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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過去許多日,乾德殿宮人們的戒備才稍稍松懈下來。王夕月費盡了功夫,終于套出只言片語來。到此刻她再遲鈍也明白,自己被人給利用了。早有人布了一大盤棋等着盧佳音,卻不自己去下。而是利用她對盧佳音的介懷,送了個破綻來引誘着她來出手,勾連出随後一環扣一環的陷阱抑或真相來。

之所以要利用她,蓋因全天下都知道那布局之人是牛鬼蛇神,不安好心。

比被人利用更糟心的事,莫過于被敵人利用,親手搞掉了盟友。王夕月心情十分糟糕。

可事已至此,也無可奈何。只能安安分分的蟄伏下來,免得惹火燒身。

叛賊頭目化名“梁孟庸”,寄居在盧家,甚至曾指點盧毅學問的消息,很快便在朝野間傳揚開來。這陣子盧毅的處境也十分艱難。他倒還知道上書申辯,可惜申辯的表奏遞到內中,便再無消息。三月裏,終于有人拿此事彈劾他,勸谏蘇秉正追根究底,莫要縱容亂黨餘孽。

蘇秉正照舊留中,将此事暫壓下來。他固然對阿客心存意氣,一時壓抑不住便發洩了出來,可整件事裏究竟幾分可信幾分構陷,所針對的又是誰,他心底都有數。王夕月尚且厭憎為人算計脅持,何況是他?他不動聲色,不過是因為真的被刺疼了,兼有些疑點尚未查清,故而看那小醜跳梁也懶做理會罷了。

然而阿客被軟禁在含水殿裏,本身也是一種表态。便有人不能揣摩他的心意,反而變本加厲的營造起聲勢來攻擊盧毅。甚至有人點明盧毅與廢太子餘黨勾結,意圖不軌,更有人旁敲側擊的提及了盧德音,終于令蘇秉正忍無可忍。

他便在杜夫子為他講經時,問到廢太子蘇晉安與先帝間的往事。杜夫子倡儒尚禮,對先帝殺兄奪位之事一直深以為憾,聽出他對蘇晉安的同情來,自然不失時機的就要替廢太子講幾句話。蘇秉正便也說起,“先帝臨終前曾與朕說起,他夢見廢太子孤魂野鬼游蕩在曠野裏,醒來心裏便十分難受。”杜夫子便道,“先帝聖仁,陛下該為他彌補憾事。”

話到了這一步,自然就要提及追封廢太子之事。蘇秉正便也光明正大的訪查蘇秉良的下落,自然有人替他查明,蘇秉良隐姓埋名在深山老林耕種為生,可惜早幾年便已染疾去世,并未留下後代。只有幾件遺物為證。

蘇秉正便将他風光改葬。他秉性乖戾涼薄,真狠起來,對自己也不手軟。直接甩出消息去,想過繼子嗣給蘇秉良,延續蘇晉安一脈的香火。他只有三個兒子。三郎是皇後所出,斷不可能被過繼,餘下蘇晟與蘇顯,外祖父都是政事堂的黨魁。過繼哪個都有一群人要傷筋動骨,另一群人喜聞樂見。一時朝野震動。

幸而蕭镝深明大義,沒趁機給高平侯一脈落井下石,極力勸說蘇秉正自宗室子弟中挑選品行忠良仁厚者。

經此一時,高平侯一系終于稍稍消停下去。再無人敢提及盧毅一事。

毓秀宮。

周明豔發狂砸碎了殿內一切陳設。身上紗衣傾頹,發髻淩亂。忽而在鏡中望見自己的模樣,她踩在斷瓷碎玉間驟然失去力量,扶着雕欄緩緩滑坐在地上。就那麽怔愣了許久。

宮人們不敢近前,卻又不能不近前,互相低語着,推诿着。

那竊竊私語的聲音傳進周明豔的耳中,越顯的她像個人人厭憎的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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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恨蘇秉正——可這恨意也頭一次讓她這麽疲憊。她甚至懷疑自己恨這個男人做什麽,他的心裏從來都沒有她。甚至連他們的兒子,他也許都從來沒認真當作“他們”的兒子。他的心裏就只有那個該死的老女人和她留下來的野種罷了。

