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身世 再無瓜葛
四周忽然安靜下來, 連窗外的蟲鳴聲也漸漸消失,少年神情微怔,不可思議地喃喃出口:“師父, 你說什麽?”
許閣老實在不忍心,伸出手打算扶着少年起身。
少年往後退了一步, 避開了閣老扶他的手, 微垂着頭, 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只聽見他的聲音有些顫抖:“為什麽?”
許閣老的手落了空,他慢慢收回了手, 拿出了一封信,放在了秦謹言面前,道:“我知道昭昭與你感情甚好,你們二人也相伴着長大,但……算了,你看看這封信吧,看完,你可能就明白了。”
桌上的那封信被少年執起,借着屋內燃着的燭光, 上面寫的字一筆一劃都非常清晰,寫着許閣老近些年來查到的事。
原來, 他手中的這枚玉佩,并不是普通的玉佩, 而是前朝黃氏族徽之物。前朝先帝原有五子, 太子早夭,其餘幾子資質平庸,太子之位空懸。先帝于中年遇西平國送來和親的寶成公主, 其率真活波的性子甚為先帝所愛,誕下第六子,冠禮後封永王。
永王天生随其母,有琉璃色異眸,先帝愛屋及烏,甚愛之。且随永王漸長,西平國骁勇善戰的血性在他身上慢慢體現,他重用身邊一個馬奴出身的副将秦氏,一起平定大小十幾次外敵來侵。
看到這時,秦謹言眉心緊蹙,手指也不自覺地用力攥緊了薄薄的紙張。
先帝因六子能力卓越,加之愛極寶成公主,有意将永王立為儲君,可看其帝王心性未成,暫且擱置。況且見其餘四子對五兒兄弟感情甚好,也無奪位之心,先帝便打算磨練幾番,再立儲君。
然而變故便發生在承德二年,西平國內亂,分成兩派,其中一派野心勃勃,曾有意吞并蒼雲,破壞兩國和諧,在蒼雲周邊大小十幾城處常常生事,搶劫燒掠,荼毒兩國百姓。
先帝自不希望兩國修好的關系遭到毀壞,永王母族又在西平,便派永王與其副将秦朗前去平亂,一去便是兩年。
因由傳信不便且時間太長,加之先帝旁邊的大太監時時吹着耳旁風,說永王早與西平國勾結,生了反叛之心。漸漸的,先帝對永王及寶成公主起了疑心。
直至那日正午,陽光正是最燦爛的時候,永王一身墨衣染血,經了大大小小将近三十多次戰役,終于平定西平國之亂,單騎疾馳至武門前,想向父皇說此捷報,卻見武門緊閉,成王正于門前,指着他認其勾結西平國反叛。
永王年紀尚幼時,成王作為兄長對其多有照拂,之前都對成王兄弟感情深厚。永王未反應過來,便被兄長斬殺三位心腹以及帶來的向皇上準備表示投降的西平國使者。
永王已察不妙,與成王大戰,此時他身邊跟了他多年的副将秦朗忽然背叛,兩方協力之下,聽說永王被成王斬首,但世人卻不見屍首。
而六皇子妃黃氏曾經是京城第一美人,才學過人,與六皇子曾是佳人一對。她發覺夫君陷入不妙,立刻與家族聯系,向先帝求情喊冤,可卻等來了夫君身死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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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此時已早非之前的他了,兩年間各種閑言碎語,加上看到永王的心腹大将都認永王反叛,龍顏大怒,将寶成公主打入冷宮,黃氏家族也就此流放,改立成王為太子。不過幾年,自己也郁郁而終了。
此等宮廷秘事在成王登基為帝後,便被故意掩下,知道的人甚少,而那個傳聞中善舞作畫的六皇子妃也沒了消息。
“謹言,你該明白了吧。雖然我不清楚你娘與秦朗之間究竟是何事,但此事若是讓成帝知道了,後果不堪設想。”許閣老見少年身子輕輕發抖,低聲勸道。
那事發生之時,他正調任南方處理水患,等回來時,已是塵埃落定。此番消息已是他派人尋那時的宮中舊人,及呂大人那些當時在京的大人,才知道一二。
“所以……我是反王之子?秦朗是我的殺父仇人?”
