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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什麽也記不起。恰似經歷了一場易散的春夢。

他只頭腦空白的問:“這花樣是哪裏來的?”

卻聽芣苡道:“并無什麽花樣,是婕妤随意繡來——後來又不知怎麽的便不鏽了,是以只有半幅。”

可蘇秉正卻覺得自己是知道的——她何以繡了一半就不繡了。

因為他向她說起了那段往事。

他不能思考,一時只想逃開。他退了一步,手上便按到一只檀木箱。那箱子被他推落到地上,她素日積攢下的手書便散落滿地。入目那張寫的分明是“女籮自微薄,寄托長松表,何惜負霜死,貴得相纏繞。”

他就又記起那日她在燈下書寫,黑柔的眸子裏帶了些忐忑,也沉了些寂寞。那筆字他分明就認出來了,連她落筆時攬袖的模樣也不稍有差錯。他說她是刻意模仿,可究竟得是怎樣的模仿,才能令他将旁人誤認做阿客。

他就着一枚箱子坐下來,一頁一頁将那盒子裏的書卷整理起來,翻看着。那一字一句分明就是阿客的手筆,連卷上批注的習慣也一脈相承。此刻他已什麽都不願想,就只是問,“什麽時候開始的?”

葛覃匍匐在地,不解這話中因由。卻又不敢問。

蘇秉正便又道:“朕記得她那筆字雜亂如石,何時改了筆跡?”

葛覃愣了一愣——她畢竟是貼身伺候盧佳音的,她前後變化她不去深思,卻不可能不知道。蘇秉正只一提,她便了然,忙道:“小公主殁後,婕妤一度垂危。醒來後便将先前手書燒盡。改了筆跡。”斟酌了片刻,又道,“也許是經歷了大變的緣故,性子也改了不少。”

蘇秉正沉默着點了點頭。

他仿佛已用盡了全部力氣,一時什麽都不想深思了。就只溺水掙紮般呢喃道:“也許是被人調包了。”也許是有人早早的調查過他的一切,就照着阿客的模樣調_教了這麽個女人來給他。他就是會輕易的被阿客的一個影子拿捏住,全天下都知道他的軟肋。

他就只是不敢去想那個可能。他知道自己一旦去想了,那貪念必将他吞噬殆盡,再不能掙脫。他不知道自己會怎麽對阿客,會怎麽令她厭惡和疏離。你看他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麽……而阿客又是得殘忍到什麽程度,才寧肯忍耐這些,也不肯袒露身份。

他全力強迫自己,什麽也不要想,什麽也不要說,什麽也不要做。

他腦子一片混亂,只在此刻希望時光停留,不要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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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吳吉便在這時推門而入,向他通禀,“陛下,盧婕妤身邊女侍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收線好麻煩……尤其自己都把伏筆給忘了的時候……

55蒹葭(三)

五十四

蘇秉正沒有見芣苡。

其實答案早就在他心裏,無需再問旁人。

他猶記得那日他昏睡醒來,自碧紗廚外望見盧佳音。光影靜谧寧馨,她抱着三郎袒懷哺乳,眸光裏是滿滿的溫情和柔軟。那個時候他便已認出了,他就只是不敢信,寧願當一場美夢。

他以為自己是太思念阿客了,才會有這幻覺。可他這一生究竟有多少時候不在思念阿客?又有多少時候想将旁人錯認作她,聊以慰藉。可十餘年過去他依舊是非她不可,竟有幾回真能将旁人錯認作她,又将她錯認作旁人?

