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嚴歌續開始懷疑自己把這個人帶回來到底是不是一個正确的決定,頗為頭疼地偏了偏頭,把半張臉都埋進了柔軟的枕頭裏。

賀恒光看他就像看無理取鬧的小孩,放下手裏的勺子規勸他:“嚴老師,別鬧。要好好吃飯才不會總是這麽……柔弱?”

賀恒光用了一個嚴歌續自己經常挂在嘴邊的詞。

嚴歌續帶着自己的一身雞皮疙瘩直接認輸,伸手和賀恒光拿碗和勺子,打算應付吃兩口,趕緊把這人打發出去才是,結果賀恒光碗放在雙腿之間放得穩當,反倒是伸出手來握住了嚴歌續低低擡着的那只手,握了一會兒得出結論:“發燒了。”

嚴歌續太痛苦了,什麽亂七八糟的,默契全無,配合零分,他嗓子疼得不想說話,偏生不說話好像一點兒都交流不了,只能無力地垂下手裝死,把賀恒光當成空氣。

賀恒光放下碗又搖着輪椅出去了,明明是斷了腿裂了骨的人,一醫院借的普通輪椅卻幾乎被這人搖成動感輪椅,來去如風,過了一會兒又見人不知道抱着什麽東西回來,嚴歌續看都不想看,閉上眼睛養神,他不是不想喝粥,他是啥也吃不下去,拿什麽來都一樣。

“嚴老師?嚴老師?”

某位嚴老師被他叫得腦殼子嗡嗡地,都快不知道嚴老師三個字怎麽寫了,護工多少都怕他,他哥又是個冷淡的性子,爸媽具是對他寵得無法無天,這麽些年來只有這位沒把自己當客人的小同學,敢這麽無法無天地絮叨,偏偏聲音還是清潤軟糯的那口兒,讓嚴歌續又讨厭不起來。

下一秒,溫熱的指尖驟然在他唇上一點,一小片不知道什麽玩意兒就被塞進嘴裏,嚴歌續含了幾秒才咂摸出味道來,酸的他皺了皺眉。

擡眼看見賀恒光抱着一盒腌制過的梅子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輕聲解釋:“我中午開冰箱的時候看到冰箱裏有這個。是嫌粥太清淡吧?就偷偷吃這麽一點兒,沒事兒的,我不告訴別人。”

賀恒光擡手給自己的嘴巴做個了拉拉鏈的動作,再度把被丢在床頭櫃上的碗拿了起來,問:“現在有胃口好一點兒了嗎?”

嚴歌續宣布繳械,這回為了不讓人誤會,伸了雙手接了碗,慢騰騰地抿了小半碗粥。

“嚴老師真棒!”賀恒光接過碗,不吝誇獎。

對不起,并沒有很高興。

這要不是嚴歌續嗓子疼懶得多說話,非得把這沒大沒小的小朋友怼得好好叫爸爸為止。

整個下午嚴歌續仍是渾噩,只在床上呆着,兩條腿捂在厚實的被子裏,雙腳還是一點兒溫度都沒有,喝了熱粥也不見得讓胃裏舒服多少,橫豎是餓着也難受,吃了也難受,嚴歌續連揉胃的力氣都沒有,就只是自暴自棄地任由胃裏像是裝了石頭,不自然地蠕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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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恒光沒有打擾他,看他吃了飯,對方就劃出他房間,也沒有走遠,輪椅停在房門口對面不遠處,人就窩在輪椅裏,戴着耳機安靜玩手機,只是時不時會擡眼看他房間。

嚴歌續手表第三次震動,矢志不渝地提醒着他要吃藥,放在平時這是尋常不過的必修課,但在頭腦依舊燒得沉重不堪的情況下,嚴歌續不想動,不想吃藥,也不想喝水。

只要是疾病纏身的人,本就沒人能夠活得體面,哪怕是他也不能幸免。現實的疾病是不像電視劇裏演的一樣的,好像只是瘦一點兒,蒼白一點兒,憔悴一點兒,真的到了危重的時候,他也有過水腫得別人都認不出他的時候,有過排洩排遺都要在床上,經過他人之手的時候,狼狽不堪,卻只能聽天由命,想要放棄,卻又心存僥幸,直到神經被來回拉扯到疲憊不堪,再昏沉睡去,求一時虛假安寧。

只是最終嚴歌續還是伸手去夠了床頭分裝好的一格格的藥,用兩口水就盡數吞了下去,毫無難度,習慣至極。

許是狀态不好,原本他吃強心類藥物的副作用是不明顯的,但這回他吃了藥不久,就一直有點反胃,只能用重複的吞咽動作去壓下反胃的感覺。

賀恒光也注意到了嚴歌續不太自然,放下手機搖着輪椅進去,他剛剛在網上又認真搜了一遍關于嚴歌續的資料,有一段兒很早的視頻裏是拍的嚴老師在醫院裏的,賀恒光眼力極佳,愣是發現有一幀裏拍到了床頭挂的病例卡,截圖再放大了看,再結合嚴歌續的症狀,列文虎克·賀恒光猜出了是心髒病,而且是很嚴重的那種。

還沒等賀恒光到床邊,嚴歌續忽然掀了被子打算下地,一雙捂在被子裏的腳泛着青紫,像是被凍得厲害,嚴歌續腿都是軟的,賀恒光憑借着自己當年的轉輪椅經驗,愣是在瞬息之間調了位置,撐了嚴歌續一把。

即便賀恒光撐了他一下,嚴歌續還是站不住,強烈的失重感讓他兩只手下意識有什麽抓什麽,在賀恒光身上借力,才沒整個人直接摔到地上,只是輕輕跪在了地上。

不等賀恒光說話,嚴歌續脊背劇烈地聳動了一下,随即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賀恒光的手輕輕地捋着他的後背,心疼地看着嚴歌續直到把胃裏完全吐空了,還在一下下地幹嘔。

