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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你這個……孽子!”他手邊的拐杖不住地點着地,發出啄木鳥一樣的聲音。

“又不是你生的,你氣什麽?”我靠在椅背上,攤開手,“怎麽?又想打我?”

我說,“這次我學聰明了,我不還手,店裏這麽多人,還有監視器……”我笑一下,覺得很有意思,“老頭子,你這次沒辦法把我關進去啦。”

“你就應該被關在那種地方!你這都是活該!”

“……”

“只是因為覺得我活該,所以才一次都不來看我嗎?”我輕聲問。

他撇過頭去,不回答我,只是說,“你不要禍害周沿江,他畢竟是你大哥,你要是還有點良心,就放過他,讓他好好去過自己的日子。”

我若有所思,“所以你們把我送進監獄,就是為了保護周沿江嗎?為了讓他遠離我的魔爪?”

我無意識地撫過自己的手掌,劃過手掌上留下的傷疤,有些癢。

“你們真的對周沿江很好啊。”

“劉叔,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我的家長會是你給我開的?”我突然問。

那一年我爸屍骨未寒,劉叔就算和我媽已經是幹柴烈火也要克制忍耐,于是她們沒有在一起,劉叔還只是那個偶爾來我們家做客的某個媽媽的朋友。

那時候我媽很忙,周沿江又要高考,原本幫忙照顧我的阿姨又懷了孕,一顆心都撲在自己的寶寶身上,因此我大部分時間都在一個人生活。

家到學校,兩點一線,也不是什麽太難的事情。

學期末的家長會,我媽以為周沿江會來,周沿江以為我媽會來,放學後我一個人在老師辦公室裏,挨着跟他們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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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你是故意不通知你家裏人嗎?”老師很生氣地問我。

我于是又耐着性子打一遍,最後實在是沒有辦法,給劉叔打了電話。他的電話號碼還是我随手記在英語書的扉頁上的,只為了家裏斷電的時候讓他來修電閘。

電話那頭他的聲音聽起來疲憊,“喂?”

我聲音小得像蚊子,“……劉叔,我是喻舟。”

他打起一些精神,“喻舟,怎麽了?是不是家裏什麽東西壞了?”

前幾次給他打電話的原因分別是保險絲斷了、煤氣用光了和電視機冒雪花點。他還記得。

劉叔那個時候真的很像一只萬能的機器貓,雖然他的主要目的是讨好我媽,但這并不妨礙我跟着受益。

“你能來給我開一下家長會嗎?”我看一眼老師,補充,“就一小會兒,老師說要跟我家裏人聊一聊……  ”

其實我不太乖,這個聊一聊指不定要聊多久。

沒抱太大期望,左不過被老師提着耳朵罵一罵,反正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我早就習慣了。給劉叔打電話也不過是想證明我沒有撒謊。

你看,真的沒什麽人管我,不是我故意不告訴他們。我不怕被罵的,我不是那種因為害怕就會撒謊的小孩子。

但是劉叔那天竟然來了,風塵仆仆地,穿一身有些皺的西裝,開個黑色轎車。一邊擦着汗一邊跟老師說抱歉。

在他們開小型家長會的時候,就我蹲在校門口的電線杆子下面,數地上的螞蟻,螞蟻來來回回數了好幾遍,天色都暗下去,最後連保潔阿姨都下班。

劉叔才出來。

不知道老師跟他講了什麽,他看起來不大高興,不過他天生就是一副眉毛往下倒的不高興的長相,除了我媽,世界上沒有多少能讓他高興的事情。

因此我并不覺得這有什麽,只是問,“都講完了嗎?”

想站起來,腿又麻了。

“嗯。”他過來幫我提書包,我勉強站起來,跺了跺腳。

“餓不餓?帶你去吃飯。”

“等一下吧,我腳麻了,緩一緩。”我開始換一邊的腿跺。

他應了一聲,從口袋裏摸出打火機和煙。

劉叔可真讨厭,他從來都不知道在小孩子面前不能抽煙這件事,經常肆無忌憚地在我勉強吞雲吐霧,這導致我第一次抽煙的時候聞到煙味,腦子裏竟然出現了他那張爛倭瓜一樣讨厭的臉。

為了避免以後變成他那副醜樣子,我有意識地不讓自己染上煙瘾,畢竟變醜可真是太可怕了。

等他抽完煙,我們坐上車,他問我想吃什麽,我說想吃漢堡。

本來以為他會罵我,吃些什麽垃圾玩意兒,但是那天出乎意料的,他竟然沉默着往快餐店開。那個時候,我們那個落後的小鎮,沒有幾家正宗的快餐廳,因此劉叔開車去了很遠的一個比較繁華的市區。

我們坐在玻璃櫥窗邊,點了個家庭套餐。我一邊吃一邊玩着套餐裏贈送的小玩具。

“喻舟,”劉叔問我,“你想讓我當你的爸爸嗎?”

