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月亮 站起來

燭光照得內頭敞亮, 放置着一張床,和一張桌子,桌子上零零散散放着一些藥瓶, 而床上空無一人,桌子旁邊也沒有人。

而在床的旁邊, 一個光線略暗的角落, 少年正坐于地上, 雙手手臂搭于膝蓋處,而其中一只手手指微彎,拎着一個酒瓶。

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單衣, 後背上的血滲了出來,一條條一道道連成一塊,極為可怖。他發冠未束,烏發長長地披散下來,半掩着面,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酒瓶中的酒水被輕輕搖晃,少年的眸光晦暗,唇色微有蒼白,麻木地仰頭飲下一大口, 清亮的酒水順着他的薄唇滑下,滑至他的下颚, 流過鎖骨,最後沒入衣衫中。

這樣子的秦謹言, 許昭昭很難與前些日子她所見在黃榜之下長身玉立, 沉穩含笑的少年聯系起來。

如今的他充滿着陌生,而她……似乎看到了秦謹言的另外一面。

許昭昭慢慢走近,見到他輕輕阖眼, 又要擡手飲下一杯,她飛快地伸出手,覆在他微涼的手背上,微微用力,不讓他繼續這樣下去。

小姑娘的手心溫熱,他卻覺得燙得他不敢回握,酒水回蕩在酒瓶的內壁,發出汩汩的響聲。秦謹言慢慢擡起頭,目光複雜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那樣的目光,許昭昭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摻雜着一瞬間細微的喜悅,不過迅速被強忍的痛苦所淹沒,最後化作濃濃的絕望,低垂下頭,不再看昭昭。

短短的幾日,許昭昭不敢相信,一個連冬日都會勤于早起,眼中閃爍着光的少年怎麽成了這樣,還有他後背的一條條傷痕,她更不敢想在少年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阿謹……”

許昭昭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去問,只能默默地抓着少年的手背,似乎只有這樣,或許還能看到少年從前的蹤跡。

可她卻驚覺,少年的手心都發涼,涼得她心驚。

“昭昭……”

終于,少年嘶啞着聲音開口,聲音似從沙中滾過一般,也似久未開口的人難得一次出聲。

随之他擡頭看着許昭昭,唇角絕望地勾起,目光極為缱绻地滑過小姑娘的臉龐,似乎不想錯過任何細節,可口中說出的話,卻是無情:“你離開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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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時,小姑娘臉色蒼白了一瞬,接着,滾燙的淚水滴落在少年的手背上。一滴、兩滴…砸了下來,也砸得秦謹言心中發着疼。

他的薄唇輕啓,像是早已刻在骨子裏的習慣,讓他想去安慰,可他最後目光慢慢暗下,撇開視線,沒有再言語。

兩人似乎僵持在了原地,小姑娘默默落着淚,少年撇開頭,眉心皺起,手背上的青筋已微微凸起,開始發疼,可繞是如此,他已不似從前一般會停下來,為她擦去淚水。

過了許久,小姑娘終于開口,聲音微哽道:“為什麽?阿謹明明不是這樣的。”

“那我該是什麽樣?”

少年回過頭,啞聲道。他的雙眸已慢慢染上淡紅,似有痛苦在翻湧。

那一刻,否定,自厭的情緒已充斥少年的腦海中。

許昭昭眼眶微紅,手卻還堅定地握着少年的手背,說道:“阿謹是一個從不會自暴自棄的人,也是會溫柔地牽引着我,讓我……”

突然,未等她說完,少年猛地翻起身,扣住小姑娘的手腕,将她抵于牆面,俯下身貼于小姑娘潔白的脖頸,啓唇輕咬。

許昭昭一時愣住了,她的手臂被扣得牢牢的,動彈不得。而脖頸邊傳來的痛覺卻在提醒她,這一切是真的。少年身上的酒香不再是那樣清淡,而是以極為有侵略性的方式包裹住她。

小姑娘皮膚細嫩,才輕輕一咬,便又留下了一個紅痕,在上次印上去的地方又一次綻放。

疼使她眼中的淚花正要打轉,少年低沉的聲音便在耳邊響起:“昭昭,你從來都錯了。”

“我從頭到尾都不是一個溫柔的人,我有無數次想把你弄哭,想在你身上的每處都烙下我的痕跡,不讓其他人看到你的美好。”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是冷靜,可細細一聽,卻能發現聲音中的顫抖和絕望,他是在将原原本本醜惡的自己一點點剖給小姑娘看。