嚴歌續因為脫力,保持了跪在賀恒光面前的姿勢,深深地埋着頭,就連額頭也抵在對方的膝蓋上。他手揪着胸口的衣服,好像這樣就能強迫心髒雜亂的跳動回到正常的頻率。

少年人一條腿的褲管空蕩,另一條腿的褲腿和腳上都沾了他的嘔吐物。嚴歌續盯着看了一會兒,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怕少年人無所依仗,獨自生活不方便,把人叫到家裏,反倒是他禍害了人家,多可笑。

嚴歌續故作鎮定,用手表播了宋寧的電話,那邊不多時便接起來,有些忐忑地問他:“續哥?怎麽啦?”

“假期要提前結束了,現在過來一趟吧,我狀态不太好,下不了床。”嚴歌續第一次這麽老實地服軟,把自己無能的一面攤在賀恒光眼皮子底下。

“啊?”宋寧以為自己聽錯了,愣了兩秒才回答:“好,那我現在趕過去,續哥你別挂電話,行嗎?”

嚴歌續嗯了一聲。

“是醫生嗎?”少年人的聲音從頭頂傳過來,溫溫柔柔地問他。

“護工。”

“有人過來就好。唉,我感覺我要折壽了嚴老師這麽跪我。”賀恒光語氣誇張地嘆了口氣,扯了床上的被子拉到地上,裹在嚴歌續身上。

“不許亂說話。”嚴歌續聽不得別人說折壽這種話。

“呸呸呸。我長命百歲,嚴老師壽比南山。”賀恒光從善如流。

嚴歌續心說後半句放屁。他要是壽比南山了,這南山怕不是下一秒就要被炸了。

嚴歌續摸索着抓着被子,坐在了被子上,往後靠在床邊,低着頭盯着某個沒有意義的點。

賀恒光動了動,過了會兒把鼻氧遞給了嚴歌續,又出去了,回來的時候帶了杯水和個碗進來,說:“漱漱口吧。”

嚴歌續注意到賀恒光去洗過腳了,整個褲腿都被打濕,全濕淋淋的貼在柔韌的小腿上,勾勒出一段漂亮的弧線,就顯得另一端空蕩蕩的褲管兒格外紮眼。

“丢人丢到家了我這是。”嚴歌續自嘲地笑了笑,始終不敢擡頭看,他不敢看賀恒光臉上是什麽表情,哪怕有一絲的反感和厭惡,對于他來說都有些承受不起。

嚴歌續一直都沒有什麽朋友,不管他表現得性格多好,不管他對別人給出多少幫助,沒人會喜歡和病秧子呆在一塊兒。

久病床前尚且都沒什麽孝子,更何況是交情不深的人,嚴歌續堅持要從家裏搬出去,除了有他因為之前那件事兒對家裏的環境有點應激障礙之外,也是想和家人拉開一點距離,不叫人看了傷心落淚,也不叫人見了日生厭煩。

“有什麽丢人的?”賀恒光平靜地反問他,自顧自地開口:“如果不健康就是丢人的話,那我不是更丢人嗎?路也走不好,一開始複健的時候一直在摔跤,哦,還有無障礙的洗手間也确實是個破事兒,外面很多地方是沒有的嘛,然後最蛋疼的事兒就是在外面蹲坑,我就一次,那一次真的把我累得夠嗆,後來我幹脆把假肢卸了蹲,就靠單腿,然後手就這樣伸開,撐着兩邊的門板這所幸是我不便秘,不然再多蹲一會兒我肯定能摔屎坑子裏。”

“啧,小同志,說話文明一點兒。”嚴歌續被他逗笑了,微微擡起頭,發現少年人臉上帶着鮮活的神情,就像他直播的時候一樣。

反倒是被他這麽一說才紅了臉,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怎麽就不文明了嘛。我又沒說髒話……又不是仙女,人要拉屎的嘛……”

“好好好,我之後有空就給你整個無障礙廁所普及運動好吧,咱們這四海市凡是你去的公共娛樂場所,我都給你安排上一個無障礙廁所行吧?”嚴歌續財大氣粗地說。

“花不完的錢請捐給有需要的人。”窮佬有被傷害到。

“哦?那有需要的人是誰啊?”

“比如我。”賀恒光面無表情地說。

太好了,感謝財迷,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嚴歌續心裏好受了許多,看着賀恒光空落落的褲腿,半玩笑半認真地問他:“正好假肢不是壞了嗎?我托人找個好的假肢公司,給你換一個吧。”

“我不要。”賀恒光耷拉了嘴角,不高興地看着他。

“為什麽不要?”

“嚴老師是真的一點兒也不記得我了。”賀恒光不高興地玩手指,哼哼唧唧地說:“當時資助我醫藥費和假肢的費用的時候,明明是嚴老師自己說的。”

“你說你現在資助我,不是為了讓我感受到什麽社會溫暖人間希望,而是因為我還是小孩,能力還有限,所以讓我不要因為這件事情現在就停了,等成年了,我要能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

一段有些陳舊的記憶順着賀恒光的描述從嚴歌續的腦海深處翻了出來。

六七年前那個瘦弱矮小的男孩的面容,終于和眼前的少年人重合了起來。

對方臉上帶着一點兒驕傲的表情,像個讨要獎勵的小孩兒,有些得意地說:“我已經完全能靠自己了,還參加了基金會的助殘項目,我現在也在資助另一個殘疾小孩兒,不過就是她太遠了,我還沒有去見過她。”

哦豁,厲害了,他當年養過的崽都已經能養別的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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