他就只是不敢信罷了——他也比旁人都更有理由不信。

是他親手将阿客入殓——直到最後一刻他都在等着阿客睜開眼睛告訴他這只是一個夢。她在七夕夜裏挽留他,她擁抱他接納他,她生下了他的孩子。他等了十年才終于得到,這一生唯一想要的人,想要的安穩,想要的幸福。怎麽可以就這麽失去。

可是阿客沒有醒來。她确實是死去了,他比任何人都更希望這是假的,他也比任何人都更努力的去證明這是假的。可真的就是真的,阿客死了,沒留給他一分想望。因他比旁人都更努力的去掙紮抗拒過了,所以一旦接受,這事實他便也明了得比所有人都更加深刻。

阿客問他,人都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可為什麽他總是寧願相信更讓自己痛苦的。

因為那才是真實啊。他與阿客之間從來都是這樣,所有的美好從來都只是短暫的假象,到最後只會讓他在痛苦中更深的沉淪。他縱然再如何的期待能從阿客哪裏得到,也已不敢相信阿客真的會給他。

可就算心知阿客只是一時寂寞伸手抱抱他,他也還是會歡天喜地的撲上去。你看她滿足了果然說把他扔掉就扔掉了。

他可真像只狗啊。

所以不去期待就好了。沒有奢望的話,就無論是什麽結果都不會折磨到他了。

怎麽可以再上一回當啊……阿客都已經死了。騙他一回已經足夠刻骨,怎麽還能再讓她騙第二回。

夕陽漸漸沉落,蘇秉正坐在箱子上,手肘搭在膝蓋上,像只敗犬般垂着頭。光塵入室,寂靜如斯。

他只是不知該怎麽做,這漫長的一生他頭一次不知該如何拿定主意,不知該信哪些,不該信那些。

燈火初上時分,吳吉推門進去,輕聲提醒,“陛下,入夜了。”

蘇秉正擡起頭,便見如豆燈光,窗內空寂無人,只院中草木兀自繁盛。蓬萊殿終究是空曠久了,便清冷的荒敗得厲害。白日裏還不顯,夜間便冷寂得令人傷懷了。

四下裏悄寂無聲,他越覺得難熬,便說:“擺駕——”

随即他便茫然了,阿客不在了,還有哪裏是他的去處啊。他久久說不出話來,巨大的空茫和失措籠罩着他。就像無數次噩夢中所見那般,他仿佛又回到孩童時候,推開一扇扇雕花木門焦急的尋找。可他怎麽找也尋不見阿客,終于孤身一人站在空茫茫的宮殿裏,放聲大哭。

在夢裏他還可以變回一個能哭的孩子。可現實裏他該怎麽辦?

他魇怔的模樣令吳吉不安。吳吉便試探着接他的話,“拾翠殿蕭昭容差人來請,陛下可去?”又道,“說是今日去太液池上采了藕帶,請陛下去嘗鮮。”

蘇秉正驟然便被帶回了現實。他記得太液池上湖心島裏,盧佳音被軟禁在那兒。

他沉默了許久,方道:“……回乾德殿吧。”

三郎也将滿周歲了,這孩子一天一個樣,如今已開始曉事。見蘇秉正進去,也不用人抱,便一路小跑去迎。他跑得尚不很穩,越跑越歪斜,待抱住了蘇秉正的腿,終于一屁股坐倒。卻不哭,反而擡頭望着蘇秉正,呵呵呵的笑起來。

乳娘們一路追過來,不敢冒犯了天威。見父子倆撞到一塊兒去了,便各退一步,在後頭瞧着。

蘇秉正俯身将三郎抱起來,托在懷裏,道:“你們下去吧。”

三郎尚未斷奶,卻已能吃些流食。乳娘們調了蛋羹喂他,才喂到一半。因他調皮,沾了嘴角。蘇秉正用手指給他揩去。他指上有繭,擦疼了三郎。三郎便淚汪汪的嘟了嘴唇瞪他。蘇秉正道:“再瞪我你阿娘也不會來給你做主。”

三郎竟真就不瞪他了,錯手錯腳的攀到他懷裏,稚聲稚氣的叫着“阿……阿娘……”便擡手指窗外,道,“找”。他話尚說得不很溜,卻已能聽懂。常琢磨半晌不知該怎麽說,連比帶劃,肢體語言便十分豐富。

