有感到喜悅。

——良哥兒率衆叛亂了。

他就非要跟蘇秉正不死不休嗎?他就不能安安靜靜的,悄無聲息的活下去嗎?他以為自己還是太子府上的皇長孫,有能力撼動這偌大的帝國嗎?他究竟想做什麽?讓蘇秉正殺他第二回嗎?

……她又該怎麽辦?

阿客忽然就覺得走投無路了。當年她明知不可,也還是固執的擋良哥兒的前面。皆因她既不能見良哥兒死,更不願蘇秉正手上沾了親的血。可這一回是良哥兒要殺蘇秉正。她若還是非要擋良哥兒的身前,黎哥兒該怎麽辦?

可難道她就該眼看着良哥兒去死嗎?

阿客忽然就感到頭暈,腦中一陣陣的泛白,已坐不穩了。心口像被胡亂踏了許多腳,跳得混亂又局促。她知道是酒意湧上來了,這回醉酒竟醉的這難受。

她握了心口,擡手去拉蕭雁娘的衣袖。

蕭雁娘不曾照料過,便不十分周全。然而也看得出她面色蒼白得駭,似是十分痛苦。就遲疑着問,“……不要緊吧?”

阿客張了張嘴,終于發出聲音來,“采白……”

“讓采白姑姑進來?”

阿客點了點頭。

蕭雁娘也不敢十分耽擱,忙出去尋采白。出了門又忽然想起來,見門外有宮女守着,便道,“進去照看盧婕妤,等采白姑姑來。”

阿客俯枕上,只覺得喘息艱難。她腦中亂成一團,知道自己醉了,卻又疑惑。她不過飲了一盞酒,以她的酒量,當不至于。

過了一會兒才猛的想起來,這不是她的身體。也許盧佳音尤其容易醉些……她也是知道自己醉酒的毛病的,湛湛就出了一身汗。想回憶自己是否說了什麽不該說的,可腦子糊塗着,竟不能思考。

混沌着,卻又想起良哥兒和黎哥兒來,不由悲從中來。

其實良哥兒為什麽作亂,她就真不知道嗎?全家上下,父兄子弟都叫先帝給殺了。連自己也差點死蘇秉正的手裏。但凡有些血性,總是要報仇的。

當年她固然拼命去救良哥兒,甚至不惜以身代死。可她也知道,放走了良哥兒,便是一個極大的變數。也許終會危害到蘇秉正和這天下。可她就只是違逆不了自己的心。

他們三個,每個都有自己的理由。也不能說是誰對誰錯,就只不可調解罷了。

所以良哥兒死了,她并不恨蘇秉正。這是合該出現的結果,她認。

可良哥兒沒有死。他撿回來一條命,不好好珍惜,卻非要去造反、去報仇。她不能不恨他自尋死路,非要将那已了解的恩怨接續起來。然而她的心不曾變過,依舊不能不再陷進那困境裏。

過了一會兒,她又想,自己怎麽會再陷進那困境裏呢?如今的局勢,便是她想救良哥兒,又能做什麽?

……她分明就只能看良哥兒死第二回。

她身上鬼壓一般的重擔忽而便消失了,眼睛裏簌簌落下淚來。

她想,她憂慮得太早了。良哥兒不可能被押解回長安。

王宗芝既然知道匪首是蘇秉良,就不可能生擒他。他只會讓他死得無可辨認,無可對證——王宗芝是有這份聰明的。就算王宗芝沒有,蘇秉正也必會授意。蓋因這是最省力且平穩的解決方式。

而蘇秉正也不可能承認匪首的身份。若事情不曾傳揚開,便就此隐瞞下了。若傳揚開,蘇秉正也只會說是有冒充。然後,為了徹底斷絕此路,蘇秉正該會追省往事,替父親補償蘇晉安一系,譬如将宗室一子過繼到蘇晉安名下。從此蘇晉安一系有了正統傳承,外想借他的名號掀起風浪,就不可能了。

