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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生生弄得像下屬向上峰領受嘉勉的局面。場面話兩句就說完,倒是精核概要。
閑話敘畢。因近前就是盧佳音的冊封禮了,蘇秉正便也随口提了一句,“毓秀宮可還平安?”
——冊封盧佳音,頭一個受刺激的顯然就是周明豔。原本宮中除了盧德音就是她位分最尊,她膝下又有皇長子。結果盧德音過世,她不進反退,被蘇秉正連番斥責。如今更是有旁人要與她比肩,要說她就這麽安安分分的認了,蘇秉正還真不信。
王夕月卻道:“倒沒聽聞淑妃宮中有什麽事——周淑妃性直,口不饒人。對外多有龃龉,可要說起收整一宮,約束下人,也少有人比她嚴明有則。她宮裏是少出些烏七八糟的事的。”
蘇秉正聽出她話中意味,方緩緩的擡頭望向她,“哦。”
王夕月心一橫,跪下道:“臣妾今日來,是有事禀報。事涉盧婕妤,臣妾不敢擅做主張。”
蘇秉正也不讓她起來,就往椅背上一靠,散漫道:“說吧。”
王夕月道:“前度陛下說,将掖庭關着的那些宮女太監們放了。因出了正月,臣妾便着手去做。可前日得知,瑤光殿的宮女私相授受的物品裏,有文嘉皇後賞賜給盧婕妤的財物……”
蘇秉正便微微的揚起頭,雖仍是散漫的模樣,眸光卻已然寒冷下來。吳吉自王夕月手裏接了東西奉上來,蘇秉正接到手裏時,目光依舊望着王夕月。片刻後,才垂眸一看。
那帕子裏包着的東西,是一雙玉連環。
連環可碎不可離。
蘇秉正便又記起那年冬天。還是在晉國公府上,塾裏先生被祖父叫去問話,他們一群小輩無人拘束着了,便各自玩鬧起來。華陽新得了一套九連環,自認是十分難解的,便趾高氣揚的來考校阿客。阿客随手解去五個環。因瞧見華陽臉色不好,解第六個時便費了些功夫,第七個便說解不開了。華陽這才能再得意起來,誇耀“也不怪你,這第七個環原是極難解的”,便要把手來教阿客。蘇秉正便替阿客不悅,随手拾起來,翻轉片刻,将九個環悉數解開丢在一旁。
彼時一群人湊在周圍瞧,華陽鬧了個大紅臉,正待要認輸時,良哥兒忽然□來,對蘇秉正笑道:“我也有一套連環,你能解開這個,我才肯承認比不上你。”
他拿出來的,便是一枚白玉雙連環。那雙環嵌套,根本無隙可解。可蘇秉正眉都不皺一下,接過來,拾起硯臺落手砸斷。淡漠道:“解開了。”
良哥兒到底還是有些風度的,願賭服輸。只是毀了那枚玉環,難免心疼。神色便有些落寞。
下學時,阿客握了蘇秉正的手,帶他回院。忽而便說,“連環可碎不可離——你解了那題,可終究解不開那環。”蘇秉正尚不到該明白這話的年紀,只見她眸光追遠,望着的分明是良哥兒的身影。便雙手拉住她。阿客垂首對他一笑。又道,“黎哥兒,玉碎難複原。‘成全’二字,有些時候比輸贏更難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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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可碎不可離。
如今蘇秉正已能明白這話的含義。可他依舊不免要做那個碎環的人——成全,成全。所有人都追着他要成全,誰想過要成全他呢?
他将那玉環随手丢到一旁,問道:“人在你手下關了一個月,怎麽東西今日才拿出來?”