蘇秉正見他童稚模樣,心裏便十分難受,将他按到懷裏,道:“出去也找不見,你阿娘将我們丢掉,再不回來了。”

三郎便乖巧的伏在他肩上,含着拇指不說話了。

這麽小的孩子尚不知難過是什麽,卻已經懂得失望了。

可蘇秉正抱着三郎,想起那日三郎仰頭望着盧佳音,忽然便對着她叫了一聲“娘”。那一聲之後無數的細節再一度追入腦海,她的一颦一笑都清晰如昨,分明就是阿客的模樣。蘇秉正只覺逃無可逃。

他只能一遍遍的在心裏默念:阿客已死了,人死不能複生。可他克制不住心裏的聲音——那就是阿客,他該立刻去把她找回來。他怎麽能将她丢在那種地方,她該受了多少委屈。她該更不肯再愛他了。他又對她做了錯事,他該怎麽辦啊……

他只覺自己就要被她逼瘋了。

他忽然就想要見采白——他想當日采白何以就能那麽篤定的說,盧佳音就是客娘子。她必定有十足的理由可以說服他,他若肯信了,便也無需這麽痛苦了。

他終于還是宣吳吉進來,命:“去接采白回來。”

吳吉一怔,猶豫着分辨道,“采白姑姑已回涿州了……”

蘇秉正便道:“那就去涿州接。”他見吳吉還去安排,便有些惱怒,問,“還有旁的事?”

吳吉忙道:“是蕭昭容求見……”想到蕭雁娘素來頤指氣使的模樣,還是硬着頭皮轉話,“蕭昭容說,她有重要的事上奏陛下,等不到明日。陛下不見她,她便不回去。”

蘇秉正情知她今日來說的,必定事關盧佳音。他固然百般不想聽聞,終究還是說道:“讓她進來吧。”

蕭雁娘不安的踱步在乾德殿外。

今日蘇秉正不肯去拾翠殿,她本想着暫将阿客的囑托放一放——橫豎離三郎的周歲宴沒幾天了,到時候再去讨面子更容易些。說真的,她還挺怕這表哥的,實在是被他打壓得厲害了。很不想主動貼上去。

但這一天她嚼着新鮮的藕帶,竟有些食不甘味。

她有家人幫忙打點,在宮中稱得上耳聰目明。采白因替盧佳音說話而被蘇秉正逐出宮去,這事她是清楚的。且兼親自聽阿客說出了“良哥兒”三個字,心裏早有疑惑。無意間聽蘇顯說起盧佳音,叫的都是“娘娘”,分明就是把她當文嘉皇後了。她開口糾正,蘇顯便傻乎乎的反駁了幾句。童言無忌,她聽得腦中轟然作響,便隐約明白了什麽——人不愛動腦子,便會尤其仰仗直覺。她自幼長在江南,身旁老幼貴賤皆敬畏鬼神,倒是輕易就想到了。

這一日她跑去湖心島,不單是因為周明豔倒黴了她心情好,也是想試探盧佳音。到底因膽量不足,沒敢直接問。可心裏還是信了幾分的。

蕭雁娘心裏很感激盧德音。她雖懶卻不笨。很明白,要不是有盧德音處處關照和保護着,她不被周明豔開膛破肚,也早被蘇秉正刮鱗削角了。後宮這檔事真說不清楚,并不是你家裏勢大,就一定能玩轉和自保。

盧德音不曾表功,有時真心被她惱到了,還要差人來訓導她。但是對她好還是對她壞,蕭雁娘心裏明白。論說起來,在她眼裏蘇秉正壓根就沒不是他表哥,分明是債主來着,盧佳音卻實實在在就像長嫂般可親可敬了。

所以當日盧德音去世,周明豔和王夕月都稱病不肯主持,她才一反常态,不辭其勞的頂上前來。她雖涼薄,也有酬恩之心。

如今既然隐約覺出盧佳音就是盧德音來,想到周明豔真可能就這麽對她下手,便不能自安。

在懶和良心之間糾結了半日,她終于還是來硬着頭皮找蘇秉正了。

兩個人碰了面,便像老鼠遇見貓。蕭雁娘一反常态的畏畏縮縮,連句話都說不利索。

蘇秉正更無心故作和藹,便開口直問:“去見盧佳音了?”

