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杜少餘抱着他的拐立在旁邊。
從離開男人的視線範圍之後,眼前的少年人就冷淡到了近乎冷酷的程度,說是出來洗手,就真的只是把手伸在嘩啦啦的水流聲裏沖個不停。
“那個……”杜少餘只好主動開口。
“我不知道宋寧哥對我有什麽誤解,但不管你打算說什麽,我都是不會答應的。”賀恒光埋頭搓着指縫。
杜少餘愣在了原地,臉上平靜的神色也有些撐不住了,有些着急地說:“真的很對不起,我們、我們已經知道錯了,我求求你了,放過我們吧,我們本來就都是寄人籬下的,如果因為這件事情的話……之後他們的處境就會更……更糟了……”
回應她的只有烘幹機的轟鳴。
在嘈雜的聲響裏,賀恒光接過單邊的肘拐支着,手已經幹了,但還是把手伸在烘幹機底下,保持着烘幹機的工作狀态,聲音不明顯地混在烘幹機工作聲裏,說:“手機拿出來,剛才的錄音删掉。不要逼我弄壞你的手機。”
杜少餘後退了半步,腳下卻被拐絆了一下,跌坐在地上,杜少餘忽然發現對方其實哪怕不用拐,單腿也是可以站得很穩的但下一秒賀恒光卻像碰瓷一樣也跟着摔下來,手像是胡亂找支撐一樣地壓在她肩膀上,卻力氣極大地把她壓在地上,嘴上先說了:“對不起啊,拐滑了一下呢,你沒事吧?”
杜少餘嘴唇打顫,不知道這個人了解到了什麽程度。
賀恒光和她年紀差得不大,女生又總是發育得成熟些,他們兩個倒顯得像是同齡的朋友,賀恒光把額頭抵在她肩膀上,低聲說:“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很讨厭你,你像我親戚家的一個小孩……聰明、看起來善解人意,永遠知道要怎麽利用別人的同情心。如果你針對的人只是我的話,我大概真的不會有什麽反應吧。”
賀恒光自嘲地笑了笑,嚴歌續經常罵他逆來順受的習慣他自己也知道,知道,但習慣了。
因為他的每一次反抗往往都沒有什麽好結果,只會迎來更加強烈的反撲,倒不如受着,習慣了就好了。他是泥地裏長出來的野草,誰想踩一腳,誰來踩一腳,都不奇怪。
被欺負得忍不了的時候,也試過拼着一口氣,以命換命似的和他們死磕,盡管換來的是下一次更加人多勢衆的欺淩罷了,後來他也不掙紮了。忍過幾次,對方覺的沒意思了,也就結束了。
“但嚴老師是不一樣的。”
杜少餘聽見對方在她耳邊,近乎偏執地一字一頓地說。
是皎潔的不容玷污的皓月,是溫室裏培育出的美豔不可方物的白玫瑰。是他的救世主,創世神,是他一切能夠想象的美好,和可望不可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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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對方的行為是賀恒光所不能容忍的惡劣。
嚴老師不相信他會打架,但賀恒光是會的。
從知道對方是沖着嚴歌續來的那一刻起,賀恒光心裏就泛起了滔天的恨意,他在酒店裏清醒過來的時間裏,腦子裏根本沒有冒出過要逃跑的念頭,甚至也沒有恐懼,只是在頭暈目眩的喘息裏,想過無數次萬一他們還有人去找嚴老師了怎麽辦?