王夕月道:“這原不是從那宮女身上搜出來的。當日掖庭羁押了這宮女,中尉便也收押了與她私相授受的侍衛。因陛下赦了這宮女,臣妾為她銷案,才知道衛尉那邊也搜出東西來——便是這枚玉環了。”
蘇秉正不置可否,只道:“你今日這時機,選得非常巧。”王夕月心裏便砰的一跳——然而蘇秉正不想傳揚出去的消息,誰能打聽到?她想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麽,自然也不知是好是壞。心裏便有些不安。
蘇秉正卻沒有追究,又問道:“這玉環是文嘉皇後賞下的?”
王夕月忙道:“是,臣妾核過檔。”
将皇後賜給她的東西随意賞與宮女,更兼牽扯進旁人的情弊裏,确實是不敬之罪。王夕月算是給盧佳音找了個不大不小的茬。
可這罪名巧合太多些,已不由蘇秉正不去追究。他也只沉默片刻,便對吳吉道:“去查那侍衛。”
采白一進屋,就覺出蘇秉正心緒不佳——皇帝正背對着她在書架上尋書,漫無目的的将每一卷都打開,而後丢在一旁。聽聞采白回來了,倏然停了動作。就那麽靜靜的站着,好一會兒才問:“她怎麽說?”
采白道:“皇後賞賜給盧貴人的如意還在。”
蘇秉正方回過身來。他面容懶散着,也不似往常那般沉穩溫潤,反而有些霸道淩厲的意味。微微的眯了眼睛,眸光像冰一樣冷漠無情。這還是他頭一回在采白跟前流露出鋒利的模樣,采白不覺就低了頭,又道:“皇後賞出來的東西,都有記檔可查。這麽顯眼的東西,誰敢往外面送?且婢子瞧着,叛軍手裏繳回的那柄如意,做工十分粗糙,并不像是宮裏的制品——如意原本就是擺在外邊鎮邪用的,有心人都能瞧見的。送個樣子出去仿做,倒不難……”
蘇秉正道:“你卻十分護着她。”
采白垂了頭不說話。
蘇秉正便懶懶的揮了手,道:“你且起來。”
采白起身時才覺出腿上發軟,探手撐了一把,才站起來。
蘇秉正瞧見了,垂眸飲了一口茶,方道:“姑姑坐下聽罷——”見采白扶着椅邊兒坐下了,才又說,“盧妃雖像阿客,可她畢竟不是阿客。姑姑對阿客的忠心,只合留給三郎一個,旁人都是不配的。”
采白沉默不語,蘇秉正也不逼她表态。只靜靜的坐着喝了一杯茶。時光流逝得緩慢,他面色寧靜,眸光卻沉。
有些事縱然已經過千百遍思慮了,可該有結論時,也依舊是艱難的。
“你且下去吧。”到最後,他也只是揮了揮手,這麽說。
外間風聲細細,吹折經冬的殘枝,也只有細弱的折裂聲。可屋裏靜了,那脆響便能驚人。蘇秉正只覺心煩意亂,不勝其擾。自《十洲記》上擡頭,道:“燈花跳得亂。”
吳吉忙帶了人來剪燭芯。乾德殿燒的是花樹,百千盞油燈攢做梅樹模樣,每朵梅花便是一盞油燈。那燈工藝巧,油也精煉篩濾過,燒起來平穩明亮,從不爆燈花。可皇帝說不好,又能如何?