蕭雁娘忙谄媚道:“真是什麽都瞞不過表哥……是不小心碰了一面,就短短的問候了幾句。”

她坦率認了,蘇秉正竟就默然無言。蕭雁娘偷偷瞧他的臉色,只覺他目光動搖得厲害,隐隐有些像被心魔魇到了,待掙脫又不能。她便有些怕,悄悄往後退了一步,才道:“她都瘦得脫形了,滿手繭子,想是吃了不少苦。看得人心裏……”

蘇秉正身上就是一震,倏然便起身。蕭雁娘吓得又退了幾步,深覺此處不可久留。一時心裏想好的煽情說辭全忘了,直接就奔主題,“我實在看她太可憐,推辭不了,就答應幫她帶一句話,表哥想不想聽?”

蘇秉正目光駭人得望着她,面色蒼白。蕭雁娘只覺他慣有的鋒利裏似乎透了些脆弱,隐隐令人覺得就要折斷了。此消彼長,她竟不那麽害怕了。蘇秉正不說想不想聽,她便斟酌着當作他想聽,試探着說道:“她說,日暮風吹,落葉依枝。深宮難居,這一回……就放她回涿州吧。”

蘇秉正腦中便是一響,此刻他才終于能說出話來,“就算有了三郎,她也還是要走嗎?”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這一章實在太難寫了。寫着寫着就被男主給附身了,然後各種精分消沉T__T

再也不寫虐文了妹的……

56蒹葭(四)

天色沉黑。芣苡尚未回來,阿客心裏略有些不安穩。

她并不如何指望蕭雁娘——蓋因太熟悉她的性子,知道她這輩子唯美食與輕暖不可辜負,旁的都是遇難則退能拖就拖。對她而言,直面蘇秉正就是最大的難題。因此十天半個月的,能趕在三郎周歲宴前替她将話傳到,便該慶幸了。

她怕的是芣苡說多了話,令蘇秉正另起猜疑。又怕芣苡落到周明豔手裏,再生旁的事端——真要計較,比起借屍還魂來,她是有心人刻意養成的刺客,掉包進宮來害蘇秉正的,還更容易令人相信些。周明豔很可能在這上頭做文章。

她正心事重重,便聽外間窸窣作響,有人拍門道:“宮中傳賞,出來領吧。”

阿客心裏便是一懸,道:“我已睡下了,有事明日再說。”

那人便道:“我們亦是奉命而來,婕妤莫令我們難做。”

阿客心中疑窦叢生,點破窗紙往外瞧,只見點點燈籠。外間天黑,照不大明,依稀能看出是一個中人并一名侍衛。她正猶豫着,便聽那侍衛道:“是新鮮的藕帶,因是難得的東西,陛下特命分賞給衆人嘗的。難得記得婕妤,婕妤便不要拿架了。這天黑了,我們還趕着回去呢。”

阿客猶豫片刻,起身将一柄簪子籠在袖中,方去開門。

那中人見她開門,面色倒也恭敬。進屋将食盒打開,取出兩樣菜來,道:“醋藕簪,藕骨湯。婕妤請慢用。”

阿客點了點頭。

那種人卻不走,目光如賊的瞟着她。阿客拿起調羹,他不覺連呼吸都屏住了。阿客心裏便咯噔一響,擡眼瞟見那侍衛守在門口,分明是把風的模樣,已心知不妙。只故作鎮定問道:“我身旁侍女去拾翠殿回話,尚未回來,不知你可有遇見她?”

那中人忙道:“見到了,漣漪姑姑正問她話呢。一會兒就回了。”

阿客便放下調羹起身,那中人倏然緊張起來,問道:“婕妤哪裏去?”

