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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走走。昨日本來想出宮去跑馬,可宮人們奉上騎射的配備,他拾起盤子裏黑鐵繞皮子的指環把玩了半晌,忽然就沒了興趣。恰大郎與二郎相約來給他請安,他便考校了一番他們的功課。兩個五六歲的孩子,大的才剛開始學書,小的連急就篇都還沒背熟。也卻已經能看出資質。至少在文辭上,都是聰穎的。也都不曾辜負了他們外祖父家的傳統。
蘇晟頭腦靈光,是能學兵法的料子。蘇顯則文質彬彬,如蕭镝那般七歲吟詠,也未必不可能。
兩個孩子都已然啓蒙,漸漸的便會将資質暴露給外臣。而三郎還在襁褓中。日後究竟會發生些什麽,雖說還言之尚早,但對三郎而言,想必都不會輕松。蘇秉正曾經覺得,若他和阿客有了孩子,那孩子必定是世上最有福氣的。可事實上那個孩子也許比他更加不幸。
偶爾有雪團打在窗紗上,簌簌的響。宮人進屋來上燈。燭芯跳起來時,蘇秉正才從書本上擡起頭,問道:“什麽時辰了?”
宮人道:“酉時了。”又道,“白姑姑令問,晚膳依舊給陛下送進來嗎?”
蘇秉正腹中便覺饑餓,将手中書本随意一丢,道:“送去側殿吧。”
三皇子正在學坐。可也還坐得不很穩,坐着坐着就要往後仰一仰,可也不容易摔。
如今眉眼都張開了,便顯出俊俏來。王夕月這麽嘴嚴的人,都忍不住要調笑,“日後得迷倒多少姑娘。”可小孩子只專注的垂着長睫毛,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望着手裏的玩具,一面鑽研着一面笨拙的拆卸。
也不淘人,也不怎麽愛說話。可你要弄出什麽動靜來,他還是會跟小松鼠似的,驟然停下手裏的動作,一面往後仰着一面擡頭看你。待找好角度穩定下來了,便瞬也不瞬的盯着,這時你需得使出渾身解數弄點新奇的東西,才好吸引住他的注意。否則一時半刻他覺得厭了,便不再睬你。有趣時,才緩緩大眼睛伸手管你要,然後一個人再搖搖晃晃的研究半天。若你不給,便可見到他耍出許多花招,譬如轉而去示意采白和王夕月,令她們開口讨要,偶爾也拿他手裏有裏跟你換。若你還不給他,就別想他下回還理你了。
“這麽小的孩子,得記多久的仇!”王夕月就常笑道,“還真不敢得罪你啊,小祖宗。”
不過這樣的孩子養起來也省心。基本上除了吃喝拉撒睡,就不需人再額外操心了。王夕月便又得了閑,開始處置後宮的事。蘇秉正進去時,她正和甘棠等人在隔壁看貢單。只采白在床邊打着絡子,陪乳母給小皇子喂奶。
一時乳母喂好了奶,将小皇子送到蘇秉正懷裏。他吃過奶便有些犯困,乖乖的趴在蘇秉正身上。
蘇秉正道:“三郎,叫阿爹。”
三郎若無其事的打了個奶嗝兒,又麽麽嘴,打了個哈欠。
蘇秉正道:“叫阿爹,阿爹有好東西給你。”
三郎眼皮沉下來,擡手蹭了蹭,開始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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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秉正:……
采白笑道:“總是這個點,吃完奶就睡。最多一炷香時間,也就睡熟了。”