內侍們将燈芯修了一遍。蘇秉正望着燭火,也明白是亂由心生。便将書丢在一旁,怔怔的坐着出神。
——那侍衛招供了。
他本是涿州人士,也是盧佳音家鄉故知。這些年幫她傳遞了不少東西,其中就有那件珊瑚如意。與宮女之間反而并無情弊——原本那宮女就是幫盧佳音送東西的。
若供出來的是真話,那麽盧佳音必然是認識蘇秉良的。
蘇秉正也不明白,自己的煩亂究竟來自何處。他不信這世間就真有這麽巧的事——偏偏盧佳音就是認識蘇秉良的,偏偏就讓他在這個時候發現這樁事。這其中構陷的痕跡十分清晰,就連王夕月也是被人當槍使了。
他只怕這其中有真材實料……真是好笑。明明是這麽破綻明顯的構陷,可他竟下意識覺得,盧佳音會喜歡蘇秉良也不是多難以置信的事。
幸而要驗證也是不難的——得知蘇秉良叛亂時,蘇秉正已然開始追查他當年究竟是怎麽得脫死地。且看追查出的結果如何吧。
蘇秉正接連三日沒有來蓬萊殿裏。
這一日天晴,晨光早早的便亮起來。
雖依舊打聽不出端由來,可阿客明白乾德殿裏必然發生了什麽于她不利的事,且讓蘇秉正相信了。
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親自去乾德殿追問。似這般數日見不到蘇秉正一面,只會令她越發的被動起來。
便早早的起身梳妝、更衣,令甘棠等人照料了三皇子,起身前往乾德殿。
乾德殿肅整如昔,便如去年她新近複生,頭一回來見蘇秉正情景。
吳吉瞧見她的時候,顯然是驚了一跳。也不問她的來由,便道:“貴人且稍待,容小人去通禀。”
阿客擡手攔住他,自發間拔下烏木簪子放進吳吉手中,道:“我今日無論如何都要見到陛下的,還請您成全。”
吳吉握了那簪子,躬身應下,便往殿裏去。片刻後出來,道:“貴人請進。”
阿客随他入殿,她在乾德殿裏住過不少日子,可再次進來,依舊覺得這裏恢宏得壓抑。那陽光自窗格間落進來,人走在長得仿佛望不見盡頭的回廊,只有相似光影一重一重的流轉。
等盡頭峰回路轉,便先有金碧輝煌的雕梁畫棟,書房高聳的門洞開着,寧神香的白霧自兩旁的金獸裏騰起。一重屏風後,蘇秉正坐在案前,正在翻閱一本折子。
阿客進屋便踩在線毯上,那線毯産自宣州,最厚實柔軟,繡鞋随步而沒,便如走在雲端。阿客踩不實,心裏一時竟有退縮之意。
——蘇秉正已擡了眼望她。有那麽一瞬,那目光竟如出鞘之劍般冰寒刺人。這殺氣一閃而沒。阿客不曾被他這樣看過,待回味過來時,便已尋不見。
阿客托吳吉呈上來的簪子,正擺放在蘇秉正案頭。
他淡漠望着阿客,道:“這麽急匆匆來尋朕,是有什麽事?”
阿客穩了穩心神,柔聲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陛下已許久不曾去蓬萊殿裏,是不是我做錯什麽,令陛下不喜了?”
蘇秉正握住了那柄簪子,他握得用力,指節都泛白了。面色卻還平靜。
他沉默了許久,方道:“朕記得你有一枚白玉葫蘆,上雕了梵文大悲咒,十分精妙。是怎麽得的?”
阿客道:“臣妾已不記得了。想來是陳年舊物,上個月偶爾翻出來,便帶了幾日。并沒記起來歷。”
蘇秉正倏然便一帕子東西砸在她的腳下。紅線毯柔軟,那東西砸下來便再不彈起,帕子開了一角,露出裏面的東西,正是那枚白玉葫蘆,并一枚白玉雙環。”
阿客腦中便嗡的一聲響——連環可碎不可離。那是當年良哥兒對她說過的話。一個男人居然向往這樣堅貞的情感,她曾因此取笑他。可終究不能否認,她心底裏也是默默憧憬的。
因這枚白環,她終于記起來——良哥兒曾有一枚玉牌,上面有他親手所雕梵文大悲咒。那是他贈她辟邪護身的牌子,可她不曾收下。
蘇秉正陰鸷的望着她,道:“再想想,現在記起了沒有?”
阿客知道自己已露了行跡,她只是說不出話。怔怔的望了那玉環許久,才道:“我确實記不起了。還請陛下示下。”
蘇秉正道:“你私傳物品出宮,那宮女和侍衛都已招供了!如今人證物證俱全,你還有話說?”