阿客便笑道:“耽誤你們晚膳,怎麽也得賞你們些酒錢。”

那中人便道:“不敢讨賞。”腳上已跟着過去。阿客拉開抽屜,露出裏面一只尺許大的箱子。那箱子錯金鑲玉,看着便覺珠光寶燦。她瞧見那中人眼睛已直了,便将箱子搬出來,道:“我幽居冷宮,白白讓這些東西蒙塵了。”

中人貪心畢露,卻已不再看那箱子,反而催促道,“含水殿遠,菜都涼了,婕妤趁熱吃。”

阿客道,“不急。”便取了鑰匙将箱子打開,道:“自己來挑吧,也不用給我省。”

那箱子裏光華璀璨,都是蘇秉正素來賞賜她的頭面首飾。紅藍寶石、于阗美玉、佛寶俗珍,經環宇八方能工巧匠的手雕琢,件件巧奪天工,價值連城。開箱的瞬間,那中人的眼神已不由自主的粘上來,再移不開。

蘇秉正也是愛打扮她的,仿佛要将當年無法實現在盧德音身上的心願悉數在她身上實現了。她缺什麽,哪樣首飾被人比下去了,他瞧見了必然就上心。因此她随意拿出的首飾,便是周明豔、王夕月這些人瞧了,也是要眼紅的。何況是未開眼界的一個中人。

她當年心淡眼寬,多好的東西都不放在心上,仔細回想起來,竟是從未流露過驚喜的表情。還是成了盧佳音後,漸漸明白蘇秉正何以這麽愛送她東西,才終于不能無視他的期待。

一時竟有些惋惜,卻還是笑道:“這一箱也盡夠你們開眼了。”

那中人不覺便喃喃自語:“這一箱?這一箱便價值連城了,難道還有旁的?”

阿客緩緩道:“自然得留些家底的。”見那侍衛回頭看,便說,“你也進來挑一件吧。”

那侍衛果然就橫身進屋,進屋瞧見一箱珠寶,眼神也滞停片刻,随即就上前一把拉住那中人,“別眼淺了,辦正事。”

阿客便知有變,握住袖中簪子,悄悄的往門外挪。那侍衛擡手去捉她手腕,她攥緊簪子猛力一劃,便往門外逃走。簪子入肉一滞,那侍衛卻不吃疼。阿客待要呼喊時,他已上前捂住她的嘴,回頭呵斥中人,“她已察覺了,這分明是緩兵之計,你莫上當——待她死了,滿屋子珠寶還不是随你拿。趕緊的!”

阿客只覺那只手臂如石雕般箍住她的脖子,竟無法撼動。拿手上簪子去紮,那侍衛一擡手便将她甩在門上,她被撞的昏了,喉中甜腥。一時緩不過來,未及再逃,已再被箍住。那侍衛手心滿是血,在身上擦了一把便掰開她的下巴。

便聽那中人焦急道:“別急……你輕點,先把那只箱子套出來。”

侍衛便冷嘲道:“辦好了事,侯爺自然有賞。否則再多珠寶,你也沒命享用。”

阿客便掙紮着道:“殺人滅口。我死了,你才活不成……”話未說完,脖子已被掐住。

那中人顯然意有猶豫,阿客被迫仰起頭來,喉嚨被卡住說不出話,只能盯緊了他——她亦知沒有必成的計謀,只想着用財寶令他們暫時分神,能僥幸得逃。卻沒想到這侍衛竟清醒至此,半點不為財寶動搖——顯然是得用的忠仆了。

侍衛亦盯緊了那中人,意帶恐吓。片刻後,中人一咬牙,自桌上端了湯來。

阿客不能甘心——她不想就這麽死了,便再度掙紮起來。那中人手上端不穩,一碗湯悉數灑在她衣襟上。阿客待要慶幸,便聽那侍衛罵,“廢物!”他松了掐住她脖子的手,将一只瓷瓶堵在她嘴上。阿客将能緩氣,那瓶中辛辣汁液便盡數灌入她的喉嚨。