如果那個時候不是酒店的人報警報得快,賀恒光可能不只是讓那兩個人鼻青臉腫那麽簡單了。
“手機給我。”賀恒光又重複了一遍。
杜少餘不是那種不識時務的人,她既然足夠聰明,自然也知進退,這會兒老老實實地把手機從兜裏拿出來,當着賀恒光的面把錄音删除了,還舉起雙手任由賀恒光又檢查了一遍。
賀恒光這才放開壓在她肩膀上的手,從地上自己慢慢爬起來。
杜少餘插着兜,靠在牆邊看着賀恒光又重新開始仔仔細細地洗手,好像碰了什麽髒東西似的。
“為什麽要找嚴老師的麻煩?”賀恒光問。
“你不知道?”杜少餘訝異地挑了挑眉梢。
“你們這種私生飯的想法我怎麽會知道。”賀恒光不高興地皺了皺眉頭。
杜少餘樂了,甚至沒忍住笑出了聲,從她自己沒戲了之後她也不裝了,直白地說:“不,微博私信确實是我發的,但我只是想吓唬一下他而已,我就是想看看他會是什麽反應,不過他壓根就沒回我,有點可惜。我那兩個傻弟弟做事是有點兒不太聰明,進去蹲一蹲也算是長長腦子,其實進去倒沒什麽,名聲敗壞啥的,反正我們也都聲名狼藉了。賠償的事兒我本來是想再求情試試的,主要是他倆現在的監護人比較神經病,我怕他們到時候回去了會被弄死。”
賀恒光對此不置可否,神經病的監護人他家的估計也能排上號兒。
“他沒有和你說過嗎?我看他應該認出我了。我是一對罪犯的女兒,你嘴裏那位嚴老師,是他們最後一位受害人。”杜少餘還以為這不是什麽秘密,反正她舅舅家也好,鄰裏街坊也好,只要她幹了一點點兒不合他們的心意的事兒,任何事情都能被挂上罪犯的孩子的這個名頭,杜少餘更小的時候還會覺得委屈,會想否認,會想說父母做的事情和她沒有關系。
但時間久了,杜少餘也認了,反正不管她怎麽努力都好,她這輩子都沒有辦法從那個名號的陰影裏解脫出來了,倒不如就這樣吧,與其名不副實地背黑鍋,還不如幹脆堕落給他們看看好了。
杜少餘忍不住會這樣想。
嚴歌續開簽售的那天她也在現場,她在哪裏面擺了個小攤,賣一點自制的印章、徽章、別針、飾品之類的,賺點零花錢,看見有某一邊排隊排得特別熱鬧的,就蹭過去看了一下,沒有想到會看到對方在這裏。
看着對方像是已經完全把過去抛之腦後,溫煦地笑着和讀者交談乃至是擁抱的時候,杜少餘心裏像是被毒蛇纏繞住一般,生出一種隐秘的惡毒想法。啊,憑什麽這個人可以過得這麽好啊?如果不是他戳破了那件事情的話,她是不是還可以把自己家庭那個美好的假象,繼續維系下去?她也不必背上罪犯之子這樣的名號,或許,或許還能擁有坦蕩的人生。
杜少餘控制不住地這樣想,她在本子上寫下過無數個嚴歌續名字,又用筆重重地塗抹掉,她偷偷去過嚴歌續所在的小區好多次,知道對方住在哪裏,也看過對方出來散步,還見過對方大半夜的忽然裹着外套端着小碗走到小區裏,在流浪貓出沒的區域,放下了一碗水煮的雞胸肉,無知無覺地露出一段白皙的後脖頸,看上去是那樣柔弱,而不堪一擊,杜少餘握着手裏的美工刀,在對方離開之後,她把雞胸肉又撕碎了一些,蹲在旁邊看着流浪貓警惕地湊過來吃肉。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還在掙紮着想要證明什麽。明明就這樣堕落下去就好了。
宋寧打破了他們之間沉默的對峙,有些尴尬地出聲:“你們倆……好了嗎?這……洗手有點久了啊,肉都已經上來了,再遲一點兒回去可能就只有盤了。”
“來了。”賀恒光回頭看了杜少餘一眼,對方沒有再跟上來。
宋寧不解,問他:“你們聊好了?她不一塊吃了嗎?”
“她不來了。”賀恒光替她回答。
嚴歌續在包廂裏等得都快睡過去了,撐着下巴看着出去三個,回來兩個,沒有多問,只是拍了拍自己隔壁的位置,說:“這洗手可有夠久的啊,怕不是去天山天池洗的手吧?”
“餓了。”賀恒光挨着嚴歌續坐下來。
“得虧還知道餓呢?這要不餓你倆還得徹夜長談了是吧?”嚴歌續示意旁邊的服務員可以開始烤肉了。
“聊得怎麽樣了?不會給人欺負了吧?”嚴歌續對賀恒光毫無信心,總覺得以小朋友這窩囊性格,很可能被人欺負了都不知道被欺負了,看起來心情沒有很美麗。
賀恒光的手指洗手洗的冰涼,驟然捏上嚴歌續的手腕,嚴歌續手腕抖了一下,倒是也沒有推開他。
嚴歌續就看着賀恒光一副欲言又止像是便秘一樣的表情,維持了半天都沒能放出個屁來。大概也猜到了他倆聊了些什麽,輕輕嘆了口氣。
“也不是什麽好聽有趣的故事,你若是想知道,吃完飯等回去了我講給你聽吧。”
嚴歌續還擔心過點得多吃不完,後來才發現是他多慮了,賀恒光和宋寧都非常之能吃,最後還又追加了一份主食才算把這兩個人喂飽,反倒是他自己每碟大概就碰了一兩片,姑且算是嘗了個味。
回去的路上嚴歌續就覺得自己狀态要垮,他精神緊張了太長時間,今天賀恒光出院加上做完筆錄,心裏剛冒出一點兒塵埃落定的放松,腦子裏繃着的神經也松下來,這會兒覺得自己從關節到骨頭都泛着酸脹,手心也有些潮熱。
宋寧看他閉着眼睛抿着唇,試了一下他額頭的溫度,有點發燒,從保溫瓶裏倒了點兒熱水給他抿着。
賀恒光也看得懂,把嚴歌續的手搭在自己的手心上,盡管在低燒,但對方的手依舊是冰的,捂不熱似的。
這種程度的不适對于嚴歌續來說還是家常便飯,回到家也沒有直接去休息,通知了他已經預約了很久的假肢師傅過來看看賀恒光腿的情況。
賀恒光也老實,對方幾乎是硬掰着他單邊的膝蓋去活動,這要不是嚴老師家的昂貴沙發,賀恒光覺的自己能把沙發摳出個洞,但到底還是忍着了,憋着氣大氣兒也不敢出,最後還是嚴歌續出聲提醒:“能輕點兒嗎?”