阿客道:“我殿中物品究竟有些什麽,自己也是說不清的。自然有女官統籌。我亦不敢保證人人都是好的。如今受人陷害,可見我識人不明。只是說我私傳物品出宮,我卻萬萬不敢認。陛下準許三娘時時入宮陪伴我,我若真要送什麽東西出去,只需給三娘便可,何必冒着身敗名裂的風險,轉托一個宮女?還請陛下明鑒。”
她腦中一片空白,只随本能辯解,言辭蒼白。
蘇秉正道:“我信你不會這樣糊塗。我只問你,當年你未入宮時,可曾與人有過私情?”
阿客只覺視野模糊,良哥兒音容宛在眼前。可她依舊搖了搖頭,道:“沒有。”
蘇秉正緩緩的道:“好,好——你自己看!”
他将手中折子用力的丢過來。那折子擦過阿客眉角,摔在毯子上。血水順着臉頰滾落下來,可她亦覺不到疼。只俯身拾起那折子,靜默的讀着。
作者有話要說:終于在本章結尾找回來些感覺
好吧,本文終于進入尾聲了……
50明月(四)
當年良哥兒中了蘇秉正一劍,并沒有傷到要害。終南山寺出家人慈悲為懷,悄悄的将他救下來,藏在寺中。等風頭稍過,良哥兒便隐姓埋名,離開了長安。
也許是因為阿客的關系,他最後去了涿州。化名梁孟庸。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便遇上了盧佳音一家。
他雖在學業上不用心,到底也是師從名門,與鄉野間的讀書人氣度不同。天子開科取士,盧佳音的兄長有心科考,盧佳音的父親便請梁孟庸開館授業,他就成了盧家座上嘉賓。數年間多得盧家人的照應,幾乎是常年住在盧家。
當年秦明橋求娶盧佳音,盧佳音的父親與繼母都是願意的,然而盧佳音抵死不從。此事之後,梁孟庸便離開了涿州。盧佳音大病一場,第二年春天才将養過來。等到秋選,她便自薦入宮了。
阿客逐字逐句的讀那折子。每一字都像一道驚雷,震蕩在她腦海中——想不到盧佳音家與良哥兒竟有這樣的過往。
蘇秉正既然懷疑她與人私傳物件,顯然是她宮中有宮女被人收買,陷害于她。只怕蘇秉正已聽了不少說辭。然而那些說辭到底是從旁處聽來的,他大約會有所保留。可盧家與良哥兒的關系,卻必是他派親信之人查出來的。兼是意外所得,只怕他已深信不疑。
與謀逆之人扯上幹系,盧毅這一生也許再無出頭之日。甚至蘇秉正若要追究,盧家上下都是要被良哥兒株連的。
與此相比,盧佳音與良哥兒之間可能有的私情,反而只是細枝末節。
——然而蘇秉正如今追究的,分明就是盧佳音與良哥兒之間的私情。
阿客腦中一時只是嗡鳴不止,她猜度不透蘇秉正的心境。只能端端正正的跪下來,道:“陛下……”
蘇秉正面色冰寒的望着她,等她的解釋。
可阿客不知該怎麽解釋——這是盧佳音的過往,她根本一無所知。甚至究竟有沒有過“梁孟庸”其人,她都是不确定的。她也只能說:“我并不記得有過這麽一個人,枉論與他有私。”
蘇秉正一時竟冷笑起來,“你說上面所說都是假的?”
阿客搖頭道:“不敢。折子上說梁孟庸指點成國公讀書,陛下只需傳成國公詢問便知。當年臣妾年少,養在深閨少見外男,實在說不出所以然——若有知道的事,自然不敢隐瞞陛下;可臣妾不記得的事,也不敢随口亂認。”
盧毅與良哥兒有私交,蘇秉正斷然不會再令三郎與他親近。可盧毅也是他親自選定了要繼承範陽盧家的人,他大約不會公開審訊他——阿客怕的是蘇秉正不給盧毅申辯的機會,便悄無聲息的處置了他。若只是貶谪了、永不錄用,倒還好些——可蘇秉正是連自己的堂兄都能下殺手的性子,他不會心軟的。
胡亂申辯反而徒添疑窦,不如先聽盧毅的說辭,再考慮其他。
可蘇秉正仿佛早料到她的答案一般,怒極反笑,“好,好……你不想說,朕也不問了。來人!”
