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050 三合一 (1)
050
懷慈殿。
容鳳笙緩緩地掀起簾子, 蓮步輕移,走向那抹跪在佛像前,身着鳳尾瞿衣的女子。她甚至沒有行禮, 只是靜靜站立了一會兒,方才唇瓣輕啓,吐出兩個字。
“母後。”
那女子緩緩地轉頭來看着她,面容蒼白, 眼角有淡淡的細紋。鬓邊烏發中,夾雜着幾縷銀絲,她的神情如同上次見面那般冰冷而僵硬。
黯淡的眼珠微微一動, 上下打量着容鳳笙,
“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哀家恐怕,當不起你這一聲母後。”
對于這嘲諷的語氣,容鳳笙卻像沒有聽見,旁若無人地走到了她的對面,擡了擡手,拍掉肩上落的灰塵。
白落葵嘴角的笑意微微一僵。
“我是來兌現諾言的, ”容鳳笙微笑道, “母後日夜思念之人,如今就侯在外邊, 您想不想見?”
白落葵一怔, 随即臉色一變。
“元郎?”
她吐出這兩個字,便起身要往外走,神色近乎癡怔。
容鳳笙的手按在她的肩上。
将她按了回去。
白落葵看來,容鳳笙淡淡道,
“母後若是想要見到人, ”
“還請回答我一個問題吧。”
白落葵蹙眉,就聽她緩聲道,“我只問,
當初淩.辱了繁衣的,是何人?”
此事,白落葵必然知曉。
容繁衣死在禪讓大典之上。
他生前被取血,被折磨。
因為長生血肉,被人劃了不下數百刀。又因為美麗的容貌,被人折.辱取樂。
那些該死的畜生都是誰,
容鳳笙閉眼,抹去眸底那分痛色。
白落葵靜默了一會,方才起身道,“你跟我來。”
她的手在燭臺輕輕一按,身後的壁挂上便向兩邊打開,出現了一個暗門。
此處,竟是有一間密室。
迢迢低聲道,“公主,裏面情況不明……”她不無擔憂,容鳳笙握了握她的手,“你在這等我。”
白落葵将那盞油燈擎起,徑直穿過那道暗門,容鳳笙安撫迢迢之後,便擡步跟在了她身後,沿着長長的甬道緩步向前。
空氣寂靜,只聽見二人的腳步聲。幽幽的光線拉長二人影子,走下幾個臺階,腳下有些打滑想是生了不少的苔藓,周身滿是潮濕陰暗的氣息。
“這個秘密,早就該解開了,哀家藏在心裏很久了,忍得很是辛苦。”
白落葵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是投在地磚上的一片污漬,容鳳笙雪白的裙擺上,亦是沾上了一些泥土。出口就在眼前,她越過白落葵,快步踏了進去。
燭火通明。
呈現在面前的,是一個巨大的牢籠。通身用純金打造,頂部繪制着繁複的花紋,還設置了一些機關,似是一座獸籠。
而四面牆上的壁畫,亦是繪制着無數交.歡的圖案,男男女女糾纏在一起,充滿了淫.靡的氣息。
容鳳走上前去,見那欄杆上還有一些黑色的污漬,她指尖撚下,湊到鼻尖一嗅,一股血腥之氣撲面而來。
而籠子中央則是橫七豎八的鎖鏈,還有長長的鐵鞭、獸夾、以及染着血的黑布。
容鳳笙一眼便在其中,看到了一塊明黃色的碎綢。
這是誰留下的不必言說。
容鳳笙猛地看向了白落葵,
“你怎麽忍心。”
“你怎麽忍心啊……”
她的聲音裏充滿了顫抖。
白落葵沒什麽表情,出神地看着籠子中央。
容鳳笙上前幾步,忽然在門前蹲下。
就在距離門的地上,有幾道深紅近黑的痕跡,很明顯是指甲留下的,可見當時那人的淩亂而慌張。
她緊盯着那些劃痕,五根手指覆于其上,身體微微顫抖,這那個時候,她的繁衣該有多痛苦,該有多絕望啊。
人,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動物呢?
