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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什麽?雖然我心裏很想這樣問,但是傻子才會把這句話說出來。
她很奇怪。
她看起來非常不安,而且對象是特定的——對我。
我親了親小崽子的頭發,然後看向她,她更加地局促了,一只手下意識地抱住了自己另一邊的小臂,移開目光,不敢正視我。
“周沿江受傷了。”我說。
“怎、怎麽會?”她有些驚訝。
接着,不知道腦補了什麽東西之後,她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他把一切都告訴你了,是嗎?”
我不置可否,順着她的話接下去,“我只是不明白,你們為什麽一直瞞着我……”
“你怎麽能不明白呢……”她的神情裏流露出一絲脆弱,“……你應該要明白的。”
我打斷她的自言自語,“別在孩子面前說太多。”
她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果然閉了嘴。
看來還是些少兒不宜的故事。
“進來說吧。”她側開身,讓我們進去。
小崽子看來已經很熟悉這裏,吵着從我懷裏出去,蹦蹦跳跳地給我端果汁。
“你怎麽回事,把別人家當自己家一樣。”我捏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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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連忙說,“當自己家也是可以的。”
我看了她一眼,她似乎是有些後悔自己說了那樣的話,吶吶地閉上了嘴。過一會兒又鼓起勇氣,把小崽子帶到樓上的玩具房去玩。
小崽子上樓的時候不忘提醒我,“走的時候叫我哦!”
“嗯,知道。”
等她再下來的時候,小崽子給我倒的果汁已經被我喝了一大半。
沒辦法,太渴了,而且腦子有點發暈,急需糖分。
“哎呀,我再給你倒一些吧。”
“謝謝。”
我看她垂着眼的側臉,莫名覺得有些眼熟,說,“我其實一直覺得你長得很像我某個認識的人。”
她手抖了一下,果汁灑到了桌面上。
她苦笑:“你就是這樣猜出來的嗎?”
猜出什麽?我真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但是面上是不能顯露半分茫然的。我摩挲着杯壁上液化後滲出的水珠,指腹上是濕濕涼涼的觸感。
我笑了一下,問,“故事從什麽時候開始講?”
她的表情仍然是緊繃着的。
我試探道,“……不如從孩子的媽媽開始?”
她神經質地笑了一下,“何必說得那麽疏遠呢,你又不是不認識。”
我的某一根神經突然跳動了一下。
我認識的女孩?我認識的女孩為周沿江生下了孩子?聽她的語氣,我還和那女孩親近到可以直呼其名的地步?我生命中有這樣的人嗎?
我無意識地端詳她的眉眼,小崽子叫他小姨,那麽她和孩子母親便是姐妹,應該是會有一些相似的地方的……
圓潤的杏子一樣的眼、纖細的眉……突然,某個很久沒被提起的名字浮現在我腦海,我幾乎是下意識吐出了她的名字:“夏天?”
“你是夏天的妹妹?”
她笑了一下,“對,我叫夏柔。”
不、不對,我見過周沿江的妻子,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據說是劉叔的一家遠房親戚,和我媽一樣,學會計,有四分之一的維族血統,因而長着一張瘦削的面龐和深邃的五官。
在他們婚禮的宴席上,我曾經隔着人群,遙遙舉杯,祝他們百年好合。他們穿紅色的中式禮服,一對璧人,胸口簪花,受着滿場人的恭祝,那一襲紅衣,在灰沉沉的天空映襯下,紅得紮眼。
而我舉起的那口酒杯,卻又是慘淡的白。
一場稀釋,留在我記憶中,便是陰沉的灰色、刺眼的紅色以及慘淡的如同我面色一般的慘白。
我不會忘。永遠不會忘。
周沿江的妻子絕對不是夏天。
可是周沿江難道會是和夏天偷情的人嗎?他又不是瘋了!夏天也不是那種會去插足別人婚姻的女人……但是如果孩子不是周沿江的,只是夏天的呢?
我有些艱難地開口,“周沿江為什麽會願意幫夏天養孩子?”
我不否認周沿江是個善良的好人,但他也不至于聖母到這種地步。
她看向我,用那雙神似夏天的眼眸,“你覺得呢?”