蘇秉正已将他安置在床上,給他掖好了被子。這孩子生在熱的時候,沒在襁褓中包多久。睡相便極其豪邁,手腳大開着,擺出各種姿勢。一晚上就能從床頭翻到床尾,打好幾套拳。
采白起身去給蘇秉正沏了道茶。蘇秉正接到手裏,見杯中只有一朵臘梅花沉浮,騰起的熱氣馨香甘甜,便拿杯蓋撥了撥。
臘梅花的清香似有若無的飄過來,他不由就擡頭去尋。便見檀木的櫃子上白玉瓶裏養着一枝臘梅花,鵝黃花盞,數朵含苞,疏落卻別見清雅。臘梅花朵最是精巧,也曾是時興的宮花樣式。他記得那年阿客如花的年紀,額上花黃描作梅花,含笑回眸,瞬間芳華。
那茶水他終究還是沒喝下去。
采白跟着他望那臘梅花,道是,“婢子這就去換。”
蘇秉正擺了擺手,道:“不用,很好。”他渥着那茶水,借着一點酒意,說道:“我很難受。”
這是他第二次對采白說“我很難受”。上一回還是在十年前,太子宮新納了太子嫔。鬧完了喜宴他一個人坐在長廊上,手肘支着膝蓋,像一只敗犬般垂着頭。周明豔還在新房裏等他去揭蓋頭,可他坐在阿客的屋外。屋裏面阿客病骨支離,他聽采白出來說,“已吃下藥去了——晚膳也吃下去了,厚厚的一碗粳米粥。”便死寂的點了點頭。采白要進屋了,他才輕聲說,“我很難受。”
他不擅言辭,做到了十分,卻說不出一分。就連喝醉了撒酒瘋,也都只撒給阿客一個人看。
跟她吐露這四個字,已經是極限。采白心裏沉重,可她能有什麽辦法?沉默了半晌,才道:“客娘子必然不願見到陛下難受……”
蘇秉正搖了搖頭,“她是故意的。”采白心裏便是一顫。蘇秉正将茶水随手放在一邊,擡手給小皇子掖了掖被子,輕聲道:“只怕朕最終還是會如她的願,将她忘了。”
采白望着蘇秉正,不解其意。蘇秉正卻也沒再多說,只安靜的起身離開。
蘇秉正來的悄無聲息。
阿客還在床前描畫樣,芣苡忽然就慌慌張張打了簾子進來,道:“陛下駕到!”
阿客已卸了釵環,連衣裙也穿戴得不是那麽肅整,芣苡忙忙的就要幫她收拾,蘇秉正已經打了簾子進來。
外間雪還沒停。他披風上零星沾了些雪花,帶了陣涼氣。阿客上前幫他解了披風,又将備好的熱茶奉上去。蘇秉正接了灌下去,倒是:“瑤光殿路遠了些,往來都不方便。”
阿客覺出他指尖涼,就握了他的手,道:“臣妾住着還好。”又吩咐芣苡,“去備熱水來。”
蘇秉正擡手止住,道是:“熱水不急。先吩咐膳房去做幾道熱菜,溫一壺酒。”
芣苡如令去了。
蘇秉正瞧見書案上鋪開的花樣,便上前細看。不過是尋常的四喜五福圖。忽而又想起什麽,道:“說起來,朕還不曾見過你的手書。聽聞你将素來的手稿都燒盡了,不知是什麽緣故?”
阿客上前拾了筆勻墨,道:“那陣子只覺往事如塵,想與過去了斷。便毀了不少舊物。”
蘇秉正道:“往事哪裏是這麽容易了斷的?”
阿客道:“只是不能如願罷了。”便不再說話,只提筆在宣紙上書寫。
那揮灑間的從容,是蘇秉正早熟悉了,也早預料到了的。可那筆字還是如刀口割在了他心上,鋒利而輕薄的疼起來。他靠在阿客身後,将她半抱在懷中。她發間有梅花的清香,脖頸上皮膚白得近乎透明,細碎的鬓發抿在而後。
那飽滿的墨跡書寫白宣像花朵蜿蜒盛開在枝桠。阿客寫得一筆好字,如美人簪花,展袖起舞,長風流雲倏然而過。最是秀美流暢。他便師承于此,再不會認錯。她寫的是:“女籮自微薄,寄托長松表。何惜負霜死,貴得相纏繞。”
一時阿客放了筆,忐忑的回眸望着蘇秉正。
蘇秉正便也拾了筆,在硯臺裏飽蘸了墨,寫道:“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作者有話要說:……男女主互動什麽的= =|||看不懂是小蘇的錯啦!