暴力、獸.欲、殺戮的化身,所謂謙和君子、賢良淑女不過是受到禮儀教化後,所披上的一層外殼。
而在這種地方,就可以展露最真實的自己,盡情地發洩自己心底的欲.望。
她光是走進去,閉上眼,似乎就能聽見那些混雜在燥悶空氣中的聲音。
那些迷亂的群魔亂舞的聲音。
他們的手心緊緊揪起那綢緞一般的烏發,毫不惜取手下的力道,像是要将他撕碎。
繁衣雪白的脖頸揚起,青筋分明,眼睛被蒙着一塊寬大的黑布,卻像是死去了一般,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無數雙手向他觸碰而來。
這金尊玉貴的帝王,誰不想玷污?
誰不想染指?
那些血跡之下,還有不少淩亂的痕跡,意識到那是什麽,容鳳笙的喉嚨裏湧上一股酸味兒,五髒六腑都幾乎錯位,捂嘴欲嘔。
白落葵近乎麻木地看着這一切,眸底冰冷得就好像曾在這裏受到折磨的,不是她的骨血。
容鳳笙忽地俯身,撿起了地上那塊明黃色的碎布,半點都不嫌棄上面的血跡,她将臉龐輕輕貼上,長長的睫毛翕動,像是在感受什麽人的氣息。
“繁衣,阿姊帶你回家。”
低柔的語聲随風而逝。
容鳳笙深知自己的膽小與懦弱。
她不敢去見他,若是謝清莺真的将他燒成了灰,或許她也不會那麽害怕。
她如何敢去見他呢,
一個面目全非的她,
如何敢見另一個面目全非的他呢?
容鳳笙不再為白落葵的報複手段而感到吃驚,将那塊明黃色的布料卷起,妥妥收進了懷中。她臉色發白,一字一句說得艱難,“都是誰。”
白落葵笑了,帶着快意,“你不如猜猜?”
她的聲音神秘起來,“其實,哀家是真沒有想到這個法子,畢竟太過惡毒,也太髒了,還是你們容氏那個一手提拔起來的好臣子,他為了讨好哀家呀,提議說,将容家所有的男丁抓起來,就說,給他們下了一種毒,若是沒有解藥,便會全身潰爛而死,化成一灘膿水,慘的不得了呢!
唯有,與長生血□□,才可以解毒。
然後你猜怎麽着?他們信了!”
“他們信了,哈哈哈哈哈哈……”
白落葵猛地爆發出一陣大笑。
她的脖子上青筋凸起,渾身顫抖不可自已,她的雙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臉,
“該怎麽說呢?不愧是容家的子嗣,不愧是你父皇的兄弟子孫,真是毫無廉恥啊。”
她掰着手指頭,一個一個地數過去,“廣陵王,廬江王,你的弟弟你的叔叔你的伯伯……”
白落葵的臉上像是帶了一層面具,笑容誇張而僵硬,“這就是天潢貴胄,”
“這就是皇室情深啊!”
容鳳笙不知該用什麽樣的神情,來面對這一切了。
白落葵忽地捂住鼻子,滿眼厭倦,啧啧道,
“我的好女兒,你真該親眼來看看,”她輕笑,“那些人,真是一個比一個豬狗不如。”
片刻後,她忽地擡眼,緊盯着容鳳笙不放,
“不過你有一個好夫君。容氏那些人,全部都被謝絮給殺幹淨了,沒有一個活口留下來。”
白落葵觀察着容鳳笙的神情,
“怎麽樣?是不是很難過很痛苦,這種最後才知道真相,卻早已無力挽回的滋味?想要報複的人全部都死了,你連手刃仇人的機會都沒有。”
她的嘴角僵硬地勾起一個弧度,“哀家啊,知道清兒早就被剝皮,做成了人皮鼓的時候,你父皇的屍身都涼透了,哀家的心有多痛,你可知道?于是,哀家命人将你父皇的屍體翻出來,狠狠地鞭笞,又丢給野狗啃食,可是那又怎樣呢,清兒永遠回不來了。”
白落葵的語氣輕松起來,“沒關系,你父皇死了,但是,他還留下了一個親兒子,不是麽?”