“他之前用的假肢不咋樣啊,哪家公司的啊,質量不好吧,也不适合,膝關節和殘肢的狀态都不是很好啊。”那技師終于松了手,賀恒光也長出了口氣。
“現在的話怎麽說?”
“那也沒有說不能戴,能戴還是能戴,不過我不太建議現在換就是了,這個膝蓋肯定還是要去治的,這別說是假肢了,他現在就算是條真腿他也得膝蓋疼,等膝蓋好了再說吧,而且這殘肢都腫……”
賀恒光剛想去捂這位假肢師傅的嘴呢,到底手還是比不上嘴快,那師傅已經萬分耿直地說了出來:“快腫成大腿粗了,我這現在來了也沒啥用啊,等炎症退了再說吧。”
看着嚴歌續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黑下來,賀恒光也有點頭疼了,這幾天醫生和他也聊過關于腿的問題,這事兒也沒想和嚴歌續說來着,就是沒想到嚴歌續會直接叫假肢師傅來家裏。
這位假肢師傅也倒好,上門第一天直接把馬蜂窩給捅了。
賀恒光上趕着哄:“續哥續哥續哥不生氣不生氣,就就沒啥事,過過過幾天就不腫了,別生氣別生氣。”
“結巴什麽?我又沒罵你。”嚴歌續癟了癟嘴。
小朋友還在偷看他臉色,看他确實好像心态還算穩定,才偷偷松了口氣,把嚴歌續心疼得一抽一抽的,明明膝蓋疼腿疼的人是他自己,結果小朋友就因為怕他心情不好就瞞着他。
嚴歌續低頭輕咳了兩聲,松了口:“宋寧,報個班去學習一下他那腿怎麽處理,報銷,算工作時長,我去眯一會。”
“好的小嚴總。”被迫增加營業範圍的小宋護工卑微地回答。
賀恒光坐在沙發上搓手手,剛想去書房摸電腦,就被嚴歌續喊住了:“恒光呢?”
“啊?”賀恒光沒想明白嚴老師的眯一會和他有什麽關系?為什麽要問他?是他也應該去休息一下嗎?可是他真的不困啊嘤!
被迫養生了好多天的賀恒光第一次覺得很委屈。
嚴歌續看着他忽然耷拉下去的眉眼沒忍住笑了,這人的表情是真的很豐富,說:“不是要聽故事嗎?一起躺會兒,我給你講。”
“好耶。”賀恒光又快樂了,颠颠地拄着拐跟在他輪椅後面。
嚴歌續看着賀恒光背對着他換睡衣,不由得感嘆了一次人的身材是真的很好,肩是肩背是背的,就連本該讓他覺得不太适應的那節纏着繃帶的殘肢的弧度,嚴歌續也覺得是可愛的,盡管如果對方能夠健健全全的話,想必會比現在的模樣更好。
換了輕便的衣服,賀恒光幹脆丢了拐,連跳帶蹦地兩三步就撲到了床上。
嚴歌續看着有點虛,擡手稍微護了他一下,數落:“剛出院悠着點吧,前兩天就坐起來都還頭暈呢。”
“我現在已經好了,一點事兒都沒有了。”賀恒光申訴,半張臉埋在枕頭裏看着他,停頓了一會兒又說:“雖然我想聽,但是如果續哥不想說的話,也沒關系。”
嚴歌續的手還不敢碰他的頭,猶豫了一會兒手還是落在了對方的背上,學着他那種有些幼稚的語氣,裝模作樣地低笑着說:“沒關系,我也已經好了,現在講出來……應該也沒關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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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