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宋寧心中驟然警鈴大作,只覺得機場滿牆都寫了“快逃”兩個字,而他竟然愚鈍至此,此時才咂摸出不對來。

他仗着今日嚴歌續狀态不佳,戰戰兢兢地後退了兩步,才勉強開口,在對方平靜到猶如死水的親切注視中解釋了來龍去脈。

嚴歌續平靜地聽完了一切,手上差點沒捏碎了輪椅的扶手。

宋寧這心是有多大啊?大到把他這條性命,若有似無地甩在一個可以說是素不相識的人頭上,逼着對方為他生死奔忙。

而對面的小朋友又是有多傻啊?傻到半夜被電話擾民的時候,竟然一句重話都罵不出口,不管不顧地去替一位只存在于書本腰封上的“嚴老師”,不求回報地讨一條生路。

哪怕小朋友自己也知道,他是對方千萬個選項中的一個。不是唯一,更不是必要,甚至在最一開始的通話裏他就對宋寧說——“你也再問問別人”。

嚴歌續心口抽痛了一瞬,卻不似發病時的難挨,他低着頭按了按胸口,最終不發一言,倒是又吓壞了宋寧,挺着被打的風險,又赴死似地湊上前,小心問他:“續哥,別生氣,你要實在生氣,還是打我吧。”

宋寧想着伸頭一刀縮頭一刀,還是早死早超生,橫豎他挨兩下打壞不了,這祖宗的心髒可經不起動怒,遂閉上眼等着疼。

然而他只等到了一只手輕飄飄地在他頭發上随意抓了兩抓,力道輕的像是在撓癢。

宋寧難以置信地睜開眼,看見嚴歌續神色裏仍有愠色,于是連忙大咧咧又委屈地喊:“續哥續哥續哥,疼疼疼,我頭發要沒了!我不要變成禿頭哇!我還年輕!”

嚴歌續就着他給的臺階下了,好沒氣地松了手。

宋寧抓了抓可以被薅得有點亂的頭發,嘿嘿笑了兩聲,給嚴歌續繼續賠不是:“續哥我錯了,真的,我存了劉醫生的電話了,以防萬一還存了他們科室的,保準下回兒不亂打電話。”

嚴歌續心想自己這助理哪是小綿羊啊,聰明得很,光說之後不亂打電話,卻沒說都不打了,擺明了就是萬一事發緊急,他下次還敢。

好在沒壞心,嚴歌續也不同他計較,只冷冷淡淡地差遣:“趁着還沒上飛機,去給人把短信回了。別叫人好心還沒着落,你是拿錢辦事,劉醫生是拿錢辦事,人家呢?”

“我的鍋我的鍋。我後面聯系上劉醫生給忘了這回事兒了。”宋寧想起來也覺得自己不厚道,半夜騷擾了人家然後就把人撂那兒了,但屬實是沒顧上。

“那……回什麽?”宋寧摸不準了,聽嚴歌續這語氣對方應該和他不是很熟,但是又似乎也不是完全不熟,他對于要回到什麽度上完全沒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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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歌續沉吟片刻,說:“你就正常回吧,和他說,嚴老師現在已經沒事了,感謝他的幫忙。”

“那——我發了?”宋寧覺得應該是很不熟了,這回的非常客套冷硬,但是他當時聽對方的着急語氣似乎又不是這麽回事。

“等一下,再補一句吧,說嚴老師期待簽售會和他見面,到時候送他一套書,不用他花錢。”嚴歌續想了想某位小朋友的財迷嘴臉,還是補上了這句。

宋寧已經完全不懂了,化身沒有感情的打字機器,把祖宗的話copy完發了出去。

等到上了飛機,宋寧才正襟危坐,如臨大敵,對于他的工作而言,他還是害怕嚴歌續在飛機上出狀況,那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嚴歌續倒比他平靜許多,反過來寬慰他:“什麽表情?我要是這麽容易就發一次病,我早就涼透了。以我的身體狀況,偶爾不舒服是常态,你會适應這一點的。”

“作為護工,我是不能夠适應自己的病人的不舒服的,這樣會讓我遲鈍的。”宋寧說這話的時候不是平時那種軟和的語氣,而是篤定的,帶着點不容置疑的堅定,低頭檢查他身上的安全帶,又确認了一遍他手腕上戴的簡易的心率監控的數值。

嚴歌續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說:“你是不是就是用這句話去面試的?”

“又不是因為面試才這麽說。”宋寧隐約覺得這位祖宗笑的開心的時候也挺吓人的,又變回了哆哆嗦嗦的語氣。

“難怪我哥向我極力推薦了你。”嚴歌續揶揄地笑了笑,在宋寧困惑的眼神裏沒繼續說下去。

他哥那個人很少打包票,平時給他推薦護工,話都說的随意,只說讓他試試,喜歡就留着,不喜歡就炒了,搞的像他是什麽昏庸無道的君王選妃侍寝似的。

只有推薦宋寧來的時候,他哥用的是極肯定的語氣,向他沒有理由地擔保,再試最後一個,你會滿意的,要是還不滿意,哥也不強求你一定要有護工了。

宋寧不明所以,但還是耐心和他解釋:“不止是心髒的問題呀,免疫力抵抗力……都會比一般人更弱,而且……”

“好了,難得我不罵你,再說下去就找罵了。”嚴歌續打斷了宋寧的話,他知道宋寧後面要說什麽,宋寧既然是他的護工,當年那件事兒,包括他完完整整的身體狀況,宋寧必然都是知曉的,嚴歌續自己也清楚,但并不意味着他願意回溯那段記憶。

