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嚴歌續聽得哭笑不得,夾着手機問他:“怎麽了這是?你差使我給你買番薯的時候,可沒這麽客氣,我就是怕你看病不積極,這也沒罵你啊。”

“沒生氣就好!護士叫我了那我先挂了。”對方的音調又快速揚起來,仿佛剛才的低沉只是嚴歌續的一場錯覺。

嚴歌續聽着電話對面的忙音,出聲道:“宋寧,走,去醫院看看去。”

他住的地方離市醫院也不算遠,到醫院的時候對方還在診室裏,嚴歌續和宋寧就在走廊上閑聊等他。”宋寧,這幾個月你和他接觸也不算少吧?你覺得賀恒光是個什麽樣的人?”嚴歌續問。

宋寧皺着眉頭思索了一會,說:“很随和,也有禮貌,性格活潑開朗的,也不嬌氣,就各方面來說都挺好的,但就是……”

“沒事兒,你繼續說。”

“就感覺好的有點離譜了,當然可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就……就小嚴總您愛多管閑事兒啥的,我覺得也不稀奇,就因為……唔我這麽說可能不好聽啊,但是就是您做好事兒對您來說也不是什麽成本,就是閑着沒事……”宋寧越說越小聲。

“緊張什麽,你說的也沒錯。”

“但這事兒放在他身上,就總覺得不太真實。”宋寧在嚴歌續鼓勵的眼神裏,還是給出了他的想法。

嚴歌續眯着眼睛笑了笑,沒有對宋寧的回答作出評價,護士念出下一個候診的人的名字,賀恒光從診室裏面攥着病歷本出來,嚴歌續沖他遠遠地招了招手,用只有宋寧聽得到的聲音回答:“但又有什麽關系呢?”

宋寧再次有聽沒有懂,覺得小嚴總最近說話都雲裏霧裏的。

賀恒光的眼睛在看見嚴歌續的時候驟然亮起來,加緊了幾步幾乎是往他這兒跑的,拄着拐跑得踉跄了好幾步,一直到快挨上嚴歌續才猛的剎了車,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停下來。

嚴歌續知道按對方那架勢可能本來是打算給他一個熊抱的,這所幸是忍住了。

嚴歌續調整了一下自己站的位置,背對着牆壁,微微後撤半步,張開手臂說:“行了,這樣我摔不了,抱一下吧。”

他話還沒說完,對方的拐已經應聲落地,實打實地撞進他的懷裏。

嚴歌續有些無奈地拍了拍他的頭,說:“之後還有事兒嗎?待會請你吃個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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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恒光在嚴歌續住院期間偷偷去看過他幾次,只是大部分時間對方都在昏睡,或是在無意識的時候會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

所幸現在看起來又沒事了。

“沒有了!”賀恒光積極響應,其它什麽事兒和嚴歌續比起來都得往後排。

幾個人還在等電梯,賀恒光的手機就響起來,接了電話之後嗯嗯啊啊了幾句,臉上的表情露出一些不情願來。

“怎麽了?”嚴歌續問他,“有事就去吧,吃飯也不是非要今天。”

“不是……就是我媽那邊兒……”賀恒光埋着頭。

“你去看一下什麽事兒呗,我們陪你去?還是就在醫院外面等你?”

“我自己去就行,我去看一下是什麽事兒,很快的!”賀恒光按了樓層,噔噔噔跑。

宋寧剛想按負一樓去停車場,卻發現嚴歌續又按了剛剛的樓層跟了出去,只能也一頭霧水地跟出去。

“我們不先去拿車嗎?”宋寧問。

“看一眼吧,他媽我算是怕了,萬一又吵架啥的,你也好進去撈他出來。”嚴歌續又想起來上回在醫院的破事。

宋寧上回不在,這次算是領教到了嚴歌續說的害怕是啥意思,他們還沒走到那個病房呢,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把醫院整出了一種菜市場吆喝的場面。

“你又去哪了?你都多久沒有來看過我了?你心裏還有我這個媽嗎?你就巴不得我死了,那我還不如今天就死給你看了。”

護士也在旁邊拉着勸着,說讓賀恒光也幫忙勸兩句。

“沒良心哦,你傍上大款了是不是?就是之前那個帶你走的那個男的是不是?你要感謝你老娘給了你這幅好皮囊,不然就你這瘸腿的,誰看得上你?”