那東西入口便如火灼,阿客只覺喉中、胸中、心口巨疼難忍。

她隐隐聽聞遠處有人報唱,“聖上駕到。”身上禁锢終于松了。那侍衛和中人慌忙就逃,阿客俯在地上,待要将手指插入喉中催吐,卻咳出血來。那血如泉湧,不停的從她口中流出來。她便明白是見血封喉的毒藥。

終究還是晚了——她心中懊悔難當。她白白賺回一年時光,竟就是這樣的結果。

不知過了多久,院子裏燈火如長龍亮起,蘇秉正自黑夜裏走來。

胸口的疼已遍布全身,她動一下都難過得緊,便只坐在門邊靜靜的等他。她瞧見他衣上紋章。他顯然也瞧見她了,連腳步都混亂起來。他上前抱住她。她知自己撐不了多久,便不等他開口。她攤開手。那手上是一枚簪子,早被血浸透,她艱難的說着:“一個中人,一個侍衛。我傷了侍衛的手心。”她便用手指虛弱的示意。

她想,也只好這麽死了。這數月的軟禁反而是幸運,否則她該如何舍下她的三郎。

可她擡眸時對上了蘇秉正的目光——她忽然就明白了什麽。這是她第二回在黎哥兒面前死去了,他仿佛被她又殺了一回。他動不了,哭不了,他甚至發不出悲音,他眼睛裏的城池早成廢墟,竟還要再一度崩塌。

她忽然就想掙紮的活下去,不為了旁人,就只是為黎哥兒。她明白,這一回她真要死了,哪怕還有三郎在,他也再不能獨活了。悲痛、焦慮、留戀,百般情感倏然湧入,她忽然就對死亡産生了莫大的恐懼。

她擡手捧着了他的臉,視線已模糊,意識也将渙散了。她不知該說些什麽,就只呢喃着,“是騙你的,黎哥兒。我不是阿客……”

她說,“不要難過啊……黎哥兒,我給你唱歌兒聽……”

他便記起那夜月下揚州。他起夜醒來,尋不見她,便四處去找。那夜月色好,如白玉蒙霜。她在溪水旁濯足,單薄又窈窕的身影,便如采蓮女口中噙唱的歌謠。水聲泠泠。她大約想起了日間讀的歌謠,便輕聲哼唱着:“歌繁霜,繁霜侵曉幕。何意空相守?坐待繁霜落。”

江南軟語寫就詞曲,盡皆绮靡,采詩人呈上來一篇篇全是絮絮情語。看時不免且羞且惱且訝異,可那夜她當水唱起,卻只讓人覺得口齒生香。便是那首《青溪小姑曲》,當年她只唱繁霜侵曉幕。後來他殺了良哥兒,她便再未展顏一笑。他問她還記不記得那年水濱她唱的歌謠,她說不記得,他說是《青溪小姑曲》,她便為他唱“日暮風吹,葉落依枝”。

他抱着阿客,看阿客嘴裏不停的流出血來。他該即刻宣太醫,可他發不出聲音來。他只是想——是他将阿客關在這裏的。可為什麽受傷的是阿客啊,他寧肯自己死在她的面前。阿客是不是就要死了……他該怎麽辦啊。

他見阿客嘴唇艱難的開合,仿佛過了很久,那聲音才傳到他的耳中。她斷續的唱“繁霜侵曉幕”,如他年幼時記得的那樣,輕輕的對他說,“不要難過啊,黎哥兒……”她說,“我是騙你的,我不是阿客……我早已死掉了。都是騙你的……”

她的瞳子漸漸的散了,終于再不發出一點聲響來。

蘇秉正将她按在懷裏,如被撕裂了一般,嘶啞的恸哭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四天天有作者在群裏吐槽:讀者在評論區呼籲,男主不要死啊。下面有人安慰他,放心,死不了。

該作者抓狂:不要以為我真不敢殺男主啊,要不要我殺給你看看啊!