秦謹言的聲音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從口中迸出,遲緩但隐隐帶着顫抖。
少年的眼眶已是微微發紅,身子緊繃,一切一切他小時候不理解的,今日看到這張紙都有了解釋。
怪不得秦朗從小就不喜歡自己,甚至罵他是個雜種,原來他們本就不是一家人。
少年低悶地笑出聲,胸腔不斷起伏。
他從來就沒有體會過父愛,小時候總覺得是自己不夠乖巧,不夠聰明,父親才會不喜歡他,現在他才知道自己是多麽可笑。
他說不清自己是個怎樣的感覺,自嘲、仇恨、痛苦融在了一起,壓着他的身子都悶悶的,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他透亮的雙眸失了平日的清明沉穩,而是漸漸浸于混濁,就似回到了從前。
“謹言……”
許閣老想開口相勸,但出聲之後卻不知該說什麽。認賊作父将近二十年,任是誰都會難以接受。
他看不清少年的神色,只能繼續說道:“六皇妃失蹤時的年份與現在的一算,謹言,你的年齡應該與秦家長子秦子墨相差無幾,不是現今你認為的年齡。”
“謹言,我收你為徒,起先是由于你才華橫溢,對朝中形勢見解獨到,且你又是昭昭真心交往的朋友,但如今我有意退出京城的風波,也不想昭昭牽扯其中,如果你繼續待在昭昭旁邊,将會給昭昭惹來殺身之禍。”
聽到昭昭二字,少年的眼眸微亮,卻又很快又陷入痛苦,他現在是反王之子,一旦被人發現,将會被打成逆賊,而許家也會被看作是窩藏逆黨,再無安寧之日。
連昭昭……都很可能淪為階下囚。
“謹言,我等到鄉試之後再告知于你,是想在你已有自保之力之後再讓你抉擇。而秦朗是知道你的身世來歷的,咳咳,我……”
許閣老年歲已高,說幾句話便要咳幾下,他能将少年的身份在皇上面前保到現在已是盡力了,再往下走,少年一步步更接近聖顏,暴露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大,到那時,他已無能為力了。
“謹言,你能……離開昭昭嗎?”
這個時候,他不再是位高權重的許閣老,而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有着自己私心的爺爺,想為着孫女好。
他作為閣老,将少年帶到鄉試,已是盡了職責,剩下的,就要靠少年自己了,少年怨他,他也沒有辦法。
“閣老,我知道了。”
少年聲音沉沉,身側的手指緊握成拳,低垂着頭應道。
仿佛剛才那個已接近崩潰的少年只是一個錯覺,不過一瞬,又恢複到如往日一般。
畢竟許閣老是真心欣賞謹言這個孩子,把他當作自己的親孫子養的,有什麽學識也不會藏着掖着,全都傳授給了少年。
他也知道這個要求對于他而言,太過強人所難,便道:“謹言,我知道這對于你而言很難,這些日子會向往常一般,你願意先暫時留在許府,便先留着。”
突然,少年直直地跪在地上。
“哎,你這孩子,做什麽呢。”
許閣老也站起了身,想要扶起少年。
“這第一個,謹言……多謝師父教導之恩。”
少年烏發散下,重重地磕下一頭。
淡淡的燭光下,烏發的掩蓋中,仍能看到少年額前紅了一片,看樣子是真真實實磕了一個響頭。
“哎,謹言,別這樣。”
許閣老還是心疼這個孩子,想去扶,可是少年的目光堅決,似乎已是作了決定。
“這第二個……”
少年又重重往下磕了一個頭,道:“多謝師父收留謹言之恩。”
他從前漂泊無依,不知哪裏是家,許府第一次給了他家的感覺,也過上了能吃飽穿暖的日子。
“哎,這孩子,你是我徒弟,這是為師應該的。”
許閣老也是眼淚慢慢盈滿眼眶,他從前收過好些徒弟,但秦謹言是第一個能讓他真心覺得這個孩子應該不止于此的。
“這第三個……”
少年額上已滲出了血,但仍是毫不猶豫地往下磕頭,道:“謹言,就此拜別師父,希望師父日後一切安好。”
最後一磕,竟是要與他解除師徒關系。
少年自知自己的身份将會給周邊的人惹來不少麻煩事,何不就此機會,與許閣老解除師徒關系,日後,再多的罪過,也是他一個人承擔。
許閣老輕輕拭淚,這孩子懂事得讓他心疼,短短幾個時辰,這孩子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孩子,不必如此,我還是你的師父。”
他死或不死其實沒有所謂,他只舍不得昭昭遭這份罪。
可秦謹言已是決定,手掌搭于肩上,慢慢起身,向着門外走去。
此一去,便是再無瓜葛。
木門慢慢被合上,發出輕輕的嗒聲。少年微微擡頭,目中漸有自嘲之意,他……又被抛棄了。
他就像是個天煞孤星,只會給周圍的人帶來不幸,一個個人都将會離開他,包括……昭昭。
他以為他已經慢慢變好了,沒想到只是鏡花水月,從來他的命運就已被掐在脖頸之中,讓他無力扭轉。
陽光正灑在他的身上,似乎将他包裹,但他卻絲毫感受不到溫暖。
他試着伸出手,昭昭曾對他說,感覺到冷的時候,就将手放在陽光下,暖意就會漸漸襲來。
可是他都這麽努力地伸出了手,陽光也照在了他的掌心中,金燦燦的一片,異常耀眼,怎麽心口還是這麽冷呢?
還未等他想明白,眼前便一陣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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