……

阿客不停的流淚,她淚水就沒有這麽多過。

此刻平靜下來了,雖依舊冀其萬一,盼望良哥兒已逃脫了。可也知道這才是最有可能的結果。

她又想,當初自己為什麽不肯跟良哥兒遠走高飛?若她跟着他走了,必然不會叫他再步上絕路。他們三個便不會有今日這糾結的亂局了。

“就只是想看看……不再見一面,總覺得死了也不能瞑目。”阿客記得那夜山寺清幽,弦月如鈎。良哥兒滿身髒污,卻還是清潔好臉面,戴正了衣冠,到她跟前來,“不過,反正都回來了。阿客,願不願意跟一起走?”

他就能這麽風輕雲淡的邀請她一道亡命天涯。就像少時,阿客再怎麽冷漠疏遠乃至躲着他,他也要不依不饒的纏上來。

他明明什麽保障都不能給她,甚或就是讓她跟他一起去送死。阿客也還是那麽那麽的想點頭,說,好。

為什麽就沒有點頭啊?

那個時候她想起的是自己初入晉國公府時,樓夫讓她抱着黎哥兒,說“以後他就是的阿弟了。”那襁褓裏的孩子,于是揮舞着手臂,對她笑起來。

她不想讓黎哥兒成為她的敵。

她時刻記得自己的父親為了謀求功業,死塞外,到底沒能再令家族興旺發達起來。她需得擔負這責任。

她不可能為了跟喜歡的一起,就放棄一切去亡命天涯。

那個時候,她确實就是為了這種可笑的理由,抛棄了良哥兒。她從來就是個貪慕富貴的女,只他總辯不出罷了。

“就是看活的不暢快,”她就又想起了良哥兒的話。彼時晉國公府花繁葉茂,孫輩少年們俱當無憂無慮的年紀。良哥兒就跨站桃樹的枝桠上,搖落了滿樹花雨。他挑着明亮的雙眼望着她,“所以忍不住就想找麻煩。生氣起來的模樣,真是鮮活好看。不知道笑起來時,又該多麽的明媚動。阿客,要不然給當老婆吧。看這院子裏,就只有能令生氣。所以,也一定只有,才能令暢快的笑起來。”

那個時候她是怎麽回答的?

——“就只會笑蠢罷了。”她說。

紫宸殿裏的景象,卻并非是所說的“受賀”。

蘇秉正并幾位宰相們正議事,雖說不上烏雲壓頂,卻也絕對不是愉快的。

王宗芝确實已經将叛軍擊潰了。然而匪首率領殘兵逃往突厥,消息傳來。匪首已到了突厥将軍沙伯略的營中,受到款待。

這其實就相當于戰敗了——這支叛軍蘇秉正并不看眼裏,只因叛軍首領是蘇秉良,才特別慎重對待。不但沒擒殺蘇秉良,還讓他逃到突厥的營中?這種戰果,王宗芝他還真敢來報。

不只是蘇秉正,幾位宰相也暗暗腹诽,對王宗芝心存疑慮。

“驸馬終究年輕,謀算不老。臣認為,此事可交由柳藩鎮處置。”一番讨論之後,還是蕭镝向蘇秉正進言,“驸馬所奏,向突厥交涉一事,也一并移交。為求平穩,還需從禮部挑選穩妥的主事前往協理。”

蘇秉正只捧着茶水,默不作聲。

幾名宰相知道他思索。見他竟冷落蕭镝,面面相觑。終究還是沒敢打擾他。

蘇秉正琢磨了一會兒,道:“驸馬前番的手書呢,朕再看看。”

侍從忙尋出來交給他,蘇秉正一目十行的讀下去。而後随手丢案上。見蕭镝奏完事沒得到答複,還站着。忙示意他坐下說。

“蕭相所言甚是。只凡是有始有終,且西州遠千裏之外。中途易将,也有不妥。”而後也不與宰相們讨論,只道,“就照驸馬所奏,準他前往與突厥交涉,授臨機決斷之權。”

他一反常态的專斷起來,連理由都不給。宰相們心裏難免犯嘀咕。

然而也瞧出他心情十分不好。大過年的,連一貫愛揪着他挑刺的杜相公也不忍心再煩他。宰相們終究還是放過了她。就由蕭镝執筆,草拟旨意。蕭镝落筆就多問了一句,“驸馬這一交涉,萬一不成,是否該有什麽準備?”

