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眼前的情況已經遠超出了賀青能夠理解的領域,他跌坐在地上,呆滞地喃喃自語。

賀恒光忽然覺得格外可笑,回望自己的人生,他到底在害怕些什麽啊?

過去仿佛一座大山投射在他身上的巨大陰影,正在快速土崩瓦解,變成他自己都難以想象的寬闊景象,年少時認為不可逾越的高牆,不能說出的答案,現在看來就像窗戶紙一樣脆弱。

他去二叔的單位的時候,剛好看見紀檢的人把對方從辦公室叫走,賀恒光才突然發現,那個看起來永遠趾高氣昂的男人,原來也有那樣佝偻的,不堪一擊的模樣。

“還有什麽要說的嗎?沒有的話我們就走吧。”嚴歌續虛攬着賀恒光出聲。

賀恒光從嚴歌續身上起來,撸起自己的褲腿,露出中筒襪往上一截黑色材料的假肢,幾乎是怼到了賀青面前。

賀青盯着他的腿看了許久,終于苦澀地笑出聲來:“這就是你恨我的理由嗎?”

放下褲腿陪着嚴歌續的輪椅已經走到了門口的賀恒光,莫名其妙地看了賀青一眼,好笑地說:“我恨你做什麽?”

“我裝了新假肢,有着還算過得去的工作,還有了喜歡的人,再怎麽也比你過得好吧?”

嚴歌續聽着忍不住笑,合着這是想炫耀新假肢嗎?

出了門嚴歌續才問:“今晚去我家吃飯吧?我爸媽喜歡我帶朋友,你要不想,不去也沒事。”

“見見見見家長嗎?”

“就是普通吃個飯。”嚴歌續哭笑不得。

“可以昂。”賀恒光從善如流,給他拉開車門,又彎着腰給他搭着肩膀借力。

嚴歌續站起來的速度并不快,但還是覺得眼前霧蒙蒙地一片,雙腿有些無力地挂着鞋子,就連柔軟的皮鞋帶着都覺得有些沉重,整個人挂在賀恒光身上,偏偏又比人高上不少,就連褲腿都蹭在地上,膝蓋要往下滑。

賀恒光連忙攬着他對着車上喊:“宋寧哥,搭把手。續哥不舒服。”

嚴歌續耳邊嗡嗡的,想說也沒有很不舒服,就是虛。

一直到宋寧和賀恒光把他一人一邊地架上車,他對着暖風口吹了好一會兒,又被塞了一個熱水袋的時候,嚴歌續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他的手腳是真的拔涼拔涼的。

賀恒光緊張地盯着他看,嚴歌續搖了搖頭想出聲說沒事兒,卻又猛的帶起了一陣嗆咳,這一周以來查賀青的資料神經都還繃着,剛才被賀恒光那麽一親,那根神經驟然一松,只覺得整個人的關節都被卸下來,疲得厲害。

趕上傍晚堵車的時間,車一開一停,一頓一頓的,嚴歌續很快開始犯惡心,往往是咳嗽還沒停下來,就連着一陣幹嘔,時間一長坐也坐不住,又不能躺下來,只能稍微靠在賀恒光身上,兩條大長腿有些委屈地窩在一邊。

“我要吐了。”嚴歌續話音剛落,就劇烈地幹嘔了一下。

賀恒光眼疾手快地扯了個不知道裝什麽的塑料袋給他撐開接着,下一秒嚴歌續就反出了中午還沒消化完全的食物殘渣,喉頭都是一陣兒劇烈的酸氣。

聞到這種氣味,吐得更加一發不可收拾,整個人搖搖欲墜,幾乎是靠賀恒光攬着讓他不往下摔。

“宋寧,靠邊停一下車吧,吐得厲害。”賀恒光出聲。

嚴歌續也顧不了停在路邊是不是要交罰款,以及更加阻礙交通了,被扶着在路邊的花壇又吐了好一會兒,吐空了整個胃才消停些,整張臉白的沒有一絲血色,宋寧取了後備箱的便攜式的小氧氣瓶給他吸了會氧。