被她視為恥辱的繁衣,就是她向整個大興報複的手段。對哀帝的奸.淫,持續了三天三夜,白落葵要的,是最極致的複仇。
“這之後呢,”
容鳳笙的嗓音極為幹澀,她知道,經歷了這些,繁衣是無論如何,都活不了了的。
白落葵無所謂道,“被顧桢帶走了。”
事到如今,這些事情,沒有再隐瞞下去的必要了。
顧桢,前禮部尚書。
顧澤芳的父親。
繁衣是不是早就預料到,他會遭遇這些,所以才,拒絕了她來替他的提議。他對阿姊的愛,勝過這滔天權勢遠矣,勝過這座龍椅遠矣。
容鳳笙閉眼,
繁衣如此待她,她如何可以辜負?
她一定要守住他想要的,得到他想要得到的,做到他未曾做到的。
顧桢将奄奄一息的繁衣帶去了哪裏,之後又發生了什麽,才導致禪讓大典上,容繁衣慘烈身死。
容鳳笙忽然道,“母後,你可有後悔過?”
“後悔?”
白落葵像是聽見了什麽笑話,臉上的笑容愈發誇張,“你父皇怎麽對我我就怎麽對他兒子,有錯嗎?”他們的父皇,亦曾将她與那些宗室之人分享。
她指尖刮了刮臉頰,“原本哀家說啊,要是他不願那哀家就讓你來受這些。”
“然後你猜,你猜猜你弟弟說什麽呢?”
“他說,他是長生血,他來承受這一切,他流着淚求我饒過你。”
容鳳笙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了白落葵的衣襟。她從來不敢這樣,直視于自己的母親,她小時候是怕極了她的。
她眼底血絲密布,恨意昭著。
“成天吃齋念佛,與世無争,裝作一副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其實你心裏恨死母後了吧?”白落葵憐惜道,“瞧瞧,我的乖囡囡怎麽哭了呢?”
她擡起袖子給容鳳笙擦眼淚,又噗地笑了出來。
“實在是太像了!你們倆姊弟,真是一模一樣啊……當初那小畜.生哭着求我的時候,亦是這樣一副表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容鳳笙緩緩松手,任由她笑得咳嗽不止,
這個女人,這個生了她卻沒有養過她一天的女人,已經差不多瘋了。
“母後,我帶你去見元郎吧。”
許久,容鳳笙輕聲道。
說罷,她轉身就走,沿着來的路回到了殿中。容鳳笙拍了拍手,便有太監架着一個人,走了進來。
“元郎……”
看到那張熟悉的臉,白落葵癡癡念着,跌跌撞撞地就向着那人奔去。
卻見他眼眸緊閉,四肢綿軟,顯然昏迷了過去。
容鳳笙視線往下,看見男人清隽的指骨,雖然有些粗糙,但依稀可見年輕時候的風采。
想來,當初他們亦是人人豔羨的一對神仙眷侶吧。
太監将人平放在了矮榻上,躬身退了出去。
白落葵立刻上前,巴巴地守在了那人身邊。
容鳳笙嘴角勾着一抹笑,“既然是一早答應母後的事情,兒臣怎麽會忘記呢”
“母後你這樣的寂寞,兒臣實在是心疼,送他進宮來陪陪你好了。”
“不過,兒臣告訴他,進宮不容易,要想在太後娘娘身邊伺候,更不容易。只有一種辦法,就是做閹人了……兒臣原本,是想讓他知難而退的。誰知道,這位元郎,對母後倒是癡情的很呢。”
她微微嘆氣,“就是淨身的時候忽然大出血,不知道還能活幾天了。”
“你……你在說什麽?”白落葵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溫儀長公主怎麽可能會做這種事。
她不是連一只螞蟻都不舍得踩死嗎?