答案呼之欲出。
我愣住了。
那雙眼睛曾經在我十五歲的時候看穿了我自以為隐秘的內心,點破了我肮髒的欲念,而如今,透過這雙相似的眼,我覺得自己好像再一次地被看透了。
答案呼之欲出,我心裏已經有了定奪,卻不敢開口。
“是因為我……是因為夏天是我的女朋友…… ”我低下頭,扶住了額頭,又自己否定了自己,“……可那時候我們已經分手了。”
大腦裏的某一處迸發細碎的電流,燒過我的神經。
最後指向的答案是那麽地讓人難以置信,但除此之外,似乎又沒有其它解釋:“…… 是因為那是我的孩子。”
那個自稱是夏天妹妹的女人憐憫地看着我。
“我們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孩子已經五個月大,很危險,只好生了下來。”
是的,很危險,因為夏天有心髒病。從出生就有。
她的生命就像是在和死神做拉鋸戰,每多活一天都是幸運。
所以她比平常的人更用力地活着,像是一團熾熱燃燒的烈火。
瞞着所有人生下一個孩子确實是她做的出來的事情。
夏柔輕聲問,“你怪她嗎?”
“怪?”我有些語無倫次了,“我有什麽好怪她的……我只是……”
“只是什麽?”
我說不出話。
過了好久,我才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緩緩道。
“是不是很辛苦啊?”
問出來連我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這個問題簡直不用問,怎麽會不辛苦呢?一定是很苦的,夏天是那麽嬌慣的女孩子,連擰瓶蓋都會把指甲弄斷,更何況懷孕這種事,當然是苦的。
而我那時候對她的苦難一無所知。
明知道這句話蒼白無力,但是現在好像除了這句話,我說不出別的。
只能反複地問,“很辛苦的……是不是?”
“但是比起辛苦,姐姐她,似乎是覺得幸福多一點呢。”夏柔說。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因此每天都很積極樂觀,像是要把一輩子濃縮成十幾年、一刻也不浪費地渡過一樣,家裏人也格外縱容她一些,因此知道她懷孕後,雖然震驚,但也默認她把孩子生了下來,因為我們知道,她舍不得這世界,因此想留下些什麽。”夏柔說起夏天的時候露出了懷念的微笑,“她說對你有些抱歉,但是畢竟也不用你付撫養費,所以還是希望你不要罵她。”
确實是夏天說得出來的話。
我甚至能想象到她這樣說話時俏皮的模樣。
夏柔繼續道,“孩子出生的時候,快到你十七歲的生日,姐姐本來想給你打電話……你別誤會,她只是想讓孩子聽聽你的聲音,但是接電話的是你家裏人,她有些害怕,就挂了,那之後你哥就主動聯系了她。”
那個時候,我還在山上坐着苦行僧呢,沒想到塵世間竟然已經有一個和我血脈相通的孩子誕生了。
所以周沿江的那個電話,承載的不止他一個人的思念是不是?
也許那時候,電話那頭就已經有一個小小的生命在微弱地呼吸。
想到這,我的心猛地跳動了一下,此時此刻,我突然開始覺得所謂生命,前所未有地厚重起來。
“後來,姐姐的身體每況愈下,我們家裏人很着急,覺得無論如何還是應該讓你知道這件事,但是你們家裏那邊一直不同意,周沿江那時候也很着急,夾在兩家人之間盤旋,我記得每一次見他,他眼睛裏都是血絲,他不太同意我們去找你,但是又不忍心看我父母那麽失望,後來你失蹤了,沒過多久又出了那樣的事情……”
她說得隐晦,指的是我入獄的事情。确實,告訴一個囚犯他有了孩子,無論從什麽角度來看,都蠻殘忍,我那時候本來精神狀态就不大好,要是知道夏天還給我生了個孩子,我很大概率會直接瘋掉。
“…… 于是向你坦白真相的事情,也就這樣不了了之,再後來,姐姐撒手人寰,看着孩子徒增傷悲,家裏老人實在是受不了,想着把孩子送養,周沿江主動提出要收養他,于是就……”
我扯了扯嘴角,有些僵硬,“我媽他們……就同意嗎?”
“因為你哥和劉悅結婚了呀。”夏柔不解,“家庭完整對孩子也比較好吧。”
原來那個女人叫劉悅,不過,夏柔顯然是誤會了,我媽可不會在乎家庭完整對小孩子的好處,她那麽愛周沿江,愛那個健康的、正常的、優秀的大兒子,又怎麽會允許他收養一個身體裏流淌着叛逆弟弟血液的孩子呢?
她應該是更希望周沿江有一個自己的孩子的吧?有了孩子,周沿江和劉悅的婚姻也會更加牢固。畢竟都說孩子是婚姻的紐帶,她對此應該最有體會。
我渾身發抖,有些絕望地想,周沿江本來可以成為一個正常人,擁有普通的幸福的美滿的家庭——我本來以為他已經擁有了,至少曾經擁有,但如今看來,似乎還是被我毀了。
我媽的擔心果然沒有錯,我從來都只會毀壞周沿江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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