天知道,當她得知盧德音與蘇秉良有私情時,她有多麽的震驚。可震驚的背後,是更強烈的幸災樂禍,她簡直想仰天長笑,指着蘇秉正的鼻子罵,你活該。但其實那個時候她就該絕望了。你看蘇秉正寧肯愛個這麽對他的女人,也不肯愛她。

她只是不甘心罷了。她忍不住就想去揭他的傷疤,教訓他身旁的女人,令他們比她還難過。可她忘了,蘇秉正反手便能将她給的痛楚十倍砸回來,他對她從來都不手軟的。

她總算還不糊塗。知道蘇秉正不動手處置盧毅,顯然是發現了什麽疑點,還不到她能放任自己消沉的時候。

蘇秉正要惡心周明豔,向來是不厭做全套的。這一日下了朝,他便擺駕景明宮,令王夕月陪伴賞春。

已過了上巳節,春水生綠,百花初綻。王夕月本就是香草美人的定位,她院子自然收拾得尤其宜景宜情,入目葳蕤,風裏都沁着香。她便在庭院裏設了筵席,親自撫琴為蘇秉正助興。

蘇秉正無可無不可。他與後宮諸人素來都沒太多話說,在院子裏聽聽曲子喝喝酒反而更能打發時間。

只是春風熏人欲睡,他喝着酒,神思便漸漸的就飄遠。那琴聲穿花渡水,漸漸就化作紛紛揚揚的梅花雪。他就記起那年阿客在燈下信手撥弦,病骨支離,卻又淡泊平靜。花架上新折的梅花寂靜飄落在她發間、指上。他擡手欲為她拂去,眼前忽而就起了蒙蒙水霧,沉碧亭如雲間孤島,梅花落的曲子在雲霧間飄散,阿客遠遠的擡眸望他,又似嘆息般垂下頭去。

他腦中便一陣清明。

杯中酒灑,他恍若未覺。王夕月瞧見他身上不對,忙停了弦音,道:“臣妾換個曲子?”

蘇秉正這才回神,道:“不必……這曲子,是梅花落吧。”

王夕月忙道:“是,素日裏聽的都是笛曲。臣妾偶爾得到前人改編的琴曲,便拿來練習……還有些手生,彈不出那氣韻來,讓陛下見笑了。”

蘇秉正道:“朕聽皇後彈奏過,一樣的曲調,可聽起來卻又仿佛不一樣。”

王夕月笑道:“陛下說的不錯。琴者,情也。詩人以詩言志,歌者以歌詠懷,奏琴之人自然以琴抒情。琴譜是曲骨,情志才是曲魂。譬如一個人,縱然面相、身段近似,可若心志、修養、情感不同,人依舊能覺出區別來。同一首曲子讓不同的人來彈,因心志、情懷、氣韻不同,彈出來也是不一樣的。所謂‘知音’,歸根到底還是‘知心’。”

蘇秉正道:“可若不同的人彈,那感覺卻一樣呢?”

王夕月心裏便一酸,卻還是笑着道:“這世上有模樣像的人,也未必沒有氣韻像的人。”

蘇秉正兀自出了一會兒神,并沒有接着她的話說下去,轉而道:“讓我看看這譜子。”

王夕月吩咐下去,片刻後流雪便抱了個盒子過來。王夕月笑道:“讓你拿個譜子,你連盒子都抱來了。”一面将盒子打開。

那盒子盛着一沓芙蓉花箋,細密的文理,雜着些細碎的芙蓉花瓣。蘇秉正記得,這花箋是盧佳音所做。

“久不拿出來曬,這紙也有些生潮了。”王夕月将曲譜取出來,呈給蘇秉正,又将裏面的花箋散開來。瑣碎的解釋着,“連帶曲譜一道,都是去歲長樂公主百日時,盧婕妤還的禮。”

