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35.

他聽話地伸出舌頭,像是一只乖巧的小狗。

我童年時曾經很想要一只狗。

我曾經在我們家後面的草叢裏撿到過一只。白色的細長的毛,髒兮兮的糾結在一起,有一雙很黑很圓的眼睛。

我看不出來它是什麽品種,我哥說,應該是只串串兒。

雜種狗的意思。

我其實一點都不在乎它是什麽品種,我只是很喜歡它專注地看着我的樣子。

它在那裏呆了三天,第三天,我終于忍不住,在放學之後把它抱回了家。

其實我不應該那麽做的,因為那個時候我爸還沒死,他還在家裏,和我媽天天地吵架。

那段時間他們吵得很厲害,吵得要離婚,甚至開始分配我和我哥的撫養權,因此我們在家中必須得格外地小心謹慎,以免稍有不慎就點燃他們的怒火。

那會引發世界大戰。

我本來想從後門偷偷溜進我的房間,但是奈何我媽在客廳掃地,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逃不過她的法眼,她很快就發現了我懷抱裏那小小的,灰白色的在發抖的一團。

她幾乎是立馬就發火了,叉腰對我破口大罵,“家裏人都吃不上飯了你還養狗!你給誰養啊?你自己都養不活還敢給狗獻愛心啊?”

我站在原地,不吭聲,把小狗抱得更緊。

我媽其實主要不是罵我,她罵我的點在于我不懂事,但是跟深層次的原因在于我們家沒有什麽錢。

她把矛頭直指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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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聲音越來越大,我把從書房裏摔門而出,和她展開了激烈的争吵。

哦,忘記說,我爸是個報社的撰稿人,肚子裏很能憋出一些尖酸刻薄的話來,而我媽又是一個從不吃虧的會計,因此他們的争吵總是格外地……讓人感到絕望。

如果你這輩子學過的所有最肮髒下流的詞彙都來自于你的父親形容你的母親和你的母親描述你的父親,我想任何人都會和我一樣感到絕望。

他們吵到最後甚至動起手來,盤子、碗筷、水杯、茶幾上的果盤都被他們當作武器,狠狠地砸在地板、牆壁,發出清脆響亮的背景音。

我躲到桌子底下,懷裏的小狗不住地發抖。

沒關系,沒關系,我告訴自己,只要再等一會兒,再等上一會兒……

他們就會累了,我就可以鑽出去,抱着我的小狗鑽進我和我哥共同的房間裏,把那些煩人的事情都關在門外頭。

那一天格外漫長。他們似乎是有用不完的力氣來辱罵詛咒抱怨一切,包括他們的婚姻和孩子。

他們就像是忘記屋子裏還有一個我一樣。

我哥大概是在晚上八點還是八點的時候回來的,桌布下露出一雙腳,我一眼認出來那雙鞋是我哥的。

我覺得我哥很厲害,敢在我爸和我媽吵架的時候目不斜視地從他們之間穿過來找我。可能是因為他年紀要大些,我爸媽會在他跟前收斂一點。

“你看看你弟弟!一點都不懂事,從外面撿了個什麽玩意兒回來!”

“就是,不好好讀書,一天搞些沒名堂的倒是起勁兒。”

他們難得的統一戰線,色厲內荏地指責我,妄圖從我哥身上得到認同,以用于維持他們為人父母的尊嚴。

但我哥只是說,“你們不應該在他面前吵架。”

“反了你了!還要你來教訓你爹媽?”

一個煙灰缸砸了過去,發出鈍笨的響聲。

世界安靜了。

一陣窸窸窣窣過後,我總算是知道他們為什麽變得安靜。我哥蹲下來趴在地上,掀開桌邊,我看到他額角上有一個小小的三角形的傷口,露出紅色的皮肉。

細細的血流沿着眉骨往下落,我哥朝我伸出手,“出來。”

我沒說話,往後縮了縮,把懷裏的小狗抱得更緊了些。它在我懷裏發出低低的吠叫聲。

我有的時候倔強到我自己都不理解的地步。

僵持了很久之後,我哥說,“家裏有一只小狗就夠了。”

小狗是需要愛和信任的,我哥把他所有的愛和信任給了我,所以沒辦法再養一只另外的小狗。

最後我從桌子底下爬出來,看到我爸媽的臉色灰青,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我哥牽着我的手把小狗放回了它原本待着的草叢。