三天前跟編輯樹洞:發現我每一篇文的高_潮,不是女主垂危就是男主垂危啊,會不會被讀者嫌棄千篇一律?

編輯大人:會。要不這次來個不一樣的?

我:……就讓女主幹脆利落的死一回?

編輯:那你就死定了!

我:……好。我決定試試看。

所以,嗯……就是這樣。

57蒹葭(五)

阿客意識朦胧,一時她覺得自己似乎是死去了,一時又覺得她仍游蕩在人間。耳旁聲音嘈雜難辨,似有無數人在哭泣,又似乎有無數人在竊竊議論。她不知自己該往哪裏去,便渾渾噩噩的走着。

穿過一道內門,便是一處小小的別院,繞過假山,她見有人自屋內出進,行色匆匆、面帶焦慮,便茫然的跟了進去。她瞧見那屋裏擺設眼熟得很,一桌一椅,一人一物便在記憶中漸漸清晰。像是走出了迷霧,她意識終于清醒過來。一瞬間便心如死灰。

她記起來了,大夫說,黎哥兒的病再難好了。

那是她的錯,是她對黎哥兒說了誅心的話。她将黎哥兒趕出房去,任他怎麽敲都不開。秋夜冷滲,她明知他秉質虛弱,素來受不得寒冷的,為何還要與他置氣。

她就又記起黎哥昏迷前對她說的話,“我死了,阿姊也能開心的出嫁了,便忘了我的不好吧。”她想,但使他能好好的醒過來,她做什麽不可以?她不出嫁了,她一輩子都不出嫁了。

她幾乎就要撐不下去,她想,若黎哥兒死了,她也不活了。

她聽到采白說:“客娘子,秦家來人換帖了。”

她便感到窒息,她拉了采白的手,所有的焦慮、懊悔傾瀉而出。她泣不成聲,說:“阿姊,黎哥兒還不醒,我該怎麽辦……”

她想她得去陪着黎哥兒,他從小便最怕寂寞了。

外間隐隐雷鳴,她起身時聽到剝啄的敲窗聲。她想叫人去瞧,可身旁誰都沒有。窗內孤燈明滅,長帷垂落,暗影幢幢。不知何時天已黑了。

她終還是去開窗了。

那夜秋雨驟然而來,寒風侵衣。她望着窗外那人,一時恍若隔世。那少年有明亮的眼眸,清黑的眉斜飛,還是她夢中想見的模樣。她曾以為自己早記不起他的樣貌,可果然再見時也還是會認出,他不曾變過。

他自窗外握了她的手,他手心幹而暖和,寒風冷雨俱侵不入。

他說:“阿客,我來帶你離開。”

阿客幾乎就要點頭了,可她聽外間雨打枯葉,簌簌而落,初見他時激動的心緒竟一點點沉澱了。

她說:“我不能跟你走。”

良哥兒說:“你再不走便晚了,二嬸要将你給黎哥兒。她已退了你跟秦家的婚事。”

阿客便記起确實是有這麽一件事的——樓夫人要将她嫁給黎哥兒。因有跛腳的道人說她與黎哥兒是命定的姻緣,比翼而飛,失偶而死。她想,自己該是極抗拒這麽婚事的。她自小将黎哥兒看大,他便譬如是她的阿弟,她怎麽能嫁給他。

可她心裏就只是波瀾不起,便如一池古潭。她想,若這真能救回黎哥兒,又有什麽不能的?

良哥兒卻惱了,他眸中有火在燒,宛若熔金。他攥着了她的手腕,壓□來,說:“你究竟在顧慮什麽,阿客?”