蘇秉正依舊不做聲——他看不懂曲譜上的字,便有些索然。餘光瞟見王夕月自盒子裏取出另一張來,那筆跡如亂石鋪路,崎岖裏又有一種別致的工整,便随手接過來,道:“這筆字卻十分雅趣。”說話間,目光已掃到落款,卻是“盧氏佳音敬上。”

他心裏便猛的一震——他見過盧佳音的字,她刻意模仿阿客的筆跡,幾可亂真。可手書上這筆字風格特出,那一轉一折的習慣,分明不是一朝一夕養成,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克服的。可過了一會兒他又想,這曲譜的筆跡工工整整,與手書截然不同。也許盧佳音就是善于模仿。

卻又聽王夕月道:“臣妾也愛她的書法。只是她因這筆字受了姊妹們不少嘲笑,便不愛外現。素日與人書信往來,都令下人抄錄——這一封手書,還是臣妾特地求來的。因少見,才特地收藏起來——想不到陛下也喜歡。”

蘇秉正掩蓋好了情緒,将那花箋收在袖子裏,道:“朕不留膳了,你歇着吧。”

53蒹葭(一)

蘇秉正只覺得心慌,卻尋不出緣由來。

他趨步走在太液池邊,那垂柳擾人,他煩亂的随手揮開。身後侍從們不知他要往何處去,卻又不敢問,紛紛屏氣追趕着。

一直到太液池邊棧橋自山石後顯露出來,蘇秉正才倏然停住了腳步——沒來由的,他便記起來那年仲秋,他在棧橋上醒酒。涼風自水上過,他探身出去的時候,望見池邊阿客焦急的面容。他少見她那麽驚慌的模樣,連喊他“黎哥兒”的聲音都在發抖,他心裏竟覺得十分快慰。那個時候他想,若他就這麽跳下去了,她該能體驗到他的痛楚了吧。

……他一直以為那是阿客,可見人的記憶有多麽不可靠——那個時候阿客明明已經死去了,來尋找他的是盧佳音。第二日醒來時他便知道自己認錯了,為什麽還一直以為先前的是阿客?

因為她叫的是“黎哥兒”。蘇秉正想——她好大的膽子啊,竟敢直呼他的名諱。

他的心緒終于一點點平穩起來。長長的舒了口氣,吩咐道:“擺駕蓬萊殿。”

已到暮春時節,含水殿中梅花落盡,綠葉成蔭,枝頭青果才挂。春雨過後,泥土透着渥熱的氣息,苔藓攀上了青石。雖有人打理着,卻掩蓋不住荒蕪的意味。

阿客被軟禁在此處,身旁侍奉的人少,財物上的供奉更是貧乏。她雖能忍受苦寒,可有周明豔着意布置,心境也難有平順的時候。兼之蘇秉正不聞不問,又不許人打聽探視,她的處境便一日蹇促起一日。

天氣漸暖,她與芣苡一道帶了鬥笠翻墾菜畦。眼見指尖皮膚粗糙生繭,不由便有些失神。

帝王後宮年年都有新的佳麗,二十歲的女人對鏡梳妝,已在感嘆韶華老去容顏易改。可當年她比她們都要年長,卻不曾為容貌勞神過。蓋因彼時她對蘇秉正無所欲求,生命中沒有需要用美色和年華挽留的東西。這份從容說出來,只怕全天下的女人都要欣羨。

然而她卻覺一生不得其所。

如今便得其所哉嗎?

自然是沒有的,不但不得其所,反而将原本有的那份從容也丢失了。她會想時日越久,蘇秉正便越想不起她來。萬一他半年一年乃至十年八年都想不起她該怎麽辦?那時就算她能再出去見一見三郎,只怕三郎也已認不出她了。若她雞皮鶴發,耄耋老矣,縱然出去了也要為人遺忘。那時想見三郎,就真只能遠遠的望一眼了。

她兀自傷神時,便聽芣苡道:“娘子是在思念三皇子嗎?”