37雪霁(五)
隆冬已至,萬物冰封。瑤光殿裏卻和煦如暖春,水仙、茶花、杜鵑、蘭花各占芬芳的綻放。
蘇秉正大約也尋思出阿客不愛那些寶石金玉,漸漸送的少了,轉而三五不時的賞她花草。不拘多名貴,能在冬日裏茂盛綻放,都是難得的。瑤光殿本就狹窄,他賞賜多了,進了屋便是葳蕤的淺綠深紅,讓人心境格外舒展愉快。
他也愛往瑤光殿裏去。哪怕只是去坐一盞茶的功夫,也覺得寧靜心安。漸漸的也開始與阿客抱怨些心煩的事,諸如谏官們的寬于律已嚴以待君之類。阿客含笑聽着,偶爾寬解一二。
她知道蘇秉正是在拿她當盧德音的替身,既然認了,便也不再糾結。
于她而言,自然也是做自己最輕松些。
年下無事。這一日與政事堂宰相們用過午膳,蘇秉正便往瑤光殿小憩。他往來頻繁了,阿客便也不十分當一回事。蘇秉正躺在床上,阿客便在床邊做針線。
屋裏花草多了,難免繁茂渥熱。蘇秉正睡不住,便睜眼睛望阿客。午後寂靜,那一樹茶花枝葉繁茂,花開皎潔,襯着她白淨的面龐,瑩潤如玉。日光薄薄的映在她烏黑的頭發上,黑眸子裏柔光盈滿,顯得格外溫柔美好。他不由就失了一會兒神。
阿客素來敏感,覺察到他的目光,便回頭對他一笑,“睡不着?”
蘇秉正點了點頭,擡手撫摸她的面龐,“每次夢醒,都覺得你就這麽坐在我的身旁。可一個恍神,卻又不見了。”
其實阿客這麽坐在他身旁做活的時候,他不過□歲的年紀。可有些事仿佛總在昨日。
阿客笑道:“我能去哪裏?”
蘇秉正道:“是啊,你哪裏都不能去……可是阿客,有時候我覺得,也許我放你出去走走就好了。你不開心時,我心裏便總覺得怕,難過得受不住。仿佛做什麽事都不能讨好你似的。我能給你的,你都不稀罕。可是我放了你,你就再不會回來了。如果找不回你,我肯定會活不下去。如果找回來了,又會忍不住真的把你鎖起來。那個時候你就更恨我了。”
他忽然便将往事點破了,自己也覺得奇怪。竟就這麽容易說出來。也許因為眼前人終究只是個替身,當着阿客的面說不出的話,卻不必擔心她聽了會怎樣。
他摩挲着阿客的臉頰。似乎将她弄疼了,阿客便躲了一下。擡手握住了他的手。
她想說什麽,可蘇秉正并不真的想聽,便用力一拉,将她抱在懷裏,道:“陪我躺躺吧。”
阿客撲倒在他懷裏,只湛湛來得及将針線放回笸籮裏。也并不推拒,便在他身旁躺好。
兩個人面對着面,聲氣相接,一時竟都沉默不語。
還是阿客先垂下眼睫來,道:“陛下可想聽真話?”
蘇秉正只靜默的望着她,不說話。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聽真話,從記時起,他的眼裏就只有阿客。她的實話是什麽,無需說出來,他便心知肚明。有時候也想,他其實就只是想聽阿客說喜歡罷了。哪怕是假話,他也會當真話來聽。可真那樣,他這一輩子也就只是一場笑話。不是真話,聽了又有什麽意義?