扶起懷裏臉色慘白的男人,白落葵緊盯着容鳳笙的眼睛,面部一瞬間像是蒼老了十歲。她忽地斂裙下拜,跪在了容鳳笙的面前,一字一句說得艱難。
“你救救他……”
容鳳笙勾唇,輕柔笑了起來。
她們母女的眉眼間其實有幾分相似,但容鳳笙的容色比她更加精細,無辜脆弱如一朵雪白的牡丹花。
俯下身,盯着白落葵的雙眸,她為難道,
“怎麽辦呢。當初我求母後救救繁衣的時候,你也沒答應,不是麽?”
不顧白落葵唰地慘白的臉色,她繼續陳述,“母後花了二十年的時間,都沒能做到的事情,女兒只用了短短兩天,就做到了呢。”
她深深吐息,像是終于,吐盡了胸腔中最後的一口惡氣,“母後,你輸了。”
白落葵瞳孔不住震顫。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一向沉默文靜的女兒,露出過這種表情。
“你到底……”
“母後忘記了?空有美貌,在這個後宮是生存不下去的。這是母後當初教我的,第一個道理,”
經歷了宮中的爾虞我詐,他們這對孿生姊弟一個做到長公主,一個成為帝王,真的會是純潔無暇嗎。
“當初我們會輸,不過是因為心不夠狠。”
“還相信,這個世上有情的存在。”
“我已經明白了,全都是假的,”
“只有能被緊握在手中的權勢,才是真的。”
在腐爛的土壤中生長出來的花朵,比一般的花朵嬌媚明豔、誘人采撷,可是,卻帶着劇毒啊。
白落葵逐漸起身,握緊了手掌,
“你究竟想做什麽?”
女子眼波流轉,忽地掩唇一笑,唯有在這個世上、最後一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人這裏,她才能做最真實的自己,“當然,是做母後曾經做過的事。”
覆滅一個王朝,用她自己的力量。
“真想看看,這場好戲的開演啊……”
容鳳笙将手放在了小腹之上,微笑道,
“都是母後教我的不是麽?
“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挑弄人心,不擇手段,而後裝成一副無辜柔弱的模樣全身而退。這些,統統都是母後手把手、言傳身教的啊!”
女子的面容依舊純白無暇,卻隐約像是被污染了。
世上怎麽會有純粹的善呢?
那些流于表面的忏悔、悲傷、掙紮,不過是迎合這個世上規則的假象,
當戲子就該入戲極深。
将自己都騙過了才行的啊,
真真假假,早就已經難以分辨。
白落葵嘴角僵硬地勾了勾,
“哀家還真是小瞧了你……”
宮廷,會将一切純白拖進肮髒的淤泥之中
誰也不能幸免。
白落葵猛地驚覺,
也許,這個女兒才是藏得最深的那個,
她的兒子反而是最單純的。
其實最脫離她的控制的,反而是這個女兒,她的兒子在乎的東西太多了,軟肋太多。
當初到底,是誰在保護誰呢。
白落葵隐隐察覺出,皇室的天,就要再一次變了。
容鳳笙不再理會白落葵。
她快步走出了懷慈殿。
渾身暢快,同時隐隐地感到一股空虛,席卷過了全身,覺得有些惡心欲嘔。
她皺了皺眉,
将這難受的感覺硬生生地捱了過去。
只是沒走幾步,便被人攔住。
無巳跪下,低聲道,
“公主殿下,您去看看我們殿下吧。您走之後,殿下便将自己關在門中,誰也不見,動靜全無。屬下十分擔心,破門而入後,才發現殿下竟是暈倒了。
原本這幾日殿下的傷,便一直沒有好全,方才請來太醫,只說是心緒不穩、是以才突發昏厥,如今高熱不退,卻一滴藥也不願喝……”
容鳳笙垂在身側的手握得死緊。
“太子殿下的事情,與我無關。”
說罷便要離開,
“公主當真要這樣絕情嗎?!”