阿客點頭說是,道,“離開是他才将将會叫人,現在只怕話都說得溜了。”

芣苡便沉默了一會兒,道:“可憐我們公主,都還沒長大到會親口喊娘的年歲。”

她忽的提起小公主,便叫阿客一驚。芣苡已兀自拿了鋤頭碎土,阿客叫她的名,她沒回音。不片刻,眼淚便簌簌的落進泥土裏。

阿客說:“你心裏怨我?”

芣苡搖了搖頭,道:“沒什麽可怨的。”過了一會兒又道,“我曾聽人說,死而複生的人常性情大變,前塵往事一問三不知,旁家的事卻能說得首尾不差——蓋因死過一回,便譬如人轉世投胎,已是另一場人生了。”

阿客心裏一震,已自芣苡手上截下鋤頭,問道:“你在說些什麽?”

芣苡垂着頭,也不看阿客,只輕聲問:“二娘子可還記得,您當初是怎麽遇見梁公子的?”

阿客不做聲,芣苡便緩緩的道:“那一年大雪,二娘子帶了我跑馬從東陵過,瞧見他倒在草垛上。您上前去扶他,他叫出了您的乳名,您便将他帶回了家。他手上攥了塊玉牌,便把脈時也不松開,旁人奪都不得,您只輕輕一掰,他便松手了。梁公子醒後向您索要,您說這合該是你的東西。便不肯還。”

“可您到底還是還給他了,當您知曉這原本是他贈給心上人的物件。梁公子便給您雕了那枚白玉葫蘆。那葫蘆您戴了足足七年,入宮前才将将摘了。那曾是您的寶貝,可轉眼竟就不認得了。”

“那年秦大人去府上提親。您跪在老爺夫人跟前說,此生非梁公子不嫁。老爺夫人固然惱火,卻也覺得梁公子可以托付。可梁公子寧肯留信出走,也不答應。您追了七十裏路去逼問緣由,奴婢就牽着馬在林子邊給您把風。”

“那日梁公子說的話——您可還記得?”

阿客答不出,就只怔怔的望着芣苡。芣苡看她的神色,仿佛心中所想盡得驗證般,悲傷溢于言表,“他坦白,梁孟庸只是化名。他本姓蘇,是早該死去的罪人。只因娘子生得向他心上人,才貪戀塵世,多留了幾年。如今正是他歸去的時候。”

“‘雲誰之思,美孟庸矣’,‘德音莫違,及爾同死’。奴婢蠢笨,縱然見了皇後,也一直不曾想到梁公子的心上人是誰。他刻意點明自己姓蘇,又是何意。可二娘子竟也沒有想到嗎?奴婢這幾日一直在想,這數年來二娘子點滴作為——分明就是早明白了,才終于對梁公子死心。才非要入宮,來見皇上一面……可那日你跟我說起來時,竟是全然不曉得這些。”

阿客便記起那日良哥兒破天荒的早早預習好了功課,翻着詩經得意洋洋的說,“可算讓我找着你名字的出處了。”

他讀書最不用心,書裏有多少個“德音”,他偏偏只記住了“德音莫違,及爾同死”。

可他們又何嘗有同死的緣分。

她不曾想到自己竟是因這件事令芣苡起了懷疑,只道,“是你想多了。這并不是能随口亂說的話……”

“也并不只有這一件,”芣苡卻已認定了,她顯然也慌亂起來,“你甚至都不會握鋤頭,都分不清花種與菜種。不論筆跡、腔調、氣質還是習慣,你都與二娘子截然不同。人做過的事可能會遺忘。可這些東西也能輕易便改了嗎?”她越說便越篤信,也越慌亂起來,“我一直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麽,二娘子才着意疏遠我……原來竟是這樣嗎?可我看過你背上胎記,分明就是二娘子才對……難道這世上真有借屍還魂之事?那我家二娘子……”