“那我給您戴眼罩,要耳塞嗎?我們睡會兒?睡會好不好?睡會就到家了,要是有任何不舒服您就出聲。”宋寧低眉順眼,知道自己差點兒踩雷,态度好的過分,和哄三歲小孩似的。

“眼罩吧,耳塞不用,我用不慣。”嚴歌續接過宋寧遞過來的眼罩自己戴上了。

盡管有心理準備,飛機起飛拉升高度的時候,嚴歌續還是不可避免地感覺到了一陣強烈的耳鳴心悸,他臉色白得發青,空虛的胃囊再度惡狠狠地翻攪起來,嚴歌續手指尖泛青,卻沒有像和宋寧約定好那樣的出聲,而是更加野蠻地用吞咽去化解嘔吐的欲望,把手肘不動聲色地抵在上腹。

等到飛機進入相對平穩的平流層,嚴歌續的症狀稍緩,肩膀不由自主地一塌,有些虛弱地陷入半昏睡的狀态裏。

宋寧拿着紙巾幫他擦了擦額頭和手心的冷汗,又讓空姐給他加了一層毯子裹着腿,他的患者有時候是個過于省心的患者,而他的老板也叮囑過,若是嚴歌續沒有叫他,或是沒有到身體确實不好的地步,他不需要做更多,只是這樣看着就行。

一直到下飛機的時候嚴歌續才從宋寧解安全帶的動靜中轉醒,倒是沒吃到飛機降落的苦頭,只是等人坐上了嚴崇州的車,在四海市瘋狂的晚高峰的一開一頓裏,嚴歌續還是把空無一物的胃又交代了一次,在他哥貴的要死的車後座上絲毫不給面子地吐了好幾口酸水。

嚴崇州從後視鏡看見嚴歌續趴在後座上吐,皺着眉頭啧了一聲。

“哥你這态度,過分了啊。”

嚴歌續自己不介意,接過副駕駛座宋寧遞過來的紙巾擦了擦嘴,又拒絕了對方遞過來的礦泉水,捂着胃避開髒了的那塊座椅,在另一邊縮起來,自己又嫌棄:“水冷的,我胃受不了。”

宋寧着急都想下車去後備箱拿包裏的保溫杯出來,被嚴崇州攔了一下,說:“副駕駛前面的抽屜,有保溫瓶,你倒給他喝。”

“我剛剛就應該和他一塊坐後面……”宋寧有些歉疚。

“他就是這狗德行,你想和他一塊坐他還會嫌你占位置。”嚴崇州對自己弟弟的性格門兒清。

“bingo。”聲音嘶啞的嚴歌續這時候還要摻一腳。

回到家了嚴歌續仍是不消停,他哥和宋寧一時半會都沒打算走,嚴歌續就往自己買的大沙發上一癱,任由他哥在他家視察,宋寧又坐在地上給他揉腿。

“诶,宋寧,先別揉腿了,我腿不着急,給我拿一下充電器,我手機快沒電了。”嚴歌續縮了縮腿。

宋寧用一副“你有問題”的表情看了他三秒,認命地放下他那雙腫得厲害的腿去給他拿充電器。

沒辦法。誰讓手機是當代人的體外器官,起碼玩手機的時候對方能消停會兒。

嚴歌續平時倒是沒什麽瘾,他這會兒已經倦得極厲害了,眼皮都在打架,但他心裏還是有事兒放不下,眼看着快到禾礦固定的直播時間,向來不趕趟的榜一金主這會兒也乖乖搬了板凳坐在直播間裏,等着小主播開直播寵幸他們。

今天的小主播不僅沒有像平時一樣積極提前開一會兒攝像頭,甚至還遲到了一分鐘。

譴責!強烈譴責!

但是當小主播那張臉出現在鏡頭裏的時候,嚴歌續的心跳還是慌慌張張漏了半拍。

哦,不過他本來就有心率不齊的毛病。嚴歌續安慰自己。

但是原本幹淨的臉上此時印着一道青紫到猙獰的淤青,就那麽張揚跋扈地橫亘在顴骨的位置。

最紫的地方還破了皮,小主播也非常疏于打理,就連冒了紅血絲也沒理。

開了麥克風的小主播抓着有些毛茸茸的頭發道歉:“對不起呀大家,今天讓大家久等了。昨晚一位……朋友生病,所以晚上沒怎麽睡好,下午就睡了過去,差點睡過直播了。”

大家這會兒的關注點根本不是遲到一分鐘這種無關緊要的事兒,彈幕齊刷刷都是臉怎麽了。

“昨晚半夜出門着急嘛,不小心摔了一跤,不礙事。”賀恒光是真覺得不礙事,他剛剛起床的時候看見嚴老師的護工給他回短信了,心情十分美麗。

嚴歌續完全無法為自己開脫了,宋寧不明所以地看着對方的臉色越來越沉。

過了一會兒大家的話題也就聊開了,和主播在讨論今天究竟播哪個游戲。

向來悶不做聲的榜一大佬今天依舊是豪橫做派。

甚至在禾礦還沒說幾句話,沒開始播游戲的時候,就一言不發地砸了8個游艇,8個煙花,8個豪宅,金額……上萬。

所有人被特效清了一波屏,整個直播間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甚至連主播都沉默了。

有的富婆高興了一次給他打賞一千兩千的,有,賀恒光也樂意接受。

人家花錢買高興,他沒什麽受不起的。

但大佬這砸法太吓人了。

吓得賀恒光以為自己要晚節不保,哆哆嗦嗦地問:“大佬?您不是手滑了吧?您想……看點啥?該不會要我……以身相許吧?”

彈幕這會緩過來了,也緩緩打出了無數個問號。

也有好事兒的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刷着: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某位心裏終于舒坦的大佬,撐着眼皮打了幾個字:

【我,富婆,顏狗,打錢,治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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