“他給了你多少錢?嗯?快說說,我都看新聞了,你頭上那疤是因為他才留下來的吧?還是個挺有名的作家的吧?給了你多少錢?有這個數兒沒有?我剛剛就問了,你倒好,給我甩臉色,直接就走了。”

賀恒光臉色一青一白,好久才出聲:“我說過了,我和他不是那種關系,我受傷也和他沒有關系,你要是再說這種話我就不管你了。”

“你還想不管我?我是你老娘,你是我兒子,你管我是天經地義的,你除了給醫藥費給過別的嗎?啊?有沒有天理了?我要報警抓你,說你虐待老人!”那女人越說越激動,既然有了翻白眼的趨勢,醫護人員最終給她推了鎮定,把人安置回床上。

護士也很頭疼,對賀恒光說:“你們家還是得有個人看着她,她腦子裏長東西,有時候是情緒會比較極端,這鬧也不是一回兩回了,總不能每次都讓我們來收拾吧?你好好和你媽聊聊啊,我們也知道你辛苦,是不是還在讀書?家裏還有其他人能過來嗎?”

賀恒光頓了頓,只是說:“我和她聊聊吧。”

那陣鎮定的劑量并不大,只是身體會有些無力,沒有到失去意識的程度。

賀恒光搬了把椅子,坐在了她旁床邊,沉默地看着她。

看着女人的臉,他時常在想,自己真的是這個人的孩子麽?為什麽從對方那裏看不到任何一點母親的模樣,為什麽世界上要有所謂父母子女的羁絆?

要是對方快點死掉就好了。

惡意像一顆頑強的種子,不論他試圖拔除過多少次,還是會在每一次被傷害的時候蔓延而上,在胸腔裏發芽,在血管裏成長,最終變成控制肢體的經絡。

“水……要水……”女人嘴唇有些幹裂,呢喃着要喝水。

杯子就在床頭櫃的位置,他擡手就能拿到,但他沒有動,只是看着。

“我以為沒有什麽好聊的。”賀恒光低聲說。

“小時候你說我是小三的孩子,現在需要我了,又說我是你的孩子了?”

“如果你對你老公出軌的事兒有懸念,那你應該罵他,和我有什麽關系?這是我選的嗎?這是我造成的嗎?”

“過不下去的話,大家就……一起下地獄吧。”

“水……”女人不知道聽進去了多少,只會重複着要喝水。

從嚴歌續他們的視角看過去,是聽不見賀恒光說了什麽的,但能看見對方從保溫瓶裏倒出了還冒着熱氣的水,也沒有兌涼,就只是送到了女人唇邊。

宋寧的職業素養讓他有點想管這事兒,被嚴歌續輕輕攔了一下。

女人被燙得大叫了一聲,打開了唇邊的杯子,熱水濺到她自己的手上和被子上,賀恒光把床頭櫃上的半杯涼水倒在了自己的衣服上,用一種周圍人能夠聽見的音量說:“媽……我都說了水燙,不要急着喝了……您偏要……”

護士聽見大叫趕過來,看見賀恒光身上也濕了大半,指了指櫃子說:“唉,難為你了,櫃子裏有幹淨的被子,濕的你待會送去樓梯間旁邊那間就行,然後回去換身衣服吧。”

賀恒光動作利落地把被子換好,幾乎是毫不留戀地抱着被子往外走,卻驟然撞上了嚴歌續的視線。

心裏那點報複的快意迅速被劇烈的惶恐淹沒,一時間攥着拐的手都在輕微地顫抖,嚴老師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在這裏的?又看到了多少,聽到了多少呢?

會不會覺得他令人讨厭,乃至令人覺得惡心呢?