阿客見她顫抖欲倒,便去扶她,芣苡倏然便悲憤起來,揮手将她推開。

阿客便退了一步。她心中也是感慨萬千,她不能理解,芣何以寧肯相信“借屍還魂”這虛幻莫證的揣測,也不肯眼見為實。她說,“你既親眼見了我背上胎記,為何還認定我是旁人……我也不過是忘了一些往事罷了。”

芣苡淚水漣漣,悲憤不能自已,“我與二娘子自幼一起長大,是與不是我怎麽可能分辨不出——二娘子不比你這朽木枯石般的心腸,行屍走肉般的活法。你們分明就不是一個人。”

阿客一時便有些茫然,道:“遭逢巨變,性情上難免就有些倦怠了。人總是要變的。你需得知道,這後宮最忌諱的便是巫祝鬼神之事。歷來裝神弄鬼欺瞞天子的人,都沒有好下場。你今日的話,也只合在我跟前說說罷了。”

一樣事百樣讀。譬如彌子瑕食君以餘桃,盛寵時是愛我,失寵後便是不敬。

她無法證明自己就是盧德音,她也無非能說些彼此間的私密往事罷了。可從骨子裏她與蘇秉正都不是會信鬼神的人。尤其蘇秉正所經歷的人生,由來都習慣以最壞的惡意揣測人心。也許他一時不堪承受生死的隔絕,不管不顧的信了她——就如他自欺欺人的将她當作替身——心底裏他也必然考量過她裝神弄鬼的可能。終有一日他緩緩的療養過來,心裏的天枰便要傾斜。那時必然有無數人會落井下石,向他證明她就是在裝神弄鬼,那時她便真的萬劫不複了。

她也并不是真就沒想過要向蘇秉正坦白,她就只是活得太明白。便如芣苡所說——是朽木枯石般的心腸,已沒了不管不顧、拼力一搏的熱血。

她就只是不相信,蘇秉正真能認出她。

芣苡只兀自搖頭,才要再說些什麽,便聽聞籬笆外有人聲。忙将眼淚擦幹淨了。阿客也驟然回神,兩人便這麽對望了片刻。

風聲簌簌,樹蔭搖曳。片刻後阿客輕輕點了點頭,道:“……去吧。”

芣苡抿緊了嘴唇,終于還是垂頭應道:“喏。”

卻是景明殿裏當差的小中人,道是:“王昭儀傳芣苡姑姑去問話。”

芣苡愣了一愣——蘇秉正有旨意,不許人來探望。王夕月竟就這麽大搖大擺的差人過來,還要帶她去問話,也不由她不猜疑。

小中人卻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湊過去悄悄道:“是昭儀娘娘惦念婕妤,特地向陛下求的旨意——否則我也進不來不是?”

芣苡想想王夕月素來的受寵,一時便也了然。就回首望阿客。

阿客上前給芣苡順了順衣領。她眸色平靜如水,然而手指卻微微的有些發抖,道:“到了人前,只說你親見親聞,不必有所隐瞞。然而許多人的性命在你口中,也切莫再擅加揣測。”

芣苡氣息便一窒,久久沒有作答。

送走了芣苡,阿客便緊逼了院門。

她心裏明白,将芣苡叫去問話的不是王夕月,而是蘇秉正。他既将芣苡叫去,必然是對軟禁她一事有所松動了。以周明豔的性情,不論這次問話結果如何,她必然都不能安心。為免夜長夢多,只怕周明豔就要對她下殺手了。

這一回芣苡去,若真有轉圜還好。否則她只怕即刻就要遭遇滅頂之災。

她斟酌片刻,還是進屋取了風筝,當風一送,高高的放了起來。

54蒹葭(二)

已是春水生綠的時候。這一日天暖,湖心島上守備的宮人正懶散的吃酒,就見太液池中忽有十餘葦扁舟泛起,游魚般向湖心島聚集二來。那葦舟上宮娥搖楫,口中哼着吳音小調,一瞧便知道是自蕭雁娘殿中來。

