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生辰 都過去了
昭昭願意陪着他?
少年兀地轉頭睜開眼, 正好見到一滴清淚從昭昭的頰邊掉落,滴在地上綻起了水花。
小姑娘的眼眶通紅,死死咬着唇, 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她身上的衣物沾上了他的血, 星星點點, 将其慢慢玷污, 染上了他的印記。
秦謹言的雙眸也開始慢慢變得赤紅,昭昭這是在縱他,也是在逼他。明明他都已經決心要放她離開了, 可她偏偏卻說要留下來。
少年的衣領被扯得淩亂,可小姑娘沒有松手,酒瓶失了握它之人,砸落在地上,清酒從破碎的瓦片中淌出,浸濕了少年的衣袍,也濺上了姑娘的衣裙,烙下酒水散開的圓痕。
兩人對視了良久,良久。月光已透過雲層灑向地面, 照亮一方淨土。
終是他妥協了一般輕輕嘆了一聲,垂在身側的手臂緩緩擡起, 呈虛抱之狀。
頓時,昭昭松開了手, 撲向了他的懷中, 雙手摟向他的腰背。這次,少年的手在空中停頓片刻,而後顫抖着、慢慢撫向小姑娘的烏發。
細長濃密的長發在指間穿梭, 許昭昭靠在少年肩上,跪在地上,不再是低低抽噎,而是漸漸放聲大哭,哭得整個身子都在微微顫動,将這些日子的委屈、害怕、忐忑一并發洩了出來。
少年緊緊地摟着她,聽着她的哭聲,他的雙眼也微微發紅。他從未想過,讓昭昭哭得最傷心的人,是他。
兩個人依偎在角落,互相取暖。他自己都未發覺,一滴淚也從他的眼眶中滑落,落在了地上。
他知道他的前路有多難走,如今世上唯一的親人被秦朗所囚,又在一夜之間,他成了逆賊之後,過不了多久,滿城皆是逮捕他的號令,而秦家也絕不會輕易地放過他。
他手中無權無勢,甚至成了一個廢人,幾乎連自保都難。
秦朗已将他能走的所有路都堵上,唯想讓他死,他死了,他娘才會少憶起故人,秦朗才能真正将六皇子的身影在娘心中抹去。
他是亡命之徒,本已對世間沒有生趣,只待以自己的一條賤命換下秦朗的人頭,用這種最笨拙的方法複仇,換回娘的自由。此後便是陰曹地府,或是地獄囚爐,亦或是俗世罵名,他也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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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千算萬算也沒想到,昭昭願意陪他走這麽一遭。
他摟緊了小姑娘,極為愛惜卻又小心翼翼地輕輕揉着她的後腦勺,目光漸漸變得狠戾,即便還有一絲希望,即便冒着萬分兇險,他都要試着回他們一拳,活着見昭昭。
如今他的命是為昭昭而生的,唯有昭昭要他死,他才能休。
現在唯一只剩下一條路可以走,但這條路兇險無比,稍有不慎,将會牽連數萬,不得安生。他從前不敢考慮,但如今……他想铤而走險。
……
不知過了多久,哭聲才平複下來。她舉起袖子,潦草地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才發覺自己都快哭濕秦謹言的一半肩膀了。
她的目光順着肩膀處向下一看,眼淚又是快止不住了,這是得多疼啊。
遠看還未看清,近看便能看到幾處傷口幾乎有長刀長,隔着一層衣物都能瞧見內頭的傷口有多嚴重。
小姑娘抽抽噎噎地離開他的懷抱,正要去看看他背後的傷口,秦謹言側身想站起拉住她,卻無可抑制地悶哼了一聲。
許昭昭這才想起,剛才阿謹從未站起過身,莫非雙腿……
她不可置信地睜大眼,手慢慢伸向少年的褲腿,卻被他的手牢牢按住。
淚水在眸中浮出淺淺的一層,鼻尖已然哭得通紅。少年像是為了讓她放心一般,故作輕松地搖了搖頭,道:“斷了。”
瞬間,眼淚奪眶而出,小姑娘幾分崩潰地抓着他衣袖,不停地搖頭。
怎麽會這樣?她曾護得好好的秦謹言,怎麽會在幾日之內便成了這樣?
她還記得她的夢裏,廢了雙腿的少年受盡屈辱,被秦子軒踩在腳底。明明他都避開了原劇情了,怎麽還會斷了雙腿。
其實,許昭昭不知道的是,刀刑乃是行刑三十六刀,雖是沒有完全行刑完,但也并不輕,他的雙腿被硬生生打斷,後背上落下無數刀,幾處肋骨折斷,險些去了半條命。
可這些,秦謹言都沒有說出口,他擡起手,用着指腹抹去小姑娘臉上的淚水,輕笑道:“哭什麽呢,只是斷了腿,又不是廢了腿。”
他的話語輕松,像是在說一件稀松平常之事,可卻像一個石頭哽在了許昭昭喉間,難受得發澀。
許昭昭強忍住淚水,站起身,将桌上的傷藥都端了過來。揭開少年背後的單衣,手指點上藥水,一點一點地給他身上的傷口重新上藥。
不少地方因為他适才的動作,又重新崩開,傷口猙獰,更有幾處深可見骨。
許昭昭手上的動作還算是鎮定,但眼淚卻是抹一處便要抽噎一下,她根本無法想象這樣嚴重的傷,他究竟是怎麽挺過來的。而且少年一聲痛呼都沒有,似乎已經習慣了。
聽着小姑娘忍着的哭聲,秦謹言心中也随之被揪緊,揪得發疼,比他的傷口疼還要讓他難受。過了片刻,他輕咳一聲,開口道:“昭昭,我給你講個故事,可好?”