無巳在她身後厲聲道,“殿下為了您,不惜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毀卻祭神臺,殿下換血後更是常常嘔血,總有徹夜失眠、心痛難忍之症。
公主就因為殿下做了一件事,旁人說了一句話,就如此懷疑殿下?就要全盤,否定了殿下這個人麽?”
他擲地有聲,“公主難道,是想毀了殿下麽?”
容鳳笙渾身一震,回眸來冷冷看着他。
“你說什麽?”
“公主将殿下當成一把鋒利的刀,屬下并不能說什麽,但是殿下是人,也有人的七情六欲,并不是真正的冰冷的兇器!公主說殿下無情,但是公主沒有看見,殿下在您走後的神色?殿下聽了您說的那些話,都覺得心酸,而殿下身在其中,視您為至珍至貴,不知該有多心痛!”
“屬下是為殿下覺得不值!屬下知道,屬下不過是一個奴才不該說這麽多,但屬下是當真看不下去了。”
無巳嘴角緊緊地抿着。
容鳳笙還是第一次聽這位沉默寡言的侍衛,一次性說這樣多的話。
無巳固執地看着她,忽然見她緩緩地露出笑意。
她輕嘆道,“遺奴身邊有你這樣的手下,當真是他的福氣。”
“走吧。”
無巳一怔。
“不是你讓我去看看他的麽?不去的話我就出宮了。”
無巳一喜,連忙從地上爬起。
“公主請。”
走進殿中,地上那些布料的碎片還沒有被收走,滿地的紅,倒是驅散了一些凄清枯冷的氛圍。
容鳳笙緩步走到榻前,少年眼尾輕阖,眉頭緊緊地蹙起,
她走近了,依稀聽見那半阖的嘴唇中,吐出一個字。“滾,”
無巳低聲道,“殿下不讓人靠近。”
容鳳笙卻是随意地坐在了旁邊。
“藥呢?”
無巳将藥碗放在她的手心,而後便靜靜退下了。容鳳笙舀了一勺,喂進那緊緊閉合的唇瓣之中,在他耳邊低低哄道,“遺奴,張口。”
少年眉心蹙得更緊,好半晌終是乖乖地張開了口,容鳳笙抿唇低笑,将藥汁喂進他的唇中,有汁液沿着嘴角流下,她便細心地伸着袖口一一擦去。
似乎是太苦,他額頭滑下汗珠,修長的身軀有些蜷縮起來,俨然一個保衛自己的姿勢,她放下藥碗,俯身看去。少年唇色慘白,睫毛緊緊地閉着,便是額心的朱砂,都像是被揉皺了一般。
臉上還帶着斑駁淚痕。
真是……多大了還哭。
她的袖口輕輕在他眼角蹭着,将那些痕跡都擦拭了幹淨,喃喃,“又不是小孩了……”
看着他這模樣,忽地想起了從前。
從前她高燒不退的時候,不過十歲出頭的遺奴,亦是這般端着藥碗,抿着唇,執拗地将藥汁一點一點地喂進她的唇瓣中。
再笨拙而細致地,為她擦去唇角的藥漬。
容鳳笙靠近,臉龐輕輕貼在他燥熱的肌膚之上,他嘴唇半張,喘氣微微,那灼熱的氣息似乎能感染到她。
“恨我麽?”
若是恨,就恨吧,
她輕輕握住他的手,低聲呢喃,
“第一眼見到,就喜歡你。我就在想,這麽漂亮的家夥,長大後是什麽樣的啊?”
“我盼着,等着,眼看着你就長大了,果然這樣的好看這樣的優秀。”
“可誰知道後來,你就長歪了呢?”