蕭雁娘雖嬌氣挑剔,什麽東西都非用最好的不可,可她也受寵——那受寵的方式又和王夕月不同,王夕月是寵妃的路子,她卻是公主的路子——不用撒潑哭鬧,皇後就自然而然将最好的東西給她用,跟寵妹妹似的。話又說回來,從皇帝那邊論她也本來就是貨真價實的表妹。因此她雖過得奢華,可又低調不生事。

人貴族得理所當然了,想辦什麽出格的事,便不容易令旁人生出戒心來。

是以直到這十餘葉葦舟近前了,湖心島前守着的中人們才意識到——不好,這是要上島的節奏啊!

中人們忙就帶了侍衛前去驅趕。

打首的宮娥是蕭雁娘殿中掌侍女官漣漪,見有人前來阻攔了,就駕船上前,笑道:“郎君何事?”

她姿态放得低,笑語盈盈和柔親切,倒叫侍衛發不出火來,便道:“前方就是含水殿了,陛下有令,閑人不得近前。還請姑姑不要令我們為難。”

那宮娥便往拾翠殿方向一瞧,眼眸中帶了些調侃,道:“郎君莫急,我們也不過來湖中采摘藕帶。”一面說着就拿竹鈎往湖中一勾,帶上一段嫩綠長梗來,順着一拉,便有筷子粗細的藕鞭一節節出水,她便笑道,“瞧,就是這東西了。我們昭容最愛吃。郎君若在宮中久住,自會知道,我家昭容不比旁人。這些也都是陛下和皇後娘娘當初特許了的——每年這時候我們都會來呢。”

侍衛将信将疑。蕭家的富貴做派他是聽過的,蕭雁娘又是皇帝的表妹,他一時還真不知該怎麽駁回。

卻是他身後一個中人站上前,道:“往年都是四月中,今年才三月底就來。藕尖兒都沒發出來呢,撈半天也不夠炒一盤的。姑姑何不再等等?須知今年不同往年,含水殿裏關着人。瓜田李下的,姑姑不謹慎,可不單我們難做。”

湖上掌楫的宮娥們都瞧着那中人掩着口笑,那中人便有些惱怒。漣漪也不制止,反而跟着勾了勾眼眸,嘲弄道:“我們昭儀今年就想吃嫩些的,不成嗎?”轉向侍衛時,那尖刻的語氣便已不見,依舊是笑盈盈的模樣,道,“我們采藕,郎君只管瞧着,也不是什麽大事。”

說着便已經搖起楫,兀自尋着樂子采藕。吳娃與越豔,江南少女最是性靈貌美。一時蕩舟起歌,唱起采蓮小調,只讓人覺得空靈悠遠,春水碧連天。

那些中人由來愛頤指氣使,陰陽怪氣的模樣跟這些活潑少女比起來何止可厭這麽簡單?侍衛們再瞧那些中人,越發看不順眼。連招呼也懶得打,冷哼一聲,便自行回去喝酒了。那些中人們在背後急的跳腳,卻又無可奈何。

待侍衛們離開了,便有船悄無聲息的靠岸。

蕭雁娘攬裙下船,先打量了湖心島一圈。正是暮春百花謝盡的時候,島上無可觀覽,且兼少人打掃,便裏裏外外的透着荒蕪氣息。蕭雁娘眉心先皺起來,便不往裏去,只差遣身旁侍女,“去尋盧婕妤過來……”

阿客如何能想到,蕭雁娘竟親自過來了?見了她反倒吓了一跳。再瞧見湖中那二十多艘小船,心下也就了然——要說蕭雁娘百無禁忌,有時她膽子真心大得讓人懷疑她智商。也不知她是大智若愚,還是傻人傻福。

便道:“你怎麽親自來了?”

蕭雁娘也不在乎,就說,“等了這麽久你才給信兒,我能不着急嗎?恰好今天心情好,幹脆就自己過來了。”

阿客便問,“是出了什麽事嗎?”