阿客腦中嗡鳴更響。她擡頭望向蘇秉正,他便如立在地獄烈火上,目光裏透着重傷的野獸般的兇狠。那氣勢刺人見血,可他自己也未必不覺得疼。阿客便有些茫然,她想他不該是這樣的,仿佛整個人都被憤怒和意氣驅使着。不分輕重緩急,簡直……就像個被妒火沖昏了頭的男人。
片刻後她心中忽然一沉……是了,此刻他也許就只是個被妒火沖昏了頭的男人。透過她,他看到的分明就是當年的盧德音。她已嫁了他,心裏戀慕的卻是良哥兒。那日良哥兒自她衣櫥裏跌出啦,他已發了狂。只是他的喜歡那麽卑微的向她敞開着,他傷不了她。可那傷口在他心裏亘了十年,不能發作卻也不曾愈合。到了今日,才終于被人再度挑開。
十年的壓抑與發酵,一經挑開,便到了磨牙吮血的地步。
此刻她說什麽,他都不會聽,不會信。因為只有撕碎了她,才能令他心中稍得平穩。
外間并沒有侍從湧入,只采白低垂了頭,端着茶安靜的趨步上前。就像一股流水,将屋裏堅冰利劍般的氣氛破開少許。
阿客與蘇秉正就都望向了采白。蘇秉正的眸子裏充滿了戒備,卻并未發作。
采白屏息将茶盤捧起來。蘇秉正只一動不動盯着她,許久,才終于緩緩的擡起手。采白待要松一口氣時,蘇秉正玄青色的衣袖猛的一揮,便将茶盤摔在地上。那茶杯迎面砸來,阿客擡袖子遮擋。杯子砸到她的手臂,滾落在地。熱湯泫了滿袖滿地,騰起一片白氣。
采白匆忙跪在地上。道:“陛下,看在文嘉皇後和三皇子的面子上——”
蘇秉正的瞳子便猛的一縮——阿客,又是阿客。他這輩子就合該被阿客折磨。一次兩次,一個兩個,都要将心給了旁人。可阿客也就罷了,盧佳音憑什麽也敢?不過就是阿客的一個影子。求而不得,那便不要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就真稀罕這麽一個人嗎?
他僵白的手指攥住了阿客的手腕,将她一拽。她手腕上幾乎沒什麽肉,映着蒼白的光,纖細得仿佛反手便可折斷。“你搬出阿客來,就為這麽個人,這麽件事求情?”
他用力的将她掼在地上。阿客摔得不輕,腦中一片鈍疼。眉角的血混着水漬,一滴滴的洇入線毯裏。
采白忙撲過來扶她,仰首對蘇秉正道:“陛下,盧婕妤……她就是客娘子啊!”
蘇秉正簡直想仰天大笑,可怒火令他笑不出來,“姑姑糊塗了。”
采白待要再說什麽,蘇秉正已龍顏大怒,“夠了!姑姑年紀大了,若連活人都分不清,便出宮療養去吧!”