容鳳笙說着便有些生氣,兩根手指,在他軟軟的臉頰肉上一捏。
還不覺得解恨,又扯了扯他長長的睫毛。
半晌才覺得舉動有些幼稚了,尴尬地收回手去。
“可是,我們終究不能在一起,這是世俗倫常,你就算做的再過,也不該挑戰那個底線,那會令你粉身碎骨,謝清莺說,你們謝氏欠我們容氏的,就該血債血償。我想,唯獨你,我唯獨想要保全你。”
“不論你做了什麽,我都想保全你。”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是個很冷的冬天。下了大雪,我記得那場雪,真是不一般的大,就在錦園外面的那條回廊之上,那個時候啊,你倒在雪中,我把你扶起來。拍掉你身上的雪,你滿臉的淚痕,眼角也是紅腫的,像是一個大湯圓,真醜啊,”
“當時你——你怎麽說的,你說,你到這來,是要給我請安的,我就在想,這真是一個守禮的好孩子啊,以後,一定是個謙謙君子呢。”
“這樣說來,我們好久都沒有回錦園去看看了,真是有點懷念了呢。”
她眸裏含着溫柔的笑意,視線在少年的臉龐上輕輕地掠過,而後傾身,給他掖好了被子。
“你看,就算知道是你沒有救繁衣,就算再怨恨,我還是放不下你,一句話便巴巴地趕過來看你。很奇怪,我原本是不相信任何人的,亦不相信這世上,還有真正的情,可是看到你,那些就全都成為了泡影,”
“我很早就說過,你與繁衣是不同的。”
“我分得很清楚,你們從根本上就是不同的,你跟他相比,沒有誰比誰重要,都是我生命之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少了任何一個,我都會很難過很難過。”
“我已經失去了繁衣,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之前都是你在保護我,如果有這麽一次,我希望我能夠保護你。”
“遺奴,給我一個保護你的機會。”
她近乎無聲低語,“謝絮不會那麽簡單就上當的,他一定會查。顧仙韻的守宮砂尚在,你的局沒有成。”
“你确實很聰明,算計到你父親身上,一切都是那樣的合理,可就因為太合理太順利了,此事才有蹊跷。”
“你就不怕,他是在将計就計?”
“你太沖動了,做事亦是不計後果,”
“你的父皇蟄伏了六年才毀掉容氏,登上這至高無上之位,他忍受了你對我的觊觎,只将你禁足,他真的是怕動你嗎?”
“不,他只是在等待一個時機。”
“東宮有謝絮的眼線吧?他難道會不知道,你将這件鳳袍放在這裏,日夜觀賞嗎?”
“你太小看你父親了,也許他在女人身上,是時常栽跟頭,但是他不是無能的皇帝。從他殺死我那些兄弟一個活口不留,卻沒有留下任何話柄,便足以看出,他的手腕,絕對不輸于任何一位帝王。”
“此事不像你想得那麽簡單,若是貿然起兵,以你手中這些勢力與謝絮相對抗,必敗無疑。”
“你不怕卷入這場争鬥,可,會有更多的人因此喪命。雲妃,謝芝芝,還有你身邊的人。沒有必要為了我,死更多人了。我不怕下地獄,但我怕你下。”
“斷了吧,就此斷了,對你對我,都好。”
她像是在說服他,也像是在說服自己。
凝視着他的側臉,容鳳笙忽地一怔,“我也很過分,打你打得那樣重,對不起。”
聲音輕得像是要碎掉。
指尖在他微紅的臉頰上輕輕一碰,又飛快地縮了回去,怕驚醒了他。
她慢慢起身,扭過身去,袖子下的手指,忽地被緊緊勾住。
“阿笙……”少年蒼白幹燥的唇瓣緩緩開合,溢出低啞的喚,孩童般無助。
容鳳笙低頭看了一眼,便慢慢将之掰開,然後妥帖放進被褥之中。
“不要告訴他,我來過。”
出門時,容鳳笙對無巳囑咐。
“宮裏必有謝絮的眼線,若是我再次出現在這裏的消息,傳到了謝絮的耳中,便是功虧一篑。”
容鳳笙悄無聲息,從來時的那道側門出去了。
自從那夜之後,宮中便是一片風平浪靜,就像,從未發生過那般驚世駭俗之事一般。
就連顧家那邊,也沒有絲毫的動靜,一切無不在證實,容鳳笙的猜想,是正确的。
如此一月過去。
容鳳笙在公主府待得都胖了一圈,她困倦地打了個哈欠,看着搭在脈上的那只手緩緩移開。魏宣烨垂眸,潔白的下巴微擡,衣襟上的青蓮清冷如舊。
他墨玉般的眸子靜靜看着她,随即拂開衣擺下跪。
“恭喜娘娘,您有喜了。”
聖旨下了之後,身邊之人便通通改換了稱呼,不過這還是魏宣烨第一次這樣喊她,之前都是叫的公主。
容鳳笙眉心一蹙,低聲道,“脈象可還穩?”
