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當然不是。”賀恒光被他捏得縮了縮脖子,整個腦門都往軟乎的被子裏拱。
“如果續哥的遺産和我有關的話……”賀恒光笑着眯了眯眼睛,說,“我希望續哥可以活的好好的,到那個時候那筆遺産數目一定非常可觀。”
嚴歌續看他狡黠的神情,也知道對方是開玩笑,但心裏還是驟然塌下去一塊,像是有溫水慢慢灌進來。
“那你也花不了幾年了,你也得七老八十了。”
“那也沒事兒,光是看着那串數字我都能笑醒,囤着就很有安全感了!”
對于其它人來說,賀恒光的态度和言語可能顯得有些不識趣,但對于嚴歌續來說,這種态度溫軟地恰到好處。
他是第一次從他人身上感覺到一種毫無負擔的愛,與來自家人的不同——他可以心平氣和地和對方讨論死亡,談論自己的一切,包括他的脆弱和恐慌,像是籌劃一場盛大的典禮,為自己的人生做終章。
“然後呢?你引起了那個假護工團隊之間的矛盾了,然後呢?”賀恒光還惦記着故事的結局。
“然後的事情你猜不出來嗎?”嚴歌續悶咳了幾聲,放松地陷進柔軟的枕頭堆起的靠背裏,繼續講述道:“我不是說了他們24小時輪流盯着我的嗎,這種重點就是輪流。我和那個和女人吵架的人說,我其實還有錢……但是在之前和女人的交涉當中失敗了,她看上去無論如何也不肯讓我活下去,所以我也不打算把我的錢交給他。”
嚴歌續像是整個人都陷入了回憶裏,他當時也在發燒,已經說話都費勁,但求生的想法特別強烈,大概是覺得活這麽一遭,什麽都還沒做呢,不想就這樣死去。
小嚴歌續躺在床上,睜着千鈞重的眼皮,誠懇地哄騙道:“我把錢給你,你把手機給我,然後你就離開,我再叫我爸爸媽媽來救我,好不好?”
對方臉上透過一絲狂喜的表情,以為事情都還在他的掌控之中,這個小少爺真是幼稚至極,事到如今,他以為他還有資格談條件?等錢拿到手,誰還管他死活,遑論把手機給他了。
嚴歌續看着對方拿出手機讓他轉賬,鎮定自若地輸入了密碼,但手機上卻沒有收到通知轉出的短信,對方也沒有收到錢,嚴歌續很快提議道:“可能是這張卡的超過限額了,我換一張卡給你轉吧,也是我自己的卡。”
這一次嚴歌續很快轉賬成功。
“那是我哥的一張卡,他第一次去公司實習的工資卡,有單日8000的轉賬限額,試圖轉超過8000的話就會發短信而且提示有人試圖轉賬多少錢,那張卡給我了是因為限額太小了,他實習結束之後那張卡就完全不用了,實話說我完全是僥幸……因為就算我哥收到了那條短信,大概也不能證明什麽,我只能賭我哥那個小心謹慎的性格。”嚴歌續說到這裏的時候還是心有餘悸。
“因為萬一我哥給我打電話說,我為什麽忽然用那張卡的話,我就死定了……女人會知道我試圖聯系我家裏,我等不到我家的人回來我就人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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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收到那條短信的時候他還在國外,覺得很奇怪,因為國內那個時候應該是深夜了,我早就到了該睡覺的時間,又怎麽會突然需要花錢,而且就算需要花錢,再怎麽也用不着這張卡的。”
“女人守着我的時候,我的手機忽然響了,顯示的我哥的來電,我是真的被這個電話吓得發病了。”嚴歌續現在說起來也有點想笑,他也沒想到他那次發病是會被他哥的電話吓得,他是真的太害怕他哥一開口就問為什麽用那張卡轉賬。
但那個電話其實只是□□而已,當時他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長期的不規律進食和高燒,已經把他的心髒折磨得岌岌可危。
這次發病,某種意義上又算是救了他一命,女人接通電話之後立刻說:“嚴總您稍等一下,小嚴總他被您的電話吓到了,現在狀态很差,我先處理一下。”
“開視頻給我看。”嚴崇州立刻說,“如果嚴重我就叫急救過去。”
女人沒有開,直接視頻和拍小視頻不一樣,信息傳遞出去了就是傳遞出去了,不比拍的小視頻,不滿意了還能再重新拍。
嚴歌續在沒頂的窒息和心髒的劇烈疼痛裏看見女人的手鐵爪一樣的壓下來,似乎想讓他順勢死于這一次的發病,但嚴崇州在那邊催促得很急,女人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松開了蓋住嚴歌續口鼻的手,扯下一旁的氧氣面罩給他戴上。
甚至難得給了藥,給他推了一陣強心,确認嚴歌續已經沒有力氣說話,才打開了視頻,說:“嚴總,不好意思,剛剛急着處理,現在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但他現在狀态不是很好,可能沒有辦法和您聊天了。”
嚴崇州盯着那邊看了許久,才點頭應了下來。