蘇秉正就想了想,問,“周明德伊州?”

“是。”

蘇秉正就道:“令周明德暫時聽候王宗芝的調遣,策應西州府。”

從紫宸殿出來,蘇秉正直接去了蓬萊殿側殿。

這一方鬥室靜寂無聲,連傩舞的樂聲也遙遠得有些飄渺了。屋裏只點了一盞燈,燭火如豆,有庭燎明亮的光火透過窗子落進來,地上窗棱橫斜。蘇秉正進了屋就不覺放輕了腳步。

沉檀的香氣飄不進來,屋裏只有清淡的梅花香。

蘇秉正打起帷帳,采白忙松了阿客的手,從床邊站起來。

蘇秉正就皺了皺眉頭,猜測是蕭雁娘急着回去看傩舞,才拉了采白來代勞。就問道,“三郎呢?”

采白道:“王昭儀看着,婢子留了行露那裏。”

蘇秉正瞧見阿客光潔的額頭上滿是汗水,眉心凝着,睡得十分不安穩。心就軟了下來,上前握了她的手,給她擦拭汗水,對采白道:“朕這裏守着,下去吧。”

采白卻欲言又止。

蘇秉正就問,“還有什麽事嗎?”

采白幾番糾結,竟不知如何開口。最後也只道:“……婕妤似是夢魇了。”

蘇秉正便不意,只輕輕道:“嗯,朕知道了。”

采白待出帳子了,忍不住又要回頭說什麽。只瞧見蘇秉正俯身親吻阿客的額頭,那目光柔軟如水,珍而重之,分明就是他看盧德音的情形。采白眼皮就突突跳了兩下。忙避嫌躲出去。

外間傩舞終于跳完了,蕭雁娘看得心滿意足,終于能将良哥兒的陰霾自心頭驅散出去。

瞧見采白回來了,就點頭打招呼。忽而就想起盧佳音那聲“良哥兒”,忽而便覺出不對勁哪裏來。

蘇秉正守着阿客,聽見外間內侍報時,便知道将要交子時了。一會兒他還要受朝賀,該是起身回去的時候了。

可他就只是不想走。

心底那麽多話,他都不知該說給誰聽。

他垂眸凝視阿客,手指勾勒着她的面龐,一行親吻着。

最後也只道,“沒能殺了良哥兒,阿客。本以為已将他殺死了——到底是為什麽遭受了這麽些年!他明明就沒有死。若知道這消息……”可她知道時,他必定早就知道了。他肯定還會忍不住再去殺他,令阿客再恨他一次。

可有什麽辦法?阿客的心良哥兒那裏,他非要殺了他才能安心。

“連華陽也對良哥兒存着不忍,小的時候,他們明明水火不容……”蘇秉正就徐徐到來,“可良哥兒值得同情,朕就合該嗎?朕做不了王宗芝,阿客……多少手段,到了跟前,就盡數都實戰不出來。只能一刀一斧的去鑿琢。這麽蠢,難怪不喜歡。”

外間吳吉已經催促。

蘇秉正站起身來,瞧見阿客宮縧上一只白玉葫蘆滾落下來。随手幫她收到一旁,轉身離開了。

41風起(四)