蕭雁娘便将這些日子蘇恒如何打周明豔臉的事粗略跟阿客一說,得意洋洋的道:“可真是大快人心呢。以為皇後阿姊不在了,她就能為所欲為嗎?皇上可沒那麽糊塗。我看你這次是白擔驚受怕了,皇上既然安撫了盧大人,自然很快就會把你給放出去了。”

阿客苦笑着搖了搖頭,“哪有這麽簡單……”

蘇秉正将“事”與“情”分得清楚。他固然被感情沖昏了頭,深恨她與良哥兒曾有過的私情,可周明豔想趁機擺布他除掉盧毅,那也是不可能的——他從小便被這麽教導着,縱然受烈火焚身之痛,是非曲直也要拿捏分明,不可為人蒙蔽。

他也從來都是這麽做的。

他安撫盧毅,就必然是查明了,盧毅與蘇秉良之間并無勾連。于是他容許盧毅暫時坐穩成國公的位子,不使他名聲受損。

可盧佳音與梁孟庸,她與良哥兒之間的私情,卻是無可辯駁的。蘇秉正已被揭開傷疤,勾起沉痛,便難有善了的可能。

除非她真的活了過來,再一度站在他的面前。到那時,大約怎樣的傷疤與沉痛他都能壓下去,只将最純粹的歡喜給她看。

蕭雁娘聽她這麽說,不知想起些什麽,眯了眼睛打量了她一會兒,忽然道:“說起來,我還不曾問過你……”

阿客問:“什麽?”

蕭雁娘似有些羞于啓齒,卻也沒糾結多久,“我聽人說,你是與人有私情,才被陛下打入冷宮的……”

阿客倒不奇怪她會聽說這謠言,畢竟揭開此事是因有人陷害她私相授受。既然會刻意陷害她,自然更不吝以謠言敗壞她的名聲。會傳到蕭雁娘耳中很正常。

蕭雁娘見她不惱,才壓低了聲音悄悄問,“是不是真的啊……”

阿客就有些哭笑不得了,“自跟了陛下,我自認安分守禮,并不曾做過有損于良心和德信的醜事。”

蕭雁娘忙道:“我知道……”就有些扭捏,“除夕那天你喝了酒,隐約……似乎……大概……是叫了那麽一聲‘良哥兒’。我也不騙你,”話說出來她幹脆就破罐子破摔了,握住阿客的手便道,“曉得這名字的人,算上我、華陽公主、故去的皇後娘娘……這宮裏就再沒旁人。他也勉強算我的表哥。我也就是問問……他是不是還活着?”

阿客不覺便退了一步。

蕭雁娘見她茫然無措的樣子,自己也稍微有些怕。四面打量着沒旁人了,才又悄悄催道,“你不說也應一聲啊!”

阿客才緩回口氣,道:“是你聽錯了。”見蕭雁娘要生氣了,忙又道,“我只知他自稱梁孟庸,我入宮時他還活着……現在,大約已死了吧。”

蕭雁娘梗了一會兒,終是嘆了口氣,“死了也好……反正早十幾年前就死過了。”又望着阿客,上下打量,道,“那日你就是那麽叫的,我可沒聽錯。總覺得你這個人神神叨叨的,顯兒也總把你錯認做皇後阿姊。難怪皇上對你尤其容易發脾氣。”

阿客垂眸道:“總有些人生得相像。”

蕭雁娘道:“也不是……早些時候顯兒也不是沒見過你,那時就沒認錯。”她對這些事倒不怎麽上心,自覺得逗留的有些久了,便言歸正傳,“你今日傳信,是有什麽事嗎?”