從始至終,他都知道,自己就像是在污泥裏生長的小草,浸在污泥中,早就被侵蝕、污染,只是為了靠近他的月亮,他努力地僞裝自己,包裹成一個她喜歡的模樣。

可他本來就是一個這樣病态的人,他想把他的月亮藏起來,不給任何人看到。

如今他真真正正把醜惡的自己展露出來,不用他所猜,都可以知道,昭昭是絕對不能接受他這樣一個人的。

這樣也好,他只會給別人帶來厄運,他曾以為自己已在慢慢積蓄着力量,等到某一天,就能與他們抗衡。

可直到那天,現實才在他面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秦朗随随便便一擡手,就能折斷他未豐的羽翼,将他作為要挾的籌碼,逼他心中在意的人妥協。

那日,秦朗逐步靠近娘,企圖強迫于她。他在衣櫃中發出了動靜,故意分散秦朗的注意力,而後先發制人,踢開秦朗手中的劍。

這一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深知被秦朗發現已無回旋的餘地,轉頭拿過粗繩,想要将秦朗了結于此地。

粗繩勒住秦朗厚厚的脖子,秦朗即便想要掙紮,也無力掙脫開這麽粗的繩子。更何況還有殺父奪母之仇橫在前頭,他已做好了殺死秦朗的準備。

正當秦朗已兩眼翻白時,趁他不備,嘴笛一聲,頓時屋內有了一些細微的聲響,二十多名殺手團團圍住了他。

原來,秦朗此人心府極深,陰險狡詐,面對自己心愛的女子,卻依然存着疑心,次次前來都帶着殺手,從未以一顆赤誠之心待之。

一時間,殺手将他團團包圍,局勢瞬間逆轉,不過瞬息,他身上已負傷無數。

秦朗卻并不滿足,将他扣于地上,對他實施刀刑,逼着他娘屈從。

一刀一刀下來,汩汩的血注從他的傷口流出,他卻沒覺得有多疼,他最不想看見的就是他娘因為他而屈服于秦朗。

可……他親眼看到他的娘親眼中的淚水越積越多,最後咬着唇點下了頭。

秦朗得意地大笑,俯身捏着少年的下巴,無視他眼中的恨意道:“早知道你這麽好用,我應該早早用你來威脅映安。她之前表現多不喜歡你的模樣,原來只是為了騙過我。”

最後又貼近他的耳邊,幽幽出聲:“你知道嗎,你的存在只是會成為別人的軟肋,你除了害別人,根本什麽都做不到。”

血不斷地流下,鮮紅刺眼,一片血色模糊住了他的視線。身上傳來劇烈的疼痛也變得麻木,不知斷了多少肋骨。

他企圖爬起身,卻是枉然,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娘親因為他的無能而被秦朗帶走。

他好恨,好恨自己的無力,如今秦朗更是将他的身世告知了成帝,他所做的一切都白費了。

什麽鄉試,什麽朝廷人脈,瞬息便化為灰燼……

他如今就是逃命的亡徒,是在茍活着的廢物,他不要昭昭也沾上這份髒污。

果然如他所料,小姑娘的哭聲在他耳邊響起,他的肩上慢慢變得濕潤,那溫熱的淚水砸在他的肩上。

小姑娘的手臂也軟了下來,不再掙紮,似是已經對他失望至極。既然如此,他也慢慢松下扣着她雙手的手指,放在身側,緩緩退開,道:“你走吧……”

少年的雙手垂在身側,腰背微屈,已不再有強占性,放開小姑娘,給她一個絕好的機會離開。

突然,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是他的小姑娘牢牢抱住了他。昭昭張大了雙臂,懷抱住少年,幾乎整個人都埋在了他的懷裏。

少年微愣,垂在身側的雙手不知該用什麽動作。而後又似猛然驚醒一般,想要小姑娘松開。

“昭昭,你再跟着我,就是要跟着我下地獄,你知不知道?!”

這番話再無之前平靜的敘述,而是又急又氣,想要小姑娘放開。

外面月色清朗,而室內卻是不見天日。小姑娘終究是不敵他的力氣,松開了抱着他的手臂。

秦謹言這才看清了小姑娘的神情,她的眼眶通紅,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緊接着掙紮着站了起來。

她身上的衣裙不複來時的潔淨,幾番拉扯之下,已微有破碎淩亂,卻絲毫減卻不了主人的美麗。

她的雙眸含着淚,靜靜地凝着他,似是無聲地抱怨。而後突然,她俯下身,手指狠狠地揪住了他的衣領。

少年坐于地上,與站起來的小姑娘相比,矮了少許。他的領口被揪起,領口處淡淡的酒香也順着繞上了小姑娘的指尖,慢慢而上,讓她也沾染上他的氣息。

而她的一雙桃花眼微微瞪大,臉上的淚痕未幹,手指攥得發紅,卻也沒有松手。

見如此,秦謹言以為她是要責怪他欺騙了她的感情,确實是他不該。

少年慢慢阖上眼,任她裁決,任打任罵,都由她。

可卻沒想到,耳邊卻響起略帶哽咽的一聲:

“我們站起來,打回去。阿謹,我陪你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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