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在令人窒息的尴尬對視裏,賀恒光鼓起勇氣:“勞駕,你壓着我浴巾了。”

嚴歌續也正在故作鎮定,嘴上哦了一聲,臉上看似有數,實則腦子裏一片空白,然後在床上攤煎餅似的翻了個面兒。

賀恒光蹦跶了兩下,卻忘了這不是他鋪了毯子的自個兒家,為了便于輪椅通行,都是滑溜溜的大理石的地面,于是蹦了兩步的賀恒光不幸滑了一下,整個人向前俯沖即将落地,人的自保本能讓他抓住了眼前一切能抓着的東西,借着這麽點勁兒争取了一點兒時間,勉強騰挪成了一個單膝跪地的姿勢,好歹沒有摔成狗吃屎。

只是原本就脆弱的左膝蓋往地上這麽一磕巴,賀恒光的臉像是吃了檸檬一樣光速皺成一團,嘴裏倒吸了一口涼氣。

過了一會兒聽見頭頂傳來一聲無奈的嘆息,一雙手架着他的腋下給他借力。

只是架着他的這雙手也屬實沒什麽勁,最後還是賀恒光自己夠着床沿坐在了床上,裹在被子裏捂着膝蓋嘶嘶直抽,一邊還要忙不疊給嚴歌續道歉,斷斷續續地說:“續哥,我、我真不是故意扯你褲子的,我就是,手忙腳亂,真的是,沒注意。”

“嗯哼?”嚴歌續語氣裏喜怒不顯。

“我錯了。”賀恒光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真的。”

“真的?”嚴歌續重複。

過了一會兒賀恒光嘴角揚起來,嗤嗤笑着回答:“假的。不是,小熊四角褲也太可愛了吧,嗯?嚴老師。”

賀恒光的手不安分,嚴歌續就看着那雙在鍵鼠上能夠靈巧地、不斷創造奇跡的手,老想着亂摸,在他身上有一搭沒一搭地上下其手。

嚴歌續嘴角抽動,在對方試圖變本加厲的時候,終于按住了某只不安分的爪子,抓住他被子的邊緣作勢要掀,反客為主道:“某位小朋友是不是忘記了,自己脫得更幹淨些?”(只是調侃,沒發生啥的,審核的兄弟姐妹萌求求了)

賀恒光後知後覺地開始慌張,收手乖乖地躺平,但一雙杏眼還是提溜圓地看着嚴歌續。

“幹什麽用這種期待的眼神的看着我?我像是什麽禽獸嗎?”嚴歌續反倒是松開了抓着他被子邊緣的手,轉而只是捏了捏賀恒光的臉,低聲哄他:“磕到哪了?我看看。還疼嗎?”

“可以禽獸一點的。我可以。”賀恒光直接跳過了後面的問題,滿臉期待地看着他。

“……”嚴歌續有點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對方的這種期待,不如說如果賀恒光是一時興起,嚴歌續倒也不是不能陪他玩玩,反正對方的皮相也好性格也好,都是他喜歡的那款,但是少年人的喜歡熱忱真摯,反而愈發叫嚴歌續舍不得。

不敢回應,是害怕糟蹋了對方一顆真心,也怕蹉跎了少年人的心氣。

等不到嚴歌續的回應,賀恒光自己順破下路,說:“開個玩笑啦。對了,差點忘了,這個還沒有給嚴老師呢。”

嚴歌續發現對方的分寸是真的掌控自如,這會就已經又老老實實,被子裹得緊緊的,恨不得給自己立個貞潔牌坊,只露出一段手臂在床邊的外套兜裏去夠,掏出了一個帶着檀香氣的平安囊遞到嚴歌續手心。

“據說是大師開過光的,我認真求了的。嚴老師不嫌棄的話就帶着吧,一定會好起來的!”賀恒光語氣認真,盡管在遇見嚴歌續之前他根本不信鬼神之說這套,但是他真的在跪拜的時候把寺廟裏叫得上叫不上名字的神仙都求了一遍,不求惡人得惡果,不求自身潤福澤,只求一人順遂平安,無病無災。

“要是有用的話,我就捐半年的收入給慈善基金會,半年給寺廟當香火錢,還可以吃素,一直吃素都可以,大師,你這個可要有用啊。”賀恒光是個俗人,他聽不懂大師嘴裏不能強求的那一套,他只知道他活到這麽大,絕大多數東西都是他自己掙來的,只有嚴老師,是他的可遇不可求。

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人,會為了給他打抱不平,拖着病體一個個地打電話,在網上确認信息,才從一堆提出可以賣面試題方案的人群裏,找到了賀青買方案的那個女生,再抽絲剝繭地,一點點剝出對方由虛名編制起來的人生。

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

嚴歌續收下了對方的好意,把那個看起來甚至縫都縫得有點劣質的袋子放在他貼身的內袋裏,大師什麽的,嚴歌續也不信,但是對方這片簡單又紮實的心意,他确實收到了。

賀恒光看他收下了才滿意,忽然才想起來問:“所以續哥是找我有事?”

嚴歌續本來在感動之餘都快忘記了,賀恒光這麽一提醒,他正好想起這事兒,一連問了幾個死亡發問:“你晚飯怎麽吃得這麽少?你洗澡怎麽洗那麽久?以及你剛剛摔成什麽樣了?”

“啊沒什麽好看的,不要看啦。”賀恒光瘋狂抗争,掙紮着說:“我沒穿衣服呢!光的!你再掀被子我就要喊非禮了!”