嚴歌續臉上倒沒有什麽表情,只是說:“我們看你挺久都沒下來的,就上來看看,你送完被子還有事兒嗎?”

賀恒光搖頭。

“行,那我們先去負一樓等你。”

宋寧一直到坐在了車裏,開了暖氣,都還是覺得自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覺得很恐怖嗎?”嚴歌續問。

“有……有一點兒吧,就覺得雖然他媽說的話有點過分,但是再怎麽也不至于……”宋寧回答。

“但是宋寧,設身處地,換位思考,如果站在他的立場,我覺得不管是你,還是我,已經不可能比他做的更好了。”嚴歌續手指點着大腿,随着車裏的純音樂踩着節拍。

“他當時截肢住院包括複健的那段時間裏,他爸媽一次都沒有出現過,一次都沒有。即便是這樣的父母,他都拼命賺錢付起醫療費了,你應該知道醫療費對于普通家庭來說……是個多大的數目吧?”

賀恒光下來的時候嚴歌續已經在副駕上閉目養神,賀恒光只能自己爬上了後座,宋寧的表情也看不出什麽端倪,只是問他說想吃點什麽。

嚴歌續在等,等賀恒光會不會主動開口和他聊那件事情,他不确定賀恒光是否想和別人聊關于自己的家庭,就像他也不是一開始就能順利談論那段經歷的。

很多創傷無藥可醫,時間是唯一的魔法。

這種沉默一直維系到了飯店包廂,氛圍都還是凝固的。宋寧已經感覺他可能是個啞巴,不然就是那倆人忽然被毒啞了,硬着頭皮尴尬地問:“小嚴總,您看吃點什麽。”

“你們點就行,我随便吃兩口。”嚴歌續對吃沒有太大興趣,反正他忌口一堆。

“那……那恒光呢?”宋寧痛苦面具。

“嚴老師……是不是都看到了?”賀恒光只盯着嚴歌續,答非所問。

“看到什麽呢?”嚴歌續撐着下巴反問他。

賀恒光心底涼得徹底,嚴老師這個回答等于已經承認了他什麽都看到了,所以路上才不想和他說話,所以才坐在副駕不想和他坐在一起。

有一瞬間賀恒光覺得耳邊傳來強烈的耳鳴,每一陣細碎的聲音都被拉長和銳化了無數個等級,像鑽一樣鑿進腦子裏。

“對不起……我知道錯了……我不會再這樣的……嚴老師你不要……不要……讨厭我……”

嚴歌續看着對方的臉色白得吓人,也被這場面吓了一跳,他只是不确定對方想不想和他聊家庭,如果不想聊他也就不問了,這怎麽就直接到了他讨厭他呢?這中間發生了啥他是失憶了嗎?

“咋了這是,哎喲這臉白的,宋寧你帶糖沒有,沒有的話讓服務員送點糖水上來。”嚴歌續推了推宋寧,宋寧出門去讓服務員送點糖水過來。

嚴歌續摸着他手都是涼的,甚至比他這種常年四肢冰涼的柔弱患者都要冷,掀開剛倒了熱水的茶杯打算給他晾一會兒喝兩口熱的。

結果他剛把蓋兒掀了,對方就已經把茶杯整個端了過去,差點就要把那杯熱茶往手上倒。

嚴歌續這輩子反應速度都沒那麽快過,把那茶杯一撇,及時給打到旁邊去了。

瓷片落地叮當響,驚堂木落醒昏沉,

“你瘋了!你不想聊家裏的事兒就不聊呗,我又不能逼你,這給我演得哪出?”

“嚴老師……不讨厭我嗎?”賀恒光頭埋得極低,頭上一層新長的細嫩的頭發顏色偏淺,還沒能把頭上的疤遮個嚴實。

“我讨厭你啥?讨厭你送了我一套限量手辦?還是讨厭你替我挨了頭上這一棍子?讨厭你為了安慰我不停打岔?還是讨厭你親我手指?勞您給我指個路,我應該讨厭你哪個點?我努力讨厭一下。”嚴歌續被他氣笑了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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