魏宣烨道,“娘娘不必憂心,脈象很穩,待微臣開一些安胎的方子,給娘娘調理身體。”
魏宣烨離開後不過兩個時辰,謝絮便來了。
剛開始的臉色還是冷峻緊繃的,一進室內便一臉壓不住的喜色,大步走來,傾身将她抱住,
男人堅硬的胸膛緊貼着她的臉龐,呼出的熾熱氣息掃過,胸腔中傳來一聲一聲沉穩有力的心跳。
他訴說着心中的喜悅,壓抑低沉的聲線裏藏滿了對懷中之人的情意,只道是推了所有政事,特意來接容鳳笙去宮裏居住,容鳳笙面露為難。
謝絮卻柔聲勸道,
“你在宮裏朕也好照應,雲妃亦在,關于腹中孩兒之事,她也可以幫襯一些,還有,
朕想時時刻刻都看到你。”
“還是說,你還想着那夜之事?”謝絮如今說起倒是滿臉的自然,沒有半點的愧色,“是朕的錯。朕會盡力彌補,”
男人看着她的眸光,溫柔地能滴出水來,
“若是你不喜歡顧家這個姑娘,朕便将之賜婚旁人。”
“太子妃的位置可以換個人坐。”
容鳳笙道,“不必了,顧二小姐……是無辜的。”
謝絮眸色一沉,随即輕笑,“好,都依你。”
轉眼就到了太子大婚。
本該上個月便大婚,因為顧二小姐生了病,而推遲了好些時日,趕上了桃花盛開的日子。宮裏宮外都張燈結彩,忙碌起來,尤其是東宮,滿目的紅,布置得很是喜慶。
而與太子大婚一同舉行的,還有封後大典。
這封後,封的是誰,前朝公主,陛下還是南陽侯時的妻,容鳳笙。
禦史臺争相勸谏,卻仍舊勸不動皇帝,皇帝看着是鐵了心,要将這位亡國公主冊為皇後。
文武百官都不約而同想起了一個人,郗鑒雪,想來他應當會有辦法,可郗鑒雪卻是閉門不出,稱在司天臺閉關修行。
只道是職責已了,事情已成定局,他亦是無能為力。
如此言論,攪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
都懼怕那預言會成真。
可這幾日以來,皇帝處理奏折勤懇,後宮之中,也沒有什麽幺蛾子傳出。衆位大臣便也有了幾個猶疑不定的,似乎……要封後也沒有什麽不妥的?
