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蘇錦煙吓了大跳, 手下意識地遮掩着腹部,目光緊張地盯着門口站着的那人。

尉遲瑾冷不丁地見霜淩冒冒失失地出門,差點要撞上, 他趕緊退了一步。皺眉斥責:“急什麽!”

霜淩垂下頭,說話舌頭都打結:“奴奴奴婢該死!”

她悄悄地将手上的藥方往袖中藏,然後飛快地行了個禮就跑了, 仿佛見到的人是洪水猛獸似的。

尉遲瑾納悶不解地轉過頭,就見蘇錦煙正襟危坐于軟塌上,面色嚴峻。他是聰明人,見她這般模樣又結合适才她婢女匆忙慌張的行事, 便猜想兩人之前定是在密謀什麽事情。

心下一動,他擡腳進門,極其自燃地坐在椅子上。

蘇錦煙的目光跟着尉遲瑾移動,仔細地打量他神色, 不确定之前的話是否被他聽見了。

尉遲瑾此時也故弄玄虛, 将面上的情緒都收斂, 完全辨不出他此時是何想法。

如此,他老神在在地盯着蘇錦煙, 唇角噙着抹高深莫測的笑,看得蘇錦煙心裏越發沒底。

但她向來遇事鎮定, 即便心裏再慌張,只要對方沒露出意圖她也能八方不動。

兩人眼神交錯, 互相探底, 各自揣測。

尉遲瑾忽地起了點逗弄的心思,他懶懶地往後一靠,雙腿交疊:“就不問問我為何而來嗎?”

“那你為何而來?”蘇錦煙不動聲色,順着他的話問道。

尉遲瑾含笑, 漫不經心地偏了下頭:“為一件重要的事而來。”

蘇錦煙心裏一咯噔,控制不住地心跳加快,短短幾個呼吸間,她便想了無數種應對法子。

若是尉遲瑾知道了她有孕,他定然不會讓她打掉這個孩子,因為這是他尉遲家的血脈。而且如果她做了這一步,恐怕璟國公府不會善罷甘休,屆時蘇家,還有她自己也會後患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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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如果将孩子生下來送回璟國公府,然後再當什麽事都沒發生,自己依舊過自己的生活呢?

這樣也不妥!

先不說尉遲瑾會不會放手,就說她自己的孩子要送去千裏之外,母子分離,她光想想也覺得不忍不舍。

說孩子不是尉遲瑾的?

那尉遲瑾很有可能殺她的心都有了。

“你在想什麽?”

尉遲瑾的聲音頓時将她的思緒拉回,她垂下眼睫,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掩飾自己的難安。而後才緩緩說道:“沒什麽,适才你說重要的事,是何事?”

“你猜?”尉遲瑾挑眉,繼續逗她。

“猜不着,”蘇錦煙漸漸地壓下了心裏的慌亂,認真應對起來:“還請尉遲世子開門見山說話。”

她一句客氣疏離的“尉遲世子”,瞬間就讓尉遲瑾沒了心情。

他斂去面上玩世不恭神色,眉眼微沉,透着幾分不悅。緘默片刻,然後揮手讓耿青将東西帶進來。

是個不大不小的香樟木箱子,略微實沉。

“這是什麽?”蘇錦煙問。

尉遲瑾走過去打開箱子,從裏頭拿出本賬冊随意翻了翻,然後又仍在她旁邊的茶幾上。

“過來請你幫個忙。”尉遲瑾下巴對着賬冊示意道:“我正在查定州的貪污案子,你也知道我不擅看賬冊,所以過來找你幫我看看。”

聞言,蘇錦煙頓時松了口氣,面上也放松起來,随之心底又有些無奈:“你一個欽差大臣,身邊難道就沒個會看賬冊的人?”

“自然是有的,”尉遲瑾說:“只不過定州官員太多,三年積壓的賬冊沒有上千也有八百,看不過來。”

定州官員整理出來的那些賬冊,他當然要裝裝樣子派人查看,但真正的賬冊還得暗中進行。

“我挑了最重要的一些,”他說道:“你的人在這方面應該算翹楚,看看賬冊不在話下。”

“幫個忙,嗯?”

說是請她幫忙,尉遲瑾的語氣卻帶着點理所當然。

“我為何要幫你?”

“不看生面看佛面,這點事我覺得你不應該拒絕。”

“什麽佛面?”

尉遲瑾今日來之前就已經打定主意要留這兒的,此時便面不改色地說道:“好歹夫妻一場,就不念半分情面?”

“......”