“還……回家嗎?”宋寧試探着問。

“回吧。”嚴歌續難得在回家這件事情上意外地堅定。

賀恒光有些訝異,從幾次嚴歌續提到家裏的态度來看,賀恒光覺得對方的父母大抵和嚴老師一樣,都是極溫柔的人,難受的這面兒,嚴歌續不應當想露出來才對。

但嚴歌續點頭說了回家,宋寧就繼續往家裏的方向開。

接近大宅的時候嚴歌續提前停了車,在車裏緩了好一會兒,在嘴唇上用牙慢慢地磨出一點微末的血色。

今年冬天他必須得回來一趟才行,嚴歌續有種預感,見一面少一面,他不想給對方的留遺憾。

對于賀恒光的縱容也源于此,他繼續端着或許對方更惦記,就像吃不到嘴裏的糖,就總覺得甜,想象裏都是好吃的,但是對方會慢慢從他這裏嘗到苦澀的滋味,知道原來親吻并不總是美好的體驗,可能會從他嘴裏嘗到腐朽,也會品到死亡。

下車的時候坐在輪椅裏,嚴歌續的身子仍是歪向一邊,有些吃疼地佝偻着身子,想要把自己的蜷成一團似的,賀恒光看着他別扭的姿勢,單膝跪在他面前,露出一面踏實的後背。

“嘶……真要背啊?我可也不算輕。”嚴歌續按着胃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也不重。”賀恒光固執。

嚴歌續總覺得對方大概是覺得對他有虧欠,總想幫他做點什麽才甘心,但誰欠誰的,哪還算的清楚呢?

嚴歌續趴在了少年的薄背上,感覺到自己身下的那具軀體稱不上多壯,但也絕不柔弱,背着他的每一步都踏得踏實,連一絲搖晃都不曾。

少年人沉默堅實的脊背,和蹲在被窩有些可笑的哭臉揉在一起,嚴歌續腦子裏昏沉,時而是對方帶着點兒揶揄喊他:“大少爺,您又跑地圖哪個犄角旮旯去了?別動了,我去找你。”

時而是對方一本正經地說:“師傅,今天份的作業麻煩您看一眼了。”

再然後是對方眉飛色舞,喜上眉梢地吆喝上一聲謝謝富婆。

最後腦海裏全是密密麻麻的左一聲嚴老師,右一聲續哥,開口閉口都是我喜歡你。

堪稱聽覺污染,腦殼子嗡嗡的,但似乎又算不上噩夢,只是在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時間的縫隙裏,對方已經一點點地滲透進他的生活,成為占據着他的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嚴歌續再醒過來是在一張有些陌生的大床,周圍也是陌生的裝潢,他半躺坐在床上,臉上的氧氣面罩帶起來一片隐約的白霧。

嚴崇州推門進來,看見他睜了眼,上前慢慢地幫他把面罩取下來,扶着他再坐起來些。

“哥……”嚴歌續有些恍惚。

“已經在家了,你昨天回來就睡着了,半夜裏發了燒,現在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三點了。”嚴崇州低聲解釋。

“恒光呢?”

“他和爸媽一早就去拜拜了,應該等會兒就回來了,你餓不餓?宋寧給你熱點吃的先?”

“不餓,等回來了一塊吃晚飯吧。”嚴歌續搖搖頭,看了一圈這個房間完全陌生的裝潢。

“軟裝幾乎是兩年就大改一次,已經和你之前的房間完全不一樣了吧。”嚴崇州知道他的困惑,給他解釋。

“爸媽這也太誇張了……”嚴歌續鼻腔微微發酸。

“也不全是為了你。”嚴崇州拉了把椅子坐在床邊,擡手試了一下他額頭的溫度,才說:“你每次回家都會病一場,就非得吓唬我們一場才夠是不是?”

“這說明什麽?這說明家是我溫暖的港灣,一回來神經啪嗒一松,這不就病了嗎。”嚴歌續勉力擡着手去撐嚴崇州面無表情的嘴角,給他撐出半邊笑容來。

“歪理。”

“謝謝嚴總之前百忙之中還勞您大駕給我解決賀青的破事兒。”嚴歌續收了笑容了,故意客客氣氣道。

“放屁。”

“沒放呢。”嚴歌續蹭了蹭自家哥哥的手。

宋寧進來伺候他洗漱,晚飯的時間嚴歌續姑且算是能自己好好坐在餐桌上等着開飯了。

他剛坐下來,家裏的拉布拉多就颠颠跑到他腳邊,嚴歌續也不客氣,把腳踩在了狗子背上當墊腳凳,又忍不住彎下腰去看,忍不住感嘆:“我記得我去年回來他才這麽小一只,長得可太快了。”