她說:“我不能丢下黎哥兒。”

“那麽我呢?”良哥兒問道,“你心裏明明是喜歡我的,卻不肯嫁我。我明白你的顧慮,不敢強逼。可你選來選去,竟選定秦明橋。他就真這麽好嗎?他明知二嬸悔婚,是為了将你給她那個要死的兒子,他有為你說過一句話嗎?他甚至都不敢還一句嘴。阿客,你沒有看人的眼光。還不如交給我!”

阿客便也跟着惱怒起來,她用力想甩開他的手,“這關你什麽事?秦明橋都不惱,輪得到你來說話嗎?”

良哥兒說:“我不說,還有誰來替你說!”

阿客道:“我若不願意,我自然會去說,用不着旁人!”

外間便有一陣雷滾。良哥兒的面容在閃電中忽明忽暗,他定定的望着她,像是想從她眸中尋出真意來。到後來他終于明白了什麽,手上禁锢漸漸的松了,他說:“是啊,你從來都是個有主意的。你說不想嫁我,縱然我是晉國公府的長房長孫,也威逼你不得。”他便站在那風雨如晦的暗夜裏似笑非笑的觑着她,“可那又怎麽樣,阿客。這天下總有輪到我做主的一天。到那天我想要你,秦明橋他敢說一個不字嗎?那時你該怎麽替自己做主?”

阿客腦中便嗡的一響,她羞惱得眼前一片血色,待回神時,已狠狠的扇了他一巴掌。

良哥兒破了嘴角,便噙着血望她,“我騙你的……”他低聲咕哝着,自嘲般苦笑,“我知道你的性子,不敢辱沒你。你想和秦明橋好好的過日子,我一輩子都不打擾你。可黎哥兒不行。”他說,“你總想着報答二嬸的恩情。可二嬸給你的恩,不值當你拿一輩子來還報。”

阿客待要反駁,然而對上他的眼眸,竟什麽都說不出來。

她便聽他預言般說着,“黎哥兒還是個孩子,他就只知道他想他要他喜歡,他根本不懂怎麽珍惜你。你想要等他長大,可你真能等到他長大嗎,你心裏分明就是拿他當弟弟的,縱然哪天他予取予求,你也無法将他當男人。何況你比他大這麽多。等到他長大成人那天,你便也老了。想想吧,他正當壯年,身旁有無數年輕女人,可你已人老珠黃。你想他憑什麽要愛你?縱然他心裏敬你,一輩子供着你,可那便是你想要的嗎?你便不會感到寂寞,不會想人疼愛,不會想有自己的孩子嗎?你真想一輩子都為了他活嗎?”

阿客心中煩亂,她只倔強的與他辯駁,“縱然跟了你,我也有人老珠黃的一天……”

“那不一樣。”良哥兒輕聲打斷了她,“那不一樣,”他說,“我從小便喜歡你,到老了也喜歡你。無論你變成什麽模樣,我都喜歡你。你也喜歡我,你該明白的。”

阿客不能與他對視,竟就退了一步。

她想,是啊,她該明白的。當你喜歡一個人,無論如何你都會想跟他在一起。哪怕你搜腸刮肚想出來的,全都是你們不能在一起的理由。真的喜歡就是能教人飛蛾撲火,明知不會有好下場,明明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忐忑不安着,也還是想要跟他在一起。

女人就是這麽不切實際的自欺欺人的去喜歡的。會一直一直覺得,縱然他老了也會喜歡他,無論他變成什麽模樣,都會一如既往的喜歡他。這喜歡固然短視和盲目,若得到了也許不多時便要生倦。可若得不到,便是長久的煎熬和愧悔,一輩子都不能擺脫。

她終于記起來了。

她已在良哥兒給的懊悔裏渡過了一生。

而眼下這就只是夢而已,她在夢裏又回到了過去——她曾在這裏拒絕了良哥兒。這是她一輩子第二回拒絕良哥兒。

她和良哥兒之間曾經有過三次機會,可她全部都拒絕了。頭一回拒絕,只是因為良哥兒是大房長子,而她是二房的養女,她心知晉國公府大房與二房遲早是要相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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