采白只能争搶着分辨道:“不信您可以問她啊,陛下!她記得婢子的本家姓名,記得先帝在涿州對她說的話,還有大夫人和小公子……那些都是只該客娘子知道的事。”她推着阿客,“客娘子,你與黎哥兒說……”
茶水混着血漬流進眼睛裏,阿客視野中只有一片模糊。可她覺得出蘇秉正身上的怒氣,他目光中殺機已然大盛,刺得她渾身都在疼。縱然此刻她與他說這些,他也只會恨她居心叵測的打聽到這些事,竟敢收買采白,冒充盧德音。可到了這一步,她也不能不說。
她不及開口,外間便響起細碎的腳步聲。吳吉終于帶着人猶猶豫豫的過來了。瞧見屋裏的情形,他忙又命人退避,候在門外。
阿客便将話咽了回去。
蘇秉正這才收回目光,道:“白氏體弱智昏,不宜在乾德殿中奉職,準回原籍。念其侍奉文嘉皇後有功,令地方優加奉養。”又道,“婕妤盧氏……身染惡疫,即日起遷含水殿中療養,諸人不得探視。都帶下去吧。”
侍衛們從命進屋,采白掙開束縛,道:“陛下……”
阿客便握了采白的手,輕輕搖了搖頭,“姑姑不必多說了。”
有人拖拽她,她陡生惱怒,道:“不許碰我!”侍衛們不敢拂逆,只候在一旁。
她擦去額上血水,望向蘇秉正,道:“盧家收留過這樣的人物,可盧佳音能侍奉天子,盧毅能襲爵成國公。卻又在此刻被揭發拆穿。究竟是人無能,還是天弄巧?”她整齊了衣衫,收攏了發髻,靜靜的望着蘇秉正,“黎哥兒,夫人總說,人都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可這麽多年過去了,為什麽你還是更信會讓自己痛苦的事?”
蘇秉正只冷然望着她。待到她轉身随侍衛們出去,外間涼風透入吹動了帷帳,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他緊繃的肩膀才緩緩的松懈下來。
這一日對蘇秉正而言也是艱難的。
夜間用過膳,他依舊一個人在書房裏靜心。茶水房新換的宮女把握不好他的口味,那茶水放得涼了,滿口生澀。他正當煩躁易怒的時候,忍不住又摔了杯子。吳吉忙帶了人來打理,當面将那宮女斥退了。又道:“白姑姑已收拾好了東西,明日便要出京了。”
蘇秉正只覺得夜風寂冷。許久才回過神來,道:“她是文嘉皇後身邊的舊人……令她去鳳儀宮挑件東西帶走吧。”
吳吉忙應下。
蘇秉正一個人靜了半晌,忽而道:“朕出去走走。”
谯樓上暮鼓才歇,夜幕降臨,漫天寒星璀璨。
蘇秉正就一個人踱步在夜風裏,靴子下石板踩起來沙沙的響。初春風裏生潤,那水汽緩緩的沁入衣衫,卻并不覺得冷。太液池邊柳枝已軟,在風中款款的搖曳。那池水映了星光,點點泛明。
蘇秉正就停在那水邊。一個恍惚,就依稀瞧見水裏有阿客的倒影。她褪了鞋襪,坐在青石上濯足,那明晃晃的月亮玉盤似的被她打碎又聚合。水聲泠泠。她俯身時辮梢落進水裏去,她揚手将辮子甩到身後,一個側身的功夫,便瞧見了他。于是笑着向他招了招手。可他并不上前,就只是靜靜的瞧着。直到又一陣風吹過,柳梢點水,那影子一散而盡,徒留滿池碎光
他情知不過一場幻覺,可心裏卻倏然被難過填滿。一時竟有些透不過氣來。
——太後确實說過那句話,“人相信的不過是自己願意相信的事”。可他只想笑盧佳音斷章取義。她若打聽得再仔細些,便該知道太後是在教他如何明辨利益、洞悉人心。真相往往殘酷,世事常不如人願。可他不能做自欺欺人的懦夫,他必得透過重重血色,看清最真的真相,然後才能真正把控局面。
他自幼及長,所知所見所有的一切都是冰冷殘酷的現實,只有阿客像一個柔軟美好的夢境。他固然深恨不論王宗芝還是秦鳴橋還是蘇秉良,有那麽多人曾觊觎他的寶物,可其實這也沒什麽好奇怪的。你不能指望只有你自己才知道她的好。
阿客不喜歡他,也沒什麽好奇怪的。他就是這麽較真這麽無趣的一個人,想盡了一切辦法就是要霸住她,哪怕要悖逆她強迫她困住她。你也不能指望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你的不好。
明明知道所有的這些,還要營造假象自欺欺人——那他究竟得有多麽可悲。
他寧願清醒的痛苦着。等待那遙不可及的,她也真正愛上他的那天。
自然,他也足夠清醒的知道,阿客已經死去了,那一天永遠也不會來了。
他以為自己看到了阿客……可那真的,就只是幻覺而已。
他駐足得久了。采白去了鳳儀殿,又回來。竟就這麽打了個照面。
将到上鑰的時候,天色昏黑,侍衛們認不出,便上前盤問。蘇秉正命吳吉去傳話,“讓她過來吧。”
采白很快就被帶到他的面前。她已換下宮裝,一身練布的素衣,身無長物。
他就問道:“選了什麽東西?”