嚴歌續去年回來的時候,這只狗崽子才剛領養回來不久,是一窩狗子裏身體最孱弱的,店裏說八成養不活了,他爸媽最聽不得這種話,把這只狗崽子帶回來了,這會兒也看不出來任何小時候的孱弱模樣了,只是比其它狗子要更安靜,運動量也小一點。

等到接近6點,父母才和賀恒光一起回來,賀恒光洗了手,家裏安排位置特地給他安排在了嚴歌續的旁邊,畢竟是嚴歌續自己帶回來的朋友。

賀恒光一過來,大狗子改旗易幟,離開了嚴歌續,宣布投入賀恒光的懷抱。

賀恒光完好的那只腳飛快地在順滑的狗毛上撸了一遍,大抵是戳着狗子快樂的點了,大狗子直接癱在地上露出肚皮給他撸,一點兒不認生。

嚴父也是個不擅長情感外露的性子,聽見嚴歌續喊了聲爸,低頭允許應了一聲,在嚴歌續頭上摸了兩下,飛快地說:“你們先吃吧,我先去洗個澡再說。”

嚴母倒是親和得多,只是夫妻倆都怕給嚴歌續壓力,盡可能表現得自然随和,關心道:“身體好些了嗎?我們和小賀今天去了積安寺,給你祈了福,小賀也惦記你,年輕人腿腳利索,還專門跑去山頂給你求了高人的平安符呢。”

“好多了,這不是這邊冷嘛,這才感冒了,我來那天還下雪了呢。”

“屋裏不冷吧?要還冷就再把空調熱風打開。”

“不冷,再開我都該出汗了。”嚴歌續笑吟吟地說,只是眼角的餘光瞥見賀恒光不知道是不是還是有些拘束,本來是個愛吃肉的半大小夥,桌上炖得軟爛的豬肘子也不啃了,只對着離他最近的一盤素菜啃。

嚴歌續替他夾了一筷子豬蹄,又埋下頭低聲問他:“怎麽不吃肉了?不用緊張的,我家沒什麽規矩,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沒人會說你的。”

“是呀小賀,瞧阿姨多不仔細,崇州,你把肉換到小賀前面去嘛,還長身體呢,要多吃點兒。”

“謝謝阿姨。就是我也沒吃過這麽好吃的菜,忽然覺得肉都不香的。”賀恒光擡臉揚起一個笑容,一只手放在桌面底下,另一只手還是往碗裏又夾了一筷子菜以示誠意。

“瞧你這孩子說的,覺得好吃就在我們這兒多住會兒啊,愛住多久住多久。”

“你這話說的好像住我那兒我委屈你了似的?”嚴歌續低笑了幾聲,一直到他停筷,賀恒光都在埋頭苦吃,但大概還是有些不習慣,等對方說他去洗個澡先離開餐桌的時候,嚴歌續發現他碗裏還剩了不少。

明明平時都不是會剩飯的性子了,到底怎麽了這是?

嚴歌續留下陪父母又閑話了幾句,也告了聲離席,轉着輕便的輪椅到了給賀恒光準備的客房前敲了敲門,門沒關嚴實,推門進去就聽見嘩嘩的水聲,大概是還在洗澡。

嚴歌續在輪椅上等他出來等得昏昏欲睡,幹脆把自己轉移到了對方的床上,像條曬幹的鹹魚一樣直挺挺躺在床上。

呼吸慢慢變得有些困難,每一次呼吸都會帶起胸腔的回音,嚴歌續這樣感受了一會兒,才撐着自己半坐起來。

在嚴歌續懷疑賀恒光是不是把自己淹死在浴缸裏的時候,對方終于拉開了的浴室的門。

賀恒光的假肢已經脫了,這是理所應當的,沒有人會穿着假肢洗澡。

而嚴歌續只能迫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一小節殘肢的原因是——賀恒光是一絲不挂地出來的。

對方顯然也被他突然出現在出現在房間裏吓了一跳,有限的雙手一手扶着門框保持平衡,另一只手則欲蓋彌彰地遮着還未開墾的新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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