我把生菜葉子挑出來,頭也不擡,“我考慮一下再回答你。”

好像他就是從那天開始讨厭我的。

劉叔嗤笑一聲,“記得,你個沒良心的小白眼兒狼,怎麽哄都沒用。”

你怎麽知道沒用?我想這麽怼他一句,但是又覺得沒什麽好說的。

身後傳來小崽子的一聲大吼,“小魚!”

看看時候也該走了,我站起來,把椅子推回去。

“那個時候我說要考慮一下,”我居高臨下地看着劉叔,說,“現在我考慮好了,可以回答你。”

他沒反應過來,“什麽?”

“你可以做我媽媽的丈夫、做我哥哥的繼父,但是你不要和我有什麽關系,因為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你,我很讨厭你。”

我擺擺手,“走了。”

身後傳來劉叔憤怒的低吼:“喻舟!”

“你知不知道!劉悅本來都已經懷孕了!”

所以呢,你也說是本來,況且,她劉悅又不是我老婆。

“跟我又有什麽關系。”

我目不斜視地走到兒童又累去,周念魚看到我,跳出海洋球池,一下子撲進我懷裏,仰起頭問,“你剛剛去哪裏了?”

“獻愛心去了。”

他似懂非懂,說,“我也可以獻愛心。”

“你的愛心太寶貴了,不是什麽人都可以得到的。”

我牽着他的手往出走,他說,“可是爸爸說人人平等。”

“有道理。”

我們站在餐廳外,隔着玻璃牆,看裏面那個倔強的老頭子的身影。

他看到我們,先是露出憤怒的神情——大概是對我的。緊接着是一瞬的茫然。

我捉着周念魚的手跟他揮了揮,周念魚很聽話地大喊,“再見!”

“他是誰啊?”

“一個老爺爺。”

“他是你的爺爺嗎?”

“不是。”

“哦,那我們為什麽要理他?”

“你剛剛不是說要獻愛心嗎?”

“給不認識的老爺爺揮手就是獻愛心嗎?”

“差不多。”

于是一路上,他都像個雨刷器一樣,竭力地向每一個路過的人揮手。

過了一會兒,他扯一扯我的袖子,小聲說,“獻愛心好累,我不要獻愛心了。”

“挺好。”我說,“反正我就不是個有愛心的人。”

快到回家的一個街口,遇到一個賣氣球的小販走過,這個時候正是飯點,人也不多,他生意看起來也不怎麽好,我看周念魚眼睛都快黏在他身上,就給他買了一只藍色的氣球。

氣球裏充了氫氣,飄飄悠悠地懸浮在半空,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就像是一朵獨屬于他的雲。

等紅綠燈的時候我望着頭頂的藍天白雲,突然有些發暈。

如果可以,我也想到天上去。

片刻的暈眩後我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腳尖,往後退了退。

突然聽到周念魚大聲地喊,“爸爸!”

我茫然地擡起頭,看到馬路對面的欄杆外,一個氣喘籲籲正趕來的的周沿江。

我試着勾起嘴角,對他做出一個輕松的笑,“喂,腿還沒好利索呢,到處亂跑什麽?”

他氣急敗壞回我一句,“你又亂跑什麽?”

漂浮的藍色氣球随着微風輕輕地掃過我的頭頂,我躲了一下,笑着說,“帶兒子出來玩啊。”

他愣住了,像是有什麽東西凝噎在喉口。

好半天才說一句,“……又不是你生的。”

是啊,既沒生又沒養,算什麽我的孩子。

我摸了一摸周念魚的頭,看紅綠燈已經跳到了綠燈的位置,在他後頸輕輕地推了一把,“過去,去找你爸爸。”

他懵懂地看我一眼,下意識地往那邊去。

然後在馬路中間停了下來,回過頭,問我,“你不跟我們一起嗎?”

“你得一個人往前走啊。”

“但、但是……”他猶猶豫豫地又往回走,向我跑過來,“……但是我想……”

他的話戛然而止。

真奇怪,綠燈明明還沒有變紅,為什麽我會聽到汽車輪胎急剎後在地面上摩擦發出的聲音?真奇怪,為什麽上一秒我還在路邊微笑,下一秒卻已經沖到了馬路中央?

真奇怪……啊,紅色的血覆蓋在視網膜上,我知道了,是紅燈。

紅燈在此時亮起來了。

我聽到一陣混亂的聲音像是潮水覆蓋過我的耳朵又頃刻間全部退去。

我聽到我兒子在哭。

真不好意思啊,小崽子,不該讓你看到這種畫面的,可是我實在是腦子有點暈,保護了你,就很難再顧忌到自己。

眼皮上是粘稠的血,我實在是很難再睜開眼睛,我試着把眼睛睜開一條線,視線裏是晴朗的藍天白雲,再眨一眨眼,藍天白雲又成了躲不開的鮮紅。

然後,是一只飄飄忽忽的藍色的氣球,它飛啊、飛啊……

終于消失在了自由的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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