他記得那一年春天,府上流言喧嚣,人人皆說他要另娶世子妃。那一日他自旁人口中聽說了,便甩開一衆侍衛,縱馬回家。阿客正帶着丫鬟們在微波香榭采杏花,他勒馬在她跟前,彎腰将她擄上去。她輕得像是一朵花,飄在他的懷裏了,兀自驚訝。他攬住她的腰肢時,訝異于她的柔軟和纖細。那若有似無的芳香飄在身畔,令人沉醉。
那個時候他還被她縱容着,意氣飛揚,無所畏懼。
他載着她驅馬到樂游原,将馬放在草地上,攜了她的手在坡上躺下。那時有吹面不寒的風,三月的花朵兀自綻放。風吹草低,萬裏清空。他摘了朵野蘭花遞給她。“我不娶別人。”那個時候他就敢說,“我已經娶了你了,阿姊。你不要聽他們亂說。”
那個時候阿客是怎麽答的?
“……嗯。”她只是垂眸,輕輕的說。
那就是他一輩子聽過,最好的情話了。所以——已經不必再聽旁的實話了。
蘇秉正已然入睡。阿客躺在他的身旁,他的手壓在她腰上,只覺得沉重。
阿客從來不覺得,誰沒了誰能活不下去。
她五歲的時候幼弟夭折,随即母親病重。彼時父親随先帝遠赴漠北謀求功業,她照料着母親,等待父親的消息。大雁南飛了又北歸,草木枯折了複欣榮。可漠北戰訊遲遲不來。母親已支撐不住。惡親戚迫不及待的上門争奪家産。靈堂前,采白護着她聽那些人争奪。随即先帝便到了,帶回來的卻是父親戰死的消息。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人,就在那一年裏全部失去。她六歲便寄人籬下,受了多少閑言碎語,連童養媳都當過了。可依舊好好的活着。她也曾有真心喜愛的人。心知嫁不了他,便連心跡也不曾表露。她也曾拼盡一切想要救那個人,一旦明白他已死了,便連替他報仇的想法都沒有。只想順天安命的過日子。
她想過,蘇秉正的喜歡也許很辛苦。可人的感情怎麽可以這麽的偏執,這麽的自欺欺人。
怎麽可能會有人因為喜歡,而難過得活不下去?
她握住蘇秉正的手,輕輕的喚道:“黎哥兒?”蘇秉正沒有回應,她便輕輕的嘆了口氣,“我當初,可不是這麽教你的。”
“你那并不是喜歡。”她就在他耳邊低語着,“喜歡是一件讓人打從心底裏生出希望的事。不管再怎麽艱難,怎麽消沉,只要想到喜歡的人,就能振作起來。會在心裏勾畫未來,将最美好的願望都注入進去。你會想,若能和她過這樣的日子就好了……”她失神了一會兒,不由又嘆了口氣,“黎哥兒……我不可能恨你。也不可能一去不回。縱然出去了,大概也只會在你身旁轉悠。若不看着你平安喜樂,子孫滿堂,也許我這輩子都不會覺得圓滿。這感情比喜歡更恒久深厚,”她擡手替他舒展眉頭,“……若這就是你的心結,便放開吧。”
她聽到布簾的輕響,忙住聲回過頭去。
葛覃站在門外,似乎沒料到她這麽大的反應,就有些遲疑。
阿客松了口氣。攏着頭發坐起來,看蘇秉正還在熟睡,便給他拉上被子。示意葛覃出去說。
她待要起身,蘇秉正卻拉住了她的手。她抽了兩下沒抽出來,便推了推蘇秉正。蘇秉正卻不醒。
她便令葛覃上前回話,問道:“什麽事?”
葛覃道:“新來了一批年貢,王昭儀請娘娘去挑。”
阿客問道:“淑妃、蕭嫔、楊嫔她們都挑過了嗎?”
“怕是還沒有,聽昭儀的意思,是讓您去幫着分等,順便将自己的挑了。”
阿客便道:“你跟了流雪去,就說我需得晚些時候才得空。若那邊人手不夠,你就留下聽差遣吧。”
葛覃領命去了,阿客便重新躺回去。卻忽然聽到蘇秉正懶散的聲音,“你們倒是不分彼此。”
阿客驚了一跳,只不知他是什麽時候醒的。
蘇秉正已經坐起身,目光惺忪睫毛低垂着,難得透出些遲鈍委屈的不滿,道:“喚人進來吧。”
阿客便笑道:“吵醒您了?”