采白搖了搖頭,道:“客娘子的雙魚珮。不知陛下可還記得?是一件藍田玉雕的雙鯉魚,客娘子入府時帶着的。那是盧家祖上所傳。可東西不在鳳儀宮裏。”
蘇秉正道:“記得,那玉佩當年阿客已給了朕,不算是鳳儀宮的東西。你挑旁的吧。”
采白道:“那就沒有旁的了——”片刻後又道,“若陛下恩準,婢子還有句話想說。”
蘇秉正靜默了片刻,道:“說吧。”
采白便跪下來,緩緩的沉了口氣,道:“陛下總覺得自己喜歡客娘子,可客娘子是怎麽被喜歡着的?悔了有媒有聘的婚事,給人做沒名沒分的童養媳,過着半尴不尬的日子。滿府都傳陛下會另娶,而後陛下就真擡進了新貴人。卻又不肯放她出去,将她困在深宮裏,眼看着您的姬妾們鬥法。到最後終于有了自己的孩子,卻連好好的看一眼都不曾,就這麽撒手人寰。婢子讀書少,不懂什麽道理,可也知道,天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時,無不是百般寵愛,務令她過體面舒心的日子。”
蘇秉正只沉默不語。
采白便也徐徐的将話說下去,“陛下總以為客娘子辜負您的喜歡,可這世上真有人如客娘子這般去辜負一個人嗎?她一輩子究竟哪一件事,不是犧牲了自己,去成全陛下?您明明什麽都得到了,卻像個孩子似的大哭大鬧,自怨自艾,究竟有什麽意思。”
蘇秉正道:“什麽都得到了……你真以為我什麽都得到了?”
采白道:“客娘子确實将一切都給您了。”
蘇秉正已無心再争辯什麽,只道:“說完了,就走吧。”
采白深深的叩頭,道:“愛屋及烏。便為了盧婕妤的姓氏與模樣,陛下也多垂憐她一份吧。”
作者有話要說:……真不容易啊這章卡的。終于揭開了。
52明月(五)
含水殿在太液池中央的湖心島上,只一座曲橋連接,輕易便能隔斷。兼是夏季避暑的去處,便尤其的僻冷寒涼。
阿客驟然被軟禁在這島上,倉促之下也不及部署。只托了蕭雁娘,好歹将葛覃留在蓬萊殿中。她亦不及傳信給盧毅,只希望他能耐心分析事态,自保之餘,能對她略作施救。
她已做好了心理準備。這次她被發配,陷害她的人必然會趁機要她的命。她在含水殿不會太好過,多待一天都可能會出事。也唯有指望蘇秉正能盡快回心轉意。
任人宰割的日子總是難熬的。島上宮女多少粗使雜役,也顯然有人打過招呼了,對阿客一行十分的粗魯和怠慢。眼神裏就透着宰割牲畜般的陰狠和算計。幸而阿客自幼便見多了迎高踩低的潑婦豪奴,能拿捏住氣勢,芣苡也夠潑辣和壯實,才勉強能夠自保。可她畢竟是為人所囚,時日久了,還是要被魚肉的。
外間草木萌發,島上卻還沒有融暖的跡象。宮殿曠了一個冬季,幹冷蒙塵。夜間風穿枯木,那嗚咽幽怨之聲便不絕于耳。阿客便拉了芣苡與她同睡。陰寒沁骨的時候,兩個人就瑟縮着聊聊天。
人說由奢入儉難,芣苡卻比她想的更能适應這裏的苦寒。簡直稱得上甘貧樂道了。
“倒是想起當年了。”她這麽說,“這些人再橫,可比得過夫人嗎?”