“啧,你扒拉我褲子我說什麽了嗎?那你先穿衣服。”嚴歌續轉過身背對他。

賀恒光半信半疑,慢吞吞地蠕動着套衣服,穿下半身的時候總得松被子,他拽着被子的勁一松,嚴歌續就不講武德地把他被子一掀,把他兩條白花花的腿露出外面。

“你你你……”賀恒光的底褲都還沒穿上,雖說大家都是同性別的,但是在不打算幹點什麽的時候就赤/條條地露出,還是很他娘的不好意思的。

如果是一起露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就他一個人光着就是極度羞恥。

只是嚴歌續現在的注意力确實也不在大寶貝身上了,他就算再不專業也能看出對方從膝蓋到殘肢都腫得厲害,捏下去皮膚會有明顯的凹陷,回彈的速度也偏慢,不是正常的有彈性的肌膚的觸感。

“腫成這樣你都不說?晚飯的時候腿就疼了?是不是?”嚴歌續臉上的笑意消失了,這種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往大了甚至可能二次截肢,往小了可能只是炎症,消炎就會緩解,但賀恒光這種什麽都不和他說的性子還是讓他心裏有點搓火,又懊惱自己為什麽這麽遲鈍,發現得這麽遲。

“我叫醫生過來。”

“不、不用這麽誇張吧,只是有點腫而已,我睡一覺躺一會,纏一下彈力繃帶,第二天就好了。”

“誇張?你都疼得吃不進飯了看醫生誇張嗎?敢說不疼?你現在掐着大腿的手松開再說話。”嚴歌續差點被他氣得頭疼。

賀恒光心虛,但他現在已經沒有一回來的時候疼得那麽厲害了,爬樓梯膝蓋用的太多,吃晚飯的時候膝蓋疼得他一直在分心,是勉強才吃進去的,洗澡的時候用熱水沖了很久,現在已經緩解很多了。

“時間也不早了,不折騰醫生了吧。我有經驗的,明天要是還腫的厲害我就去看醫生。”賀恒光扯扯他袖子。

嚴歌續盯着他的腿看了一會,自己把自己挪回輪椅上,作勢就要出去了。

“續哥?”賀恒光有點慌了。

“某人反正也不需要我,什麽都是沒事,什麽都是自己可以,那我還在這兒幹什麽?”嚴歌續不搭理他,麻利兒往外出溜。

賀恒光手忙腳亂就要下床,又沒帶拐來這裏,看見嚴歌續真的要出去,甚至伸手去撈靠在窗邊的假肢,打算不管腫不腫先套上再說,越急越弄不好,接受腔半天沒怼進去。

嚴歌續剛去給他拿了一點消炎和止疼藥回來就看到賀恒光在床邊和假肢較上勁了,一個勁兒把腫了的腿還想往裏面怼,動作稱得上是粗暴,連忙把藥放在床頭,手按在他腿上,另一只手卸下假肢,輕柔地裹住了那個帶着一點疤痕稱不上太光滑的斷面。

“生氣了就生氣啊,罵我也成啊,你和它較什麽勁呢?”嚴歌續嘆氣,他手裏的那一小截殘肢在輕微地抽動,少年人的臉上有掩不住的痛楚神情,死死地掐着膝蓋往上的大腿的位置。

嚴歌續不太擅長這些,但還是把他那截腿慢慢打直,把他的殘肢架在了自己的膝蓋上,過了一會兒,完好的那條腿似乎是怕另一條腿争寵似的,也湊了上來。

少年人身體柔韌,像塊橡皮糖一樣一點點粘在他身上,過了一會兒,嚴歌續已經完完全全地感受到了對方的分量,不比之前的小心翼翼,這一次是紮實地坐在了他的腿上的,雙臂也緊緊地捁着他。

嚴歌續才發現對方也不重,盡管有結實的肌肉,但只是薄薄的一層均勻地覆蓋在身體表面,不是那種健身怪獸硬的像石頭的那種,個頭兒也還麽有長得很高,盡管小賀同學堅稱他還在長身體,所以還會更高,更重要的是少了一截腿,整個人的重量會比同樣模樣的少年還要輕上不少。

對方趴在他肩膀上好一會兒才帶着哭腔出聲:“不要丢下我。”

嚴歌續想打死幾分鐘前的自己,賀恒光撐着一副沒心沒肺的皮兒,撐出少年人無所畏懼,愈挫愈勇的形象,讓嚴歌續總是會忘記對方的經歷,對一個骨子裏沒有安全感到極點的人,他怼人的嘴皮子一下沒收住,把人捅了個對穿,也往自己心上劃拉了一刀。

他安撫地拍着對方顫動的脊背,還沒想出要怎麽哄才好,就聽見對方自我開解地抽了抽鼻子說:“不過嚴老師也可以走,我會想辦法,追上去的。”

言語都是蒼白無力的,嚴歌續第一次感覺到了什麽叫做詞不達意,言不能及,恨不得把自己殘破的心髒也掏出來叫對方看看,他心裏的位置不多,他占了那麽大一片地兒。

“嚴老師。”少年人的聲音從憂傷變得欣喜,坐在他腿上又蹭了兩下,有些驚訝地說:“續哥,你真的可以诶!你可以的,相信自己!加油呀。”

作者有話要說:嚴老師:……你說啥?加哪門子油?我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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