不知怎麽的,蘇錦煙忽然生出些無可奈何的惆悵。也不知尉遲瑾最近是吃錯了什麽藥,變得不僅不要臉,還越來越難纏了。

她好話歹話說盡,他跟沒事人似的油鹽不進。

她這會兒實在是有些疲憊,沒精力再與他糾纏下去,便說道:“也不是不行,不過今日太晚了,你将賬冊放這,我明日安排幾個賬房先生幫你看。”

“不妥,”尉遲瑾又走回椅子上坐下來,大爺似的:“這些賬冊可都是重要證據,萬一遭賊或是丢失了可擔待不起。”

他好整以暇道:“我還是在這看着方為穩妥。”

“......”蘇錦煙忍了下,沒忍住問道:“堂堂欽差大人就閑到了看守賬冊的地步?”

“昂,”尉遲瑾三分無賴七分破罐子破摔:“正是如此。”

“既是這樣,”蘇錦煙說道:“那你挪個地方,你總不至于想在我屋子裏守一宿吧?”

“我過會兒要歇息了,”蘇錦煙打了個哈欠,催促道:“還請世子爺另外找個地方看守這些賬冊。”

尉遲瑾目的達成,倒也幹脆:“好。”

随後,他又讓人抱着箱子出門了。

也不知他是如何辦到的,沒過片刻,蘇錦煙便聽見隔壁屋子的動靜,先是有人搬了出去,之後又聽見耿青的聲音。

“對,花瓶放這裏。”

“那是世子爺愛看的書,擱這。”

“世子夜裏睡覺不喜燈太亮,将那盞挪開些。”

“被褥要熏了香再放進來,香不可太濃不可過淡,不可對着熏,似有若無清幽的龍涎香為上。”

“......”

蘇錦煙聽得扶額頭疼,耿青動作這般迅速,竟是有備而來。

過得許久,蘇錦煙半睡半醒之間,門房開了,霜淩鬼鬼祟祟地進來。

“小姐?”她問:“世子爺這是打算在這住下了?”

“興許吧。”

“小姐,”霜淩悄悄地:“世子爺他知道了嗎?”

蘇錦煙搖頭:“看來是不知道。”

“那咱們接下來該怎麽辦?藥方子還留着嗎?”

“自然是先瞞着,至于其他的,我再好生考慮考慮。”

蘇錦煙趁着夜幕降臨的功夫睡了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睜眼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适才她做了個夢,夢裏有個孩童一直對着她笑。那孩童明眸皓齒、白嫩可愛,最後笑着笑着卻突然哭出來,不停問:“娘親,你不要我了嗎?”

蘇錦煙覺得那孩童極其陌生,可見他哭時,又內心揪疼,這會兒醒來依舊感受真切。

好半晌,她的眸色才漸漸清明,緩緩撐着身子坐起,視線定在腹部的地方。

那裏,突然有了個孩子。

在睡覺之前,迷迷糊糊間她确實萌生過吃落胎藥的想法,可這會兒......想起夢中所見,她又不确定起來。

良久,她嘆了口氣。

罷了,不論如何這也是她的孩子,又怎忍心不讓他來到這世間。

“小姐醒了?”霜淩捧着洗幹淨的衣裳進來:“小姐餓了嗎?奴婢讓人端晚飯過來。”

“霜淩,”下定決心後,蘇錦煙說道:“那藥方子還是留着吧。”

随後,她又附耳在霜淩耳邊低聲吩咐道:“這事,還得繼續瞞着,往後咱們都要小心些。當然,也不必過于遮掩免得引起懷疑。至于那藥,回頭你找個牢靠之人,在鋪子裏煎,我每日過去喝就是。”

霜淩驚訝:“小姐打算生......”

“噓——”蘇錦煙提醒:“往後這些字眼,你再不許提一個字,免得露了馬腳。”

“是,”霜淩應道:“奴婢知道了。”

“小姐?”這時,張叔在外頭敲門,說道:“巧月姑娘說要見您。”

“讓她進來吧。”

巧月進門來,老遠地就跪下磕頭:“貴人,巧月謝謝貴人的的大恩大德,若不是貴人今日救了我,我......”

“先別跪了,”蘇錦煙說道:“霜淩,去扶她起來。”

“你可還有家人?”蘇錦煙問。

“貴人,巧月早年被人牙子賣去各處,早就不知家人在哪了。”

“既如此,你就安心留在這,往後也不必叫我貴人,就跟霜淩一樣喊我小姐就是。”

“你的手現在好點了?”蘇錦煙又問。

“已經好許多了,多謝貴......小姐,”巧月換了稱呼,又忍不住磕了個頭:“奴婢以後定會好生伺候小姐,報答小姐的大恩大德。”

“我無需你報答大恩大德,不過...”她說道:“眼下倒是有件事需你去做。”

“小姐,是什麽事?”

“後日就是鬥茶大賽,想必你也有所耳聞。你家小姐我也參加了此次大賽,屆時需要安排個人代表我彙源茶葉商行去展示茶藝。”

“小姐的意思是,讓奴婢去?”