盧佳音繼母不慈,這件事阿客從盧毅口中聽說過。甚至盧三娘也抱怨過許多次,可芣苡幾乎絕口不提。從她口中套句話有多難?誰知這會兒她竟主動說起來了。
阿客便道,“當年确實艱難。可不知怎麽的,回想起來,卻覺得這輩子竟只有那個時候可堪懷念。”
芣苡就安靜下來。許久才輕聲道,“娘子後悔入宮嗎?”
阿客道,“也沒什麽好後悔的……反倒是你,後悔随我進來嗎?”
芣苡搖了搖頭,道:“二娘子去哪兒我便去哪兒,沒什麽可後悔的。”
阿客便道:“如今你跟我一道被囚禁在這種地方,便不問我因何獲罪的嗎?”
芣苡避開了她的目光,道:“二娘子想說時,自然會告訴我。我只需等着便是。”
阿客嘆了口氣,“我卻希望你問一問。”片刻後又說,“你……可還記得梁孟庸?”她便覺出芣苡氣息一窒。雖已料到那折子上所說大半屬實,這回應還是令她心底猛的一沉。她接着說,“他死了。”
芣苡許久都沒有聲音。待聽到她輕輕吸了吸鼻子,阿客才知道她竟是哭了。便道,“你哭什麽?”
芣苡道,“二娘子不能哭,我替您哭。”
那寒氣滲得阿客骨頭疼,她抱着膝蓋坐起來,往床角靠了靠,“你這一哭,我便死有餘辜了……”芣苡忙收了聲,望着阿客,阿客便說,“……你可還記得我有一枚白玉葫蘆,上雕着梵文的大悲咒?”
芣苡愣了一愣,見阿客凝望着她,顯然是非要逼出答案來的,才低垂了頭,道:“是婢子帶進來的,原本覺得是件念想……”
“是他雕的那件?”
芣苡垂眸不語,只輕輕點了點頭。
原來真的是盧佳音的東西——原來那折子上暗示的,悉數是真的。梁孟庸便是良哥兒,而盧佳音傾心于他。
一時阿客竟連試探下去的決心都動搖了。她沉默了許久,才又說道,“……他原本是廢太子後裔,年前叛亂,被誅殺了。”
芣苡一時未能回過神來,只瞪大了眼睛望着阿客。待回味過來,幾次張嘴想應話,竟都不知該說什麽。到最後也只喃喃道,“廢……廢太子,是那個廢太子?可,可……怎麽可能,怎麽會這樣……”又語無倫次道,“總覺得他氣度不俗,可也……”極後來才漸漸覺出害怕來,一時攥着阿客的手,手指顫抖着冰寒下來,話語卻條理了,“……娘子是被牽連了,對嗎?”
她的反應不像作假,阿客才能略略松一口氣——至少盧佳音該沒有與良哥兒私下勾連,該不知道他會謀反。
“也還沒到那般地步。”她只這麽說,“都只是道聽途說罷了,十有□是有人故意陷害于我。阿兄不還沒受牽連嗎?”
心裏卻明白,縱然盧佳音不曾參與良哥兒的謀反,蘇秉正也并不曾冤枉了她。這一遭她只怕再難翻身了。
阿客驟然被軟禁在這島上,宮中一片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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