蘇秉正也不理人,只點了點頭。
宮女內侍們魚貫而入,為他洗漱更衣。阿客見他發髻有些松了,便道:“坐下,我給你攏攏頭發。”
蘇秉正目光尋了片刻,便在阿客妝臺前坐了。阿客便給他解了頭發,用銀梳細細的蓖起來,他頭發烏黑如緞,最難束住。阿客有些年數不曾給他梳頭,略琢磨了一會兒才得法。
蘇秉正便任她擺弄。只随手把玩她的妝奁,将那些抽屜層層格格的拉開。瞧見裏面有一把烏木梳子,那金烏色錯雜得極巧,燦若星河。他記得這是自己送給阿客的東西。因阿客說金玉太沉,旁的又不得這麽富貴明燦。他便特地命人剖了許多塊金絲楠烏木,才尋了這麽一塊出來,做成一套梳子給她。雖不是什麽名貴的物件,卻也讓他存了期待。可惜阿客并沒有特別喜歡,許又随手贈人了。乍然看她仔細的收着,便有些恍神。好一會兒才回味過來——阿客确實是随手贈人了。
阿客給他束好了頭發,道,“可有哪裏松了、重了?”
蘇秉正道:“沒有。”阿客便為他帶冠加簪。打理好了,蘇秉正便站起來低頭瞧着她,阿客有些不自在,道:“哪裏不對嗎?”
蘇秉正擡手将那把梳子插在她的發間,細細的打量了一會兒,依舊道:“沒有。”
臨近傍晚時又開始下雪。無風的天氣,雪花也落得寂靜,偶爾壓折枯枝衰草,發出簌簌的響聲。只是天寒,冷得連雀子都不出來翻草籽了。天色早早的黢黑下來。
這個下午過得寧靜。阿客在爐邊做針線,蘇秉正靠在暖榻上讀書。只偶爾阿客起身抻腰,才端了些蔬果,上前喂他兩顆。他倒是不拘,阿客填什麽進去他都張口。阿客便壞心塞了瓣酸橘子給他,他立時便酸的滿嘴口水,難得擡眼瞅了阿客一回,卻還是繃着風度,淡泊的咽下去。阿客便抿唇一笑。
蘇秉正偷眼瞧着她将那一整只橘子都吃盡去了,沉默了一會兒,忽而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坐席,道:“過來。”
阿客上前,他便伸手攬了她的肩,将她整個兒圈在懷裏。阿客便跟着看他手上的書卷,掃了一行便知道是山海經,卻也讀進去了。蘇秉正握了她的手腕一會兒,摸出她脈有不足之象,知道她是生育阿拙時虧損了身體。便道:“太醫可曾給你開過調補的方子?”
阿客随口道:“開了一副補血益氣的方子。又說食補為上,薦了幾樣湯品給我。”
蘇秉正便不再問。
轉眼就是預備晚膳的時候,芣苡替膳房進來問話。阿客便擡眼瞧他。離得近了,長睫歷歷可數。蘇秉正溺進她眸光裏,只覺掙脫得艱難。卻還是說道:“今日朕就不留了。”便收了書。
他欲起身,阿客攥着了他的手,道:“天黑雪滑,外間又冷冽,行路艱難……今夜便不要走了。”
蘇秉正就愣了一會兒,心口已經不由自主的砰然跳動。
屋內寂靜,有暖香沁人。不知從那裏傳來笛聲,悄然而起。只是一脈清響,卻因着這夜的雪散作萬千,如漫山梅花随風飛落。那管蘆笛吹得極好,兩個人一時都聽住了。
卻是蘇秉正先回味過來。畢竟宮中女人争寵的手段他領教得多了,多麽清雅的手段都要俗氣起來。只瞧見阿客聽的專注,便也不擾她,安靜的陪她聽完這一曲。
這一曲梅花落吹得悠長。待那曲子落下來,仍餘韻未絕。阿客心裏就記挂起來。
蘇秉正卻将她的心思拉回來,道:“朕明日再來看你。”
阿客才忙回神,牽了他的衣袖,道:“……陛下是記挂着三郎?”