這位公主雖說名聲糟糕,但還算安分守己。
更何況,還懷了龍種。
而其中最支持謝絮封後的,竟是新任禮部尚書,顧澤芳,他特意搜集了溫儀公主在尚未出閣時候,在宮中的一些言行,都稱得上是女子典範,倒是令那些纏繞在她周身的污糟流言,消除了大半,
也許是郗鑒雪大人的歲數尚淺,測算的天意有所不準……不少人懷揣着這種想法,整個禦史臺,幾乎睜只眼閉只眼了,直到一封急報,傳入宮中。
太子,反了。
拿着虎符,率領五十萬大軍來勢洶洶,劍指京城,此事一出,震驚朝野。
可太子,不是被禁足在東宮中嗎?
直到謝絮在早朝時大發雷霆,道是前幾日秘密命其離京,前去即墨城調查一樁案子,可誰知,此子大逆不道,竟是糾結同黨謀反?衆人這才恍然大悟。
同黨是誰?
梁王世子謝星瀾!遠在封地的梁王一聽,心都涼了半截。
而衆人到驿館一看,果然,哪裏還有謝星瀾的影子。
亦是有人不解,
好端端的太子殿下為何要造反,他可是陛下唯一的子嗣,待謝絮百年之後……他便名正言順了啊!
立刻有人透露。
太子殿下打的旗號,乃是當今皇帝,強辱太子的未婚妻,顧家二小姐!為君者是為無.恥,為父者是為不義,還列出了皇帝的種種罪狀,條條理理清清楚楚,真是上天看了都要打雷劈的程度啊。
只道是殘暴無道,昏庸無能,屠殺前朝皇嗣,便是連嬰兒都沒有放過,如此不仁不義!
長生殿的容鳳笙,卻是憂心忡忡。
手心拂過衣挂上的華美鳳袍,這是一件,毫不輸于,當初在東宮中所見到的那件華服。
然而她的心裏,卻沒有絲毫的喜悅之情。
她不知道,謝玉京竟然不在宮中,當聽聞,是謝絮派他秘密處理案子,容鳳笙的心便沉了下來。
謝絮這舉動明明白白,是在引他反。
謝玉京未必不知,卻仍舊反了。
她說了那樣的重話,他竟然還是反了……
難道真的沒有辦法,阻止這件事情的發生。
倏地,有風吹過,她身後一冷。
容鳳笙轉頭看去,卻發現那扇窗子不知何時開了,疑惑皺眉,她緩緩地走上前,仰頭一看,白月疏冷,碎銀般的月光斜斜地打在窗臺上,脈脈如流水,頭頂幾朵桃花苞搖曳生姿。
忽有一陣狂風卷過,撩動她垂落肩上的發絲。
空氣中,隐隐有一股清幽的香氣傳來,
夾雜了一絲寒梅香氣。
她眉心猛地一跳。
身後有人輕輕貼近,一只手臂從背後環來,緊緊勒在她的腰間。
往後一帶,正好将她整個兒撈進懷中,後背抵上灼熱精韌的胸膛。
“母後。”低沉清冽的嗓音灑進耳廓。
容鳳笙渾身顫栗,
耳垂被整個人地含吮進了口腔中,舌尖攪過的感覺異常清晰,瞬間勾回了一些旖旎回憶。
她一震,猛地将他推開。
回眸一看,果然是謝玉京。
“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不是該遠在千裏之外的即墨城麽?
謝玉京微挑眉頭,嘆了口氣,
“母後見到兒臣,怎的不歡喜?”
不過短短數十天不見,面前的人就變得成熟了許多,讓她感到十分陌生。渾身上下只有那粒朱砂痣是她熟悉的,像是一滴血般綴在額心。
他變得更高了,不能被稱為少年而是青年了。
膚色白皙,仿若冰雪般透着難以接近的清冷。
眸光疏離寡淡,在她緊盯着他的同時,亦是在淡淡地打量着她。
謝玉京對她的反應表現得極為平靜,他側過身,邁動長腿,手指微曲,勾了勾那件鮮紅華麗的鳳袍,
“這就是母後明日,要穿的鳳袍麽?”
他回眸,彬彬有禮地欠身,“不知兒臣是否有這個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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