它似乎也知道自己又被遺棄了,或者它根本沒想過我是想要養它,可能以為我只是抱一抱它,所以它沒有跟着我們,只是待在原來的那個地方,靜靜地看着我。

我一步一回頭,看到它用我最喜歡的那雙濕漉漉的、黑又亮的眼睛看着我。

我永遠忘不了那只小狗。

而現在,隔着重重的歲月和時光,我好像又重新擁有了它。

又換了體位反複地做了幾次後,體力告竭。

這次我有記得幫周沿江清潔一下。他的腿不方便,單腳站立的時候差點摔倒,罵了好幾句髒話,我覺得太可愛了,忍不住又和他在浴室裏做了一次。

這次做得很匆忙,因為門外傳來護士查房的聲音,我們急忙加快速度,最後我勉強半蹲在浴室門口,露了個腦袋,愧意地表示我在扶我哥上廁所。

同時在心裏祈禱消毒水的味道可以蓋過液體的淫靡。

索性那個護士只是确認了一下我們都還在,在門外提醒了一下注意不要讓傷口碰水,然後就出去了。

聽到門關上的瞬間,我們松了一口氣,像是做賊一樣。

轉過頭我就開始指責周沿江,“都怪你,剛剛把我手指夾住了,不然我可以出去的。”

周沿江居高臨下地看着我,沒什麽表情。

雖然他現在武力值下降了,但是以他的身體素質,想來康複也是蠻快的,想到這兒,我又狗腿地伸出胳膊,以一種李蓮英攙扶慈禧的姿态把他迎了出去。

周沿江應該不只是腿傷了,雖然我不清楚他身上還有哪些地方有傷口,但這不妨礙我從他蒼白的臉色看出他已經很疲憊了。

“你睡吧,”我扶着他躺下,說,“我守着你睡。”

周沿江瞥了我一眼,似乎有些震驚我能說出這麽像個人的話。

但他又實在是困極了。

最後低聲說了一句,“你也去睡。”

然後反複地看了我幾眼,才放下心睡去。

睡着之前還抓着我的手指。

我靜靜地看着他,忍不住捧着他的手輕吻了一下他的手背。

明明應該是珍重的,卻又好像只是随意地觸碰,連我自己都有些恍惚,說不清自己此時的心情。

只是離開的時候是明明白白地松了一口氣。

關門的時候我盡量小心,不要吵醒他,我最後望了一眼他睡着的側臉,在心裏同他道別。

再見啦,哥哥,這一次,換我先抛下你。

回到緣海市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了個澡換了衣服然後倒頭便睡。

和周沿江的性愛就像是耗費了我躺在病床期間積蓄的所有精力一樣,我這一覺睡得格外漫長,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一點,屋外烈日高照,太陽像是快爆炸的白熾燈一樣懸挂在無雲的淺藍天際。

我肚裏空空,想吃點東西又覺得喉嚨幹澀,吞咽都有些吃力,只能是喝了杯水後就直接出門——因為我有一件比吃飯更重要的事情。

我得把存放在別人那兒的小崽子給抱回來,不然總是不安心。

方正嘴裏一定靠譜的人在我這兒也不過是個陌生人,雖然他說周沿江也認識也放心,但是誰他媽知道他是不是在胡言亂語。

但是也別無他法,我認識的那些人雖然也不算太壞,但讓他們幫我帶孩子我也不太願意,只能勉為其難接受了方正的提議。

今天不知為什麽太陽尤其地明亮刺眼,我打了個出租車,亮光透過車窗把我晃得頭暈,等下了車,一股熱浪襲來,更是要把我打倒。

如果不是因為我肚中空空,現在可能已經扶着牆嘔吐了。

我揉了揉眉頭,按響了門鈴。

很快,屋內傳來一陣拖鞋踢踢跶跶的聲音,隔着門版,傳來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誰啊?”

還行,聽聲音沒有受到虐待。

而且,不得不說,不愧是周沿江教出來的,沒有直接開門,防拐賣的意識還行。

“我。”

那邊糾結了一會兒,小聲地問,“你是誰啊?”

我吊兒郎當說,“你看一眼呗。”

把手下壓,鎖扣彈開,門縫慢慢變大,露出一張圓嘟嘟的臉。

啧,剛剛還誇他呢,怎麽這麽不禁誇?

小崽子迅速地推開門抱住我的腿,歡呼一聲,道“你回來啦!”

我把他抱起來,掂了掂他的重量,不錯,沒掉秤。

我捏一下他的臉,問:“怎麽随便給陌生人開門啊你?”

“可你不是陌生人啊。”他很無辜。

我不太相信,“你聽聲音就能認出來我?”

他抱住我的脖子,小眼睛一眯,“是感覺。”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念魚,誰在外面啊?”

一個穿着居家服的女性走出來。

看到我的時候臉上出現了有些驚訝的表情。

她喃喃道,“是你……”

但我卻對她的臉很陌生,也不知道和周沿江是什麽關系。

“這兩天麻煩你了,”我向她道謝,“我今天就把他帶回去。”

小崽子很配合地轉過臉去,“小姨拜拜~”

聽到他叫小姨我還是挺驚訝的,他竟然知道這些稱呼。

擡頭正對上那位女性探究的目光,我無奈地解釋,“他都不肯叫我呢。”連個叔叔都不會叫,天天就包着口水喊小魚。喊得我覺得自己都變成魚了。

聽了我的話,她臉色一變,整個人都僵硬了。

“你……你已經知道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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