蘇秉正的瞳子猛的就縮起來,道:“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阿客早就知道,阖宮裏唯有她在蘇秉正跟前提不得三郎,可也直到今日,才隐約明白這緣由。依舊只是蘇秉正的自欺欺人罷了——他将她當作一味藥,麻痹失卻盧德音的痛楚,卻又不容許她取代盧德音。可她與盧德音畢竟是一個人,太像了,便常令他覺得迷惑。他唯有将她與三郎割裂開來,刻意的把她與盧德音區別開來。
她的死,也許真的将蘇秉正逼得活不下去了。
阿客幾乎就要忍不住告訴她真相。可是每每細思,連她自己都會覺得怕,不知自己究竟算是人是鬼。她說不清楚,而蘇秉正縱然信了,也未必是件可喜的事。終究還是只能沉默。
阿客便嘆了口氣,只道:“我心裏也惦念着他……”只半句話便紅了眼圈。可那些酸楚都說不出。她終究還是從內侍手裏接了披風抖開,為蘇秉正系上,“路上慢行。”
她将蘇秉正送出們去。前日的積雪不化,又落了新雪,地上已厚厚一層白,踩下去簌簌的響。琉璃屋瓦盡數蓋住了,亭臺樓榭便如瓊玉所砌。西殿燭火尤其通明,阿客擡眼一望,見李寶林一襲綠萼梅花的素色披風,婷婷立在廊上,蘆笛還握在手中。
她遙遙的對阿客點頭,阿客便草草回禮。蘇秉正跟着望了過去,面上寒霜更重。忽然便對阿客道:“你畢竟哺乳過三郎,惦念也是常情。想見他時,就去看看他。”又道,“瑤光殿僻遠,往來不便。等過了年,将蓬萊殿收拾出來,你就搬去那邊吧。”
38風起(一)
蓬萊殿有梅花千樹,正開到最好的時候。
這邊離乾德殿近,地勢開闊,風景也好,便常作宴飲之用,素來不曾賜予嫔妃居住,兩旁側殿裏就堆放了無數器皿,要收拾出來,着實需要花費一番功夫。
王夕月統攝後宮事務,這些事自然都要經她的手。得知阿客要挪到蓬萊殿去,王夕月便特地差人尋了蓬萊殿的圖樣來,給阿客送去。道是,“畢竟是你要住的地方,難得有空收拾。想弄成什麽樣,你只管吩咐,務要住得可心。”
阿客這數月來都受她的照料。心裏也明白她的意思。她對王夕月的情緒,只因王夕月算計了她一把,将三皇子從她手中奪去。任何一個母親,都忍不下的。可事情發生了,還能怎麽樣?