阿客道:“你已跟我說了。”

——她便只是想知道,蘇秉正何以忽然就傳芣苡去問話。聽蕭雁娘說了周明豔與蘇秉正鬥法的事,便已猜到了大概。

蘇秉正既然要保盧毅,總得适當的對她的處境表露一二分關切。

可既然蘇秉正與周明豔間沖突爆發得這麽激烈,那她的處境恐怕要比她料想得更艱難——當蘇秉正表露出要将蘇晟過繼給蘇秉良的意思時,周明豔必然也下定了狠心。她已失于盧毅,必然不會再令盧佳音活着離開含水殿。

阿客便對蕭雁娘道:“陛下傳了芣苡去問話。以淑妃的性子,只怕我即刻便要有滅頂之災。”

蕭雁娘怔愣片刻,也跟着明白過來。她有心幫忙,可也不想為此惹火燒身,便有些支支吾吾,“你有什麽主意沒?”

阿客望着搖曳水面出了一會兒神,道:“想煩請你替我遞一句話。就說……日暮風吹,落葉依枝。深宮難居,這一回,便放我回涿州吧。”

蕭雁娘聽不懂個中意味,可那話裏情緒擾心,似曾相識。她望了阿客好一會兒,才點頭道:“唔……一定幫你帶到。”

蓬萊殿。

側殿門才開,殿裏整齊擺滿了箱子——阿客在蓬萊殿中居住時日短,許多財貨剛剛自瑤光殿中搬來,尚未及開箱擺放。然而打掃得卻還幹淨,并沒有什麽灰塵。就只是空洞無人,回音寂寥。

蘇秉正進屋去,就命人将箱子打開。

那箱子裏放的多是他新近賞賜給她的東西,她生性不愛炫耀,也并不貪戀財貨。他送她,她便收着,不歡喜也不忐忑。于是他便總忍不住要尋最好的東西來讨她歡喜。他自由被當明君養成,可對着阿客他時常想,若效仿周幽便能博她一笑,大約他即刻便要做亡國的昏君。

他看着宮人們将箱子一口口打開,恍若翻開了記憶,一幕幕回看他們的相處。才是多久之前的事,卻恍若塵封。

那箱子開到最後,終于得見她的私房。卻不過百十兩的黃金,整整齊齊的碼放。上疊着什錦襁褓,并金玉鎖頭。他便将襁褓拾起,那襁褓以百樣布頭拼湊縫作被面,針腳納得細密,并不像織造坊的供奉。裏面有兩樣緞子,他記得自己只給過阿客——不過阿客由來手松,給了她便也等于給了許多人。

他便問道:“這是什麽?”

葛覃忙道:“是婕妤為小公主縫制的百歲衣。按着民俗,百歲衣要讨百家布來縫,婕妤便往各殿裏讨布頭——皇後聽聞,便從那年新貢上的緞子裏各截了一尺送來。婕妤便縫作這件襁褓。”

蘇秉正就只覺茫然——可要說不明白,他仿佛又早知道那答案。他亦不知自己何以非要發問,“百歲衣……為何是縫作被面?我記得她給三郎明明就縫的是衣裳。”

葛覃只道:“……許是各地的風俗不同。”

蘇秉正便記起那日他百無聊賴的聽着甘棠她們閑聊,不知誰說了句,“旁家都是縫做襁褓外的罩面,就甘棠姑姑這裏要縫成衣服,就只皇後才會信以為真……”

他腦中餘音不散,一時竟有無數細節湧入腦海。他煩亂不已,卻又無從驅散。便胡亂翻撿着她的東西,她手上針線不少,有許多是他見她做過的。他分不出好壞,也無意細思。就在拾起一件梅花繡時,他腦子雜音倏然便散去了。

那件梅花繡他記得——或者說他曾以為自己記不得了,可果真再見時一眼便能認出來。

那時他愛在寒冬開窗望梅。他只是意氣難平,想着憑什麽旁人都得與阿客一道賞梅花,偏他不能?可阿客不解他的心事,只以為他愛看梅花。因憂慮他被冷風吹着再着了寒,便将糊窗的細紗繡作了梅花圖。

他曾向盧佳音提起,也曾試着将那梅花圖畫出開——可還是畫不出的。有多少東西你日日相見,自以為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可真令你描摹時,你才發現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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