這一日阿客醒得早。

她宿醉,便有些頭痛。靠在床上省了一會兒,才略覺得四面的陳設不同。知道自己前一夜是歇在蓬萊殿裏了。

記憶斷斷續續的,她只記得蕭雁娘将她送進來,說起良哥兒造反一事。又記得有宮女給她喂水,後來采白進來照看她。其餘的就一片空白了。

守夜的宮女給外邊兒報了信兒,瑤光殿幾個大宮女忙進屋來伺候她洗漱。

給她梳頭的時候,葛覃就道:“陛下說,娘娘就在蓬萊殿裏住下吧,正月裏走動多,且不必麻煩再搬來搬去的。缺什麽東西,就讓宮娥去王昭儀處報領。等過了上元節,再将瑤光殿裏用得着的東西,緩緩的搬過來。”

阿客便點頭。見鏡子前有首飾盒,便随手拉開。裏面璀璨琳琅,竟都是全新的首飾。

葛覃便笑道,“婢子查過了,什麽都不缺呢。光四季的衣裳,就裝了滿滿一間屋子。”

阿客道:“清點過了?”

芣苡就抱怨道:“還說呢,适才送了單目給我,密密麻麻都是字。這一殿的東西,沒個三五日可清點不下來。”

阿客道:“想來王昭儀那邊也盤點過了。可這邊也不要偷懶,慢點也不妨。且等清點好了,再從瑤光殿裏挑着搬過來。”又問,“瑤光殿那邊可有人看着?”

芣苡道:“谷風和綠衣在那邊。”

阿客便說:“也趁時候,将瑤光殿的東西都清點一回吧。”

葛覃和芣苡便應下了。

元日裏百官朝賀,蘇秉正是分不開身的。後宮裏卻還好。太後和皇後都不在了,太妃們要麽跟兒子一起住,要麽做了女道士,在宮外修行。是以命婦朝賀一節便省了。只家中有诰命的女眷各自進宮,探視自家女兒。也有些位分低的妃嫔,家中沒有人入宮,便三三兩兩約着一道去串門百年。

阿客如今受寵,便如烈火烹油,來她這裏的人也多。阿客性子淡,卻愛人陪,嫔妃中又多有口才好的,說些輾轉聽來的坊間趣事,便讓她十分入神。可這一日他心裏全都是良哥兒的事,便十分的心不在焉。

只強打着精神應酬。幸而她也掩飾習慣了,溫言含笑,竟沒人覺出不妥來。又紛紛邀請她一道往旁處拜年。

阿客才要拒絕,外間芣苡已經笑吟吟的進來禀報,“三姑娘來了!”

三姑娘自然就是盧佳音的妹妹盧三娘。

衆人就羨慕道:“便不打擾你們姊妹團聚了。”然而話是這麽說,卻又勾起旁的話頭,“陛下果然待婕妤不同……我跟家裏人也有三五年沒見着了。”紛紛就開始數自己多久沒見家人了,又說,“幸而皇後娘娘慈悲,日常傳賞都不忘捎帶上我們。還能往家裏送送東西,報個平安。今後只怕是不能了。前日不還有宮女托人往家裏帶東西,讓王昭儀給關起來了嗎?”

阿客便道:“皇後在時,也是不許私自往宮外傳遞物品的。賞賜出去的東西,也都有核檔與記錄。這倒怪不得王昭儀。”

衆人道,“理是這麽個理。到底讓人憐憫?”

三兩句話,便拖到盧三娘進屋。盧三娘生的卻與盧佳音不同,是個十分可親的圓臉姑娘,臉蛋紅豔豔的,看着樸實又健康。膚色略有些黑,那雙杏眼卻也靈動俏麗。乍見了這一屋子莺莺燕燕的美人,也不怯場,只從容屈膝行禮,脆生生道,“見過衆位貴人。”

李寶林就笑道:“喲,三姑娘好長相,一看就旺夫呢。”

盧三娘臉上一紅,就垂下頭去。

阿客就讓盧三娘站到她身邊去,拉了她的手安撫。笑着幫她回嘴,“你這白白胖胖的,看着也十分好生養。”

衆人哄笑起來。李寶林卻不扭捏,紅着臉笑嘆道,“好生養又有什麽用?姐姐在時,陛下常去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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