撫育三皇子一事,蘇秉正既然棄了她一回,另選了王夕月,再為了起用她貶斥王夕月的可能性便很低。可以說王夕月撫育三郎,幾乎是鐵板釘釘的事。她也不打算對撫育過三郎的人用狠厲的手段。所能謀求的就只剩與王夕月共同撫育三郎,因此她不能與王夕月交惡。
何況真論說起來,這對三郎而言也不是件壞事——就算盧毅日後在長安立穩了腳跟,也不比太原王這百年簪纓的門第深厚。且王夕月為人不說極妥帖,卻也不存陰毒的心思。只阿客心裏意氣難平罷了。
王夕月有心拉攏她,頻頻示好,正該一拍兩合。難得蘇秉正也開了口,阿客便不矯情,遣葛覃去說了一句,便起身往乾德殿去。
蘇秉正準阿客出入乾德殿的事,王夕月自然也知道。
說真的,她心情也十分複雜。雖說是她耍了手段,将三皇子從阿客手中奪來。但既然已奪來了,讓她拱手讓回去,也不可能。阿客若存着這樣的心思,她只能再結一份仇。反正陷害過她一回了,也不差第二回。
但眼下她的處境,也十分不妙。皇後去世平陽遠行,她沒了靠山,又得罪了周明豔,正是需要外援的時候。可身邊要麽是相交泛泛可錦上添花卻不會費力拖她出泥潭的,要麽是與她僵持固然不會冒險害她但能落井下石也不吝一勞的。且這些人在蘇秉正心裏也都沒什麽分量——蘇秉正似乎對周明豔有些虧欠心理,怎麽說都是為他生育長子的人,再厭煩時,他也給她臉面。
自王夕月撫育三皇子,蘇秉正對她也多了幾分敬重和回護。可感情卻越發淡漠了。王夕月是寵妃出身,太明白領略帝王意圖、把握帝王喜好有多重要了。這相敬如賓只讓她感到不自安。
她也是看準了,憑阿客的姿容品性,必然能把握住蘇秉正的心。若不趁着她立足未穩的時候與她化敵為友,假以時日,勝負還真不好說。且她們兩個利害相關,合則兩贏,分則兩傷。是能互為援助的。
反正她鬥得多了,也不怕。只看阿客是想兩贏,還是兩傷了。
因此阿客來時,她反而特地将三皇子抱出來,寒暄過後,便笑道:“連站都站不穩,就不肯在床上待着了。這麽冷的天,非鬧着要出去。”
八個月大的孩子,眉眼早長開,已經看得出蘇秉正的影子。實在漂亮喜人。性情似乎也安靜了不少,當初阿客在時,他醒着哪一刻是乖巧的?便全身都被裹着時,一雙大眼睛也跳脫的追着東西瞧。這會兒卻只是眉目分明的看着阿客,微微蹙着眉頭,眸光動都不動一下——不知在思索些什麽。
他沒伸手讓阿客抱,想是已經不認得她了——畢竟分開這麽久了,且那時他還小。
王夕月就笑道,“讓婕妤抱?”
三郎也不說話,只依舊盯着阿客鑽研。王夕月等了他一會兒,見他不答,才要作罷。他忽然就對阿客伸出手去,像是還沒想明白她到底是誰,卻覺得讓她抱抱也無妨,于是就賞她抱抱似的。順勢就圈住阿客的脖子,波斯貓般高傲的坐在她手臂上了。
然後依舊目不轉睛的瞧着阿客。
阿客只覺得輕。當初懷他的時候多麽辛苦?四個月又仿佛這麽久……可如今抱着他,他也還是這麽小,這麽輕。
就對王夕月笑道:“誰都讓抱,倒是大方。”
王夕月笑道:“也不是誰都讓抱,他是看着你親善。”
兩個人便進了內室。屋裏卻專門清出一間碧紗廚,鋪上厚厚的紅線毯,線毯上散落着各色玲珑玩物,竟還有書卷,抓周也不過集合許多東西。王夕月将他接過來放下,自己在一旁席上正坐了,笑道:“如今能四處亂動,床上就困不住他。陛下便為他辟了這麽一間屋。”
兩個人也沒有多深的交情,不過說些宮中瑣事。聊得頗有些心不在焉。
這一日三皇子卻不像王夕月說的。放他亂跑了,他也已經安靜的坐着,仰頭看阿客。也許覺得看得不夠霸道,忽然就把手搭在阿客腿上,扶着站了起來,又這麽盯着阿客看。
王夕月就笑道:“他嫌你不跟他玩。”