後來的事兒嚴歌續自己反而記不太清,只知道醫院的人和他媽幾乎是同時回來的,據他媽媽後來哭訴時的內容,大概是他哥給當時在鄰市的母親打了越洋電話,說弟弟身體不太對——他們家還挺經常給嚴歌續打電話的,哪怕是嚴歌續午睡的時候,打過去吵醒對方的情況偶爾也會有,再怎麽不舒服,嚴歌續都不應該因為一個平常的電話,就驚吓到發病昏厥。
母親吓得連夜驅車,直接帶着一個急救團隊就火急火燎沖回了家,這才撿回了嚴歌續的半條命,然後就是無休止的手術、重症、修養、再手術。
“我有大半年的時間都是不清醒的,應該比你當時治腿住院那會兒要久吧?”嚴歌續有些疲憊地眨了眨眼睛,這個故事對于他來說有些太長了。
賀恒光回憶了一下,說:“我治腿那會兒其實很快,術後十四天就拆線了,主要是戴假肢複健花了點兒時間,傷腿又會反複,所以你才會覺得我在醫院住了好久。”
“我家對我真的很好,好到我有時候會覺得對不起他們……”嚴歌續聲音都有些啞了,與其說是說給賀恒光聽,不如說是他自己想說下去。
就像一個久久不愈的傷口,時間久了,就會忍不住去摳那個結痂的口,一旦揭開了痂的一角,就總覺得有哪裏不舒服,會想要把整個痂都撕扯下來才算接受。
“據說我媽差點和那個女護工拼命,去揪對方的頭發,一直到醫護人員把她拉開,讓她先跟車走,去看看兒子她才勉強冷靜下來。要知道她的性格就是那種很典型的小女人的性格,平時裏就連看動作片都會覺得太暴力了,覺得打的多疼啊……”
“我還聽說我爸,那天從董事會上直接甩手離席,下飛機之後打車過來醫院路上,我媽給他打電話講了這事兒,他在人家出租車上哭得像個小孩子,半點兒看不出是那個不怒自威的大老板。”
“我哥就……我哥……你應該也看得出來他對我有點兒,過度擔心和過度保護了吧?什麽事都可以給我打電話,現在是有宋寧給他彙報情況,而且客廳還裝了監控,他才稍微管的松些,之前有一段時間他如果實在實在沒空,甚至會把我帶去他公司辦公室,就……就離譜。應該也是因為我吧,家裏也催,但我哥從來不提結婚生子的事兒。”
“但是續哥……”賀恒光忍不住打斷他,輕聲說:“你為什麽要因為被愛着而感到愧疚呢?”
嚴歌續驟然一愣,還不等他回答,賀恒光已經支起了身子,跪坐在他面前,直視着他的眼睛。
“續哥明明就是個非常值得被愛的人啊。”
嚴歌續老臉一紅,不自然地別開臉悶咳了幾聲,打發這個聽完故事毫不悲傷毫無感觸的人麻利地走開:“好了,我準備休息了,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去吧,打游戲也可以,注意時間。”
“遵命,長官。”賀恒光領命蹦了兩步去撿拐杖,眼角的餘光看到嚴歌續似乎還有些出神,像是還陷在剛才的情緒裏,拄着拐又轉回床前,故意在房間磨蹭了半天。
“幹什麽呢?擱這扭秧歌?你別說你在我房間就迷路了。才出院呢!知道消停兩字咋寫麽?”嚴歌續被他拐杖篤篤篤地杵地聲也搞得煩躁了起來,沒好氣地啞聲罵。
“我覺得如果不睡會兒,我的睡衣就白換了。”
“所以呢?”嚴歌續恨不得給他翻個白眼。
“但是我又不困,所以正在試圖給自己增加一點運動量助眠。”
“……”嚴歌續受不了他了,“哪門子運動量是在我房間才能增加的?過來躺下!”
嚴歌續說完隐約覺得這句話有哪裏不對,然後就看到剛才還氣人的小朋友已經三下五除二地乖乖躺到了床上,睜着毫無睡意的眼睛看着他。
“眼睛閉上。以及不要擺出這幅好像期待發生點啥的表情,謝謝。”嚴歌續冷酷。
“哦。”賀恒光閉上眼,感受着整個房間的燈光暗下來,自然光也被遮光的窗簾擋在窗外,只餘下一點兒昏暗的光線,宛若晨昏之間。
嚴歌續把鼻氧扯過來,賀恒光側着身子半蜷着躺着,手在被子裏摸索了一會,把嚴歌續的一點衣服角拽在手裏。
嚴歌續從這個動作裏忽然有了一種莫名的被依賴的安定感。一顆飄飄蕩的心也像落進了一片棉花地。
那場因他而起的綁架似乎沒有在這個少年人的心底投下任何的陰影,他還是像個傻乎乎的貝殼一樣,殼也不知道合上,就露着白色的軟嫩貝肉給他。
他已經心神俱疲,阖着眼皮卻難以入眠,肺部傳來一陣陣的瘙癢,他卻連咳嗽都沒力氣,頭發絲兒都泛着疲。
不知道過了多久,被窩裏又傳來細碎的抽泣,那聲音壓得很低,幾乎和制氧機運作的聲音融為一體。
嚴歌續在心裏嘆了口氣,心想這小東西這個後知後覺和躲被窩裏才哭的毛病,到底啥時候才能改掉,搞得的他剖白完還覺得很沒面子。
嚴歌續手心這會兒有了點熱氣,阖着眼把手也搭在了對方的手上,對方頓了一會,過了許久,嚴歌續感覺到自己的指尖被一個溫軟的觸感一點點碰過去,五個指頭一視同仁,一個都沒有落下。
“還疼嗎?”被子裏鼓起的一團黑影問他。
“你都親過了,它疼不疼不知道嗎?”嚴歌續有氣無力地反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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