“你可否勝任此事?”

“小姐,奴婢學茶多年,茶藝自然是懂的,只是......”巧月有些緊張地說:“奴婢從未做過這樣重要的事,奴婢擔心做不好。”

“你可以的!”蘇錦煙鼓勵道:“明日我便親自與你一起準備,每個細節、動作我都會親自把關。”

“今晚你先回去好生歇着,對了,”她又說道:“桌上有瓶藥膏,對你的傷勢有用,你拿回去多塗抹幾遍。今晚安心歇息,其他的明日再說。”

安置好了巧月,蘇錦煙也感到腹中饑餓起來,吩咐霜淩去端晚飯,自己則下床洗漱換了身寬松的衣衫。

入秋後,傍晚變得涼爽起來,客棧院子裏的樹葉也飄飄徐徐地落了一地。

她站在窗邊,以手支額失神地瞧着屋檐下黃昏的燈籠,滿腹心事。

不過片刻,對面屋子的窗戶也突然打開,一人手執折扇,潇灑倜傥地闖入眼簾。他朝着這邊挑了下眉,桃花眼含笑,不要臉道:“可是在想你夫君?”

面對這樣的尉遲瑾,蘇錦煙認命地習慣起來。她淡淡地看了他片刻,然後若無其事地收回手,若無其事地關上窗。

尉遲瑾也不在意,勾唇笑了笑,轉身出門,走到蘇錦煙屋子門口叩了兩聲。

“進來。”

見是他,蘇錦煙皺眉:“又有何事?”

“與你商量賬冊之事。”尉遲瑾施施然地進門,自來熟地坐在飯桌前與她面對面。

正巧霜淩帶着人端了晚飯進來,她詫異地看了看尉遲瑾又看了看蘇錦煙,不知所措。

而尉遲瑾确只是望着蘇錦煙,一副在此坐定不挪身的架勢。蘇錦煙暗嘆了口氣,吩咐霜淩道:“再添副碗筷來。”

“是。”霜淩趕緊去了。

“你想商量什麽?”蘇錦煙問道。

“江南貪污案在朝中牽扯頗深,”尉遲瑾正色道:“這些賬冊也是我派人千辛萬苦尋得的,你安排的人可牢靠?”

“是我鋪子下的賬房先生,跟在我身邊看賬冊多年。”

“可知其底細?”尉遲瑾又問。

“略知,”蘇錦煙道:“但不太詳細。”

“如此,我不大放心。”尉遲瑾說:“這樣,我将他們安排住在一處,賬冊看完之後,也另外派人看着,直到定州這邊的事了結。如何?”

聞言,蘇錦煙擡眼,緩緩地問:“尉遲瑾,就非要我的人不可?”

“是。”尉遲瑾說道:“我雖從戶部帶了些人過來,但朝中關系複雜,我也摸不準哪些是敵是友。此事,還非得是不在朝之人才能辦。”

思忖片刻,蘇錦煙點頭道:“好,應你便是,只是,你莫要為難他們。”

“這是自然。”

正好霜淩拿了碗筷過來,放在桌上後,她又退了出去,還輕輕地将門關上。

此時已經是掌燈時分,屋子裏光線暗了下來,只剩幾盞燭火明滅不間地照着。昏黃的火光映在蘇錦煙的臉上,令她整個人變得柔和起來。

室內寂靜,滿桌的菜香透着股淡淡的溫馨。

不知怎的,這一刻,尉遲瑾莫名地情緒低落起來。

他已經許久沒這樣安靜的與她吃過飯了。還記得在國公府的時候,他氣惱待在書房不願回屋吃飯,她總是溫婉耐心地過來請他。

她會體貼地給他布菜,給他盛湯,還柔聲囑咐:“夫君,小心燙。”

彼時他不懂,只以為這便是夫妻間的尋常,尋常到覺得她一輩子都會對他好。

卻不想......

尉遲瑾吃飯的動作突然慢了下來,擡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蘇錦煙,張口想說什麽,卻像是有東西堵在喉嚨,怎麽也說不出口。

蘇錦煙當然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緒,她默默低頭不發一語,兀自不緊不慢地喝湯。

良久,她開口道:“尉遲瑾,你若是還放不下,咱們可以試着做朋友。你就當......”

倏地,尉遲瑾将筷子擱在桌上,聲音微顫:“誰要與你做朋友?”

“蘇錦煙,誰放不下了?”他冷嗤一聲:“你莫不是以為我來找你幫忙就是對你念念不忘?”

他別過眼,壓下心底湧起的莫名情緒,不屑道:“你切莫自作多情,我尉遲瑾真沒多喜歡你。”

說罷,他起身甩袖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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