話音還沒落,三皇子已經扶着阿客開始往她身上爬。他還站不十分穩,一面爬一面往後仰着倒,行進得十分崎岖。
王夕月也十分好奇他要做什麽,便抿唇不做聲,阿客就小心護着他別摔了。便見他跋山涉水的終于爬到阿客腿上了。然後就岔開腳踩在她腿上,拽着她的衣服,擋在了她面前。可他還不夠高,依舊不能正對阿客的臉,便拽着她亂晃,想讓她低下頭來。
王夕月笑得打跌,“我說是嫌你不跟她玩吧。”便從背後将他抱起來,他的手腳亂踢着,螃蟹般不肯就範。卻也不哭鬧。王夕月圈不住他,怕摔了他,忙将他放下。他于是又開始往阿客腿上跋涉。
王夕月這才有些不自在,哭笑不得道,“這麽小就知道喜新厭舊了!過來,我今日非要抱你不可。”說完了又覺得不對,瞟了阿客一眼,見阿客混不在意,方不再言語。
阿客笑道:“已經夠不講理了,你還這麽教。”
王夕月笑道,“這可不是我教出來的……”
阿客也不答她,箍住他的腋下,将他高高的舉起來。他這一回果然沒有亂蹦,反而低頭望着阿客,咯咯的就笑起來。阿客将他放下時,他終于不在亂折騰。就那麽在阿客腿上一蜷,尋了個舒服的位置,拽着阿客衣上宮縧,貓一樣睡了。
王夕月望着他的睡顏,想到她初來時如何艱難的哄他不哭。心裏一時竟不知是什麽滋味。這孩子确實太早慧,居然到現在,也還記得盧佳音——也未必記得那麽清楚,可顯然還是有印象的。這印象随着日後盧佳音的往來,必然要漸漸的加固起來。
不過,這也是阻擋不住的。這孩子的生母畢竟是文嘉皇後,而文嘉皇後一系唯一的親人,便是盧佳音的同胞兄長盧毅。日後他長大,必定不會虧待盧佳音。這份情分她總是比不過的——這也是她交好盧佳音,很重要的一個因素。
從一開始,她也沒想過要這孩子徹底待盧佳音若路人。畢竟她只是庶母,再親些,也不過是養育過他的庶母。
只因沾了些文嘉皇後的光,盧佳音就要比她省事多少!
王夕月暗暗的在心底嘆了口氣。
阿客讓三郎在她腿上盤了一會兒。瞧見他睡了,才将他抱起來,小心的交到王夕月手上。王夕月将他抱回床上安置好,吩咐乳母照看,才對阿客道:“這孩子記性極好,連大人也要驚嘆的。”且他也不光記仇。
阿客知道她的心情,也不接話,轉而輕問:“會叫人了吧?”
她學話快,幼時母親也得意,總說她不足七月而能語,是最聰慧。蘇秉正幼時雖沉默寡言,可學話也極早。這孩子集他們兩人的血脈,大約也不會太晚。
她一提,王夕月果然就将那似有若無的消沉給甩開了。與有榮焉,迫不及待的炫耀起來:“會,前日陛下陪他玩耍,他忽然就擡頭叫了一聲‘爹’,吐字清楚着呢。陛下還不十分信,逗弄着他又叫了一遍,才信了。那日各宮裏不是賞了饴糖嗎?就因這件事。”又道,“太難的字也不會說。想出門了就擡手指着,道‘嗯!’”王夕月一面學他一面忍不住就笑起來,“聰明着呢。”
阿客道:“真好……”
她不覺就流露出羨慕來。王夕月才平衡了些——再怎麽得天獨厚,到底也比不過她與這孩子朝夕相處的情分。
便也跟着岔開了話題。一面攜着阿客的手坐下,一面低聲問道:“那日陛下回來,似乎發了些脾氣。雖則是小事,可也不能一頭霧水。我便插嘴提點你一句。”
阿客還真不懂這揣測君心的謹小慎微,然而也領她的提點。想來一會兒,道:“我倒沒覺出來——像是李寶林吹的那曲梅花落吧。”
王夕月就嘆道:“只悄悄的與你說。陛下與你在一處,便是喜歡你。你援引什麽美人來,固然顯得自己大方,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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