“嗯。”
他講了一個小男孩的故事,從這個小男孩從起初如何希望他以為的父親能多看他一眼而做出的小聰明,到後來母親被囚,孤零零一人,最後,小男孩長大了才發現,一切不過是認賊作父,而自己卻被作為要挾娘親屈服于賊人的條件。
少年的聲音緩慢,徐徐道來,現在提起,已然平靜許多。這些日子裏折磨他的,不是他身上的傷口,而是他不願看到自己成為一個累贅,最後拖累娘親。
他最不願看到的也是他娘點頭的那一刻,他才真真切切覺得自己像是個可笑之人,無論他怎麽做,最後還是無能為力。
這些日子,他沒法走,只能暫時躲在這個密道中,以酒灌醉自己,度日如年,夜晚疼得沒法入睡,如一攤爛泥茍活在世間。
他甚至不敢去面對昭昭,不想讓她看到這般狼狽的自己。
“都過去了。”
許昭昭聲音有些哭啞了,手放在他的肩上,說道。
路總是要繼續走下去的,總有辦法活下來。
少年身上的傷很重,只能暫且在孔大夫的藥鋪休養,也不出他的所料,如今滿街都是他的捕告。
前不久他還是令人眼羨的鄉試解元,一朝淪落為階下囚,所有人都在找這個眼眸是琥珀色的少年,企圖以此獲得朝廷的獎賞。
鄉試的成績也被撤下,頂替了別人,一時間輿論嘩然,這個才剛剛升起的新起之秀就像是隕落的星星,僅僅閃爍了片刻,便消失了。
不過,這個消息僅僅在京城沸騰了幾日,京城便要入冬了,各家各戶都要開始添置新衣,冬日漸寒,這個秦謹言依舊不見蹤跡,消息也沒了新鮮的,大家也漸漸失了興趣,改去聊其他有趣的。
好在關注這事的人越來越少,京城的話題永遠不缺新的,入了冬,孔大夫的藥鋪也沒什麽人了,少年也能偶爾離開密道。
他的身體也在孔大夫的照料之下好了許多,背後的傷口漸漸愈合,只是腿腳仍舊不太便利。許昭昭便請了木匠做了一個簡易的輪椅,有時秦謹言若是要去何處,便可坐着輪椅自己推着滾輪去。
天邊的陽光已經出來了,斜斜地照在少年的指骨上,顯得手指修長。他已推着輪椅到了院中的木桌前,按照往常,小姑娘應該坐在這兒同他叽叽喳喳地說着京城近來發生的事了,可現已過了半個時辰,還不見昭昭的身影。
秦謹言低蹙着眉,正好見到孔大夫拿着曬藥草的盆路過,便開口問道:“今兒昭昭是不來了嗎?”
正好孔大夫手頭上也沒有什麽事,便笑着停下步子,故意說道:“怎麽?我這小徒弟沒有來你就急了?當初誰讓我瞞着昭昭的?”
“孔老……”
秦謹言無奈地說了一聲,伸手捏了捏眉心,這是在翻舊賬啊。
不過孔大夫也就是打趣一下,他可是親眼見到前些日子,謹言這孩子頹廢不堪,又似入了偏執,誰都勸不了,現在昭昭一來,便好了許多,人也漸漸恢複了活力。
孔大夫放下手中的藥草,搖搖頭失笑道:“昭昭昨日同我說,今日她會稍晚些。你就耐心等等吧,昭昭這孩子昨日神神秘秘的,不知道要做什麽。”
他也老了,跟不上了,轉身又接着去搗弄他的這些藥草。他此生最愛的就是弄這些藥草,都當寶貝似的養在後院。
孔大夫轉身又到別處去看他的藥草了,只留下秦謹言還在桌前,他的目光沉沉,耐心地等着小姑娘過來。
沒過多久,前頭便傳來的細碎的腳步聲,許昭昭似是有些匆忙,趕着小跑了過來。
才到桌邊,便急促喘氣,接過秦謹言遞來的茶杯,小飲了一口,才緩下一些。
這時秦謹言眼中也有了些笑意,道:“什麽事這麽急急忙忙的。”
小姑娘瞪了少年一眼,輕哼道:“今日什麽日子你都忘了嗎?”
現在換作是少年微微一愣,他細細想來,也想不出是什麽日子,便搖了搖頭。
許昭昭頓時有些哭笑不得,又瞪了他一眼,才從身後取來一個木盒,示意道:“打開看看。”
少年順從地打開了木盒,裏頭的東西卻讓他怔住了。
是一個覆蓋着一層奶白色的糕點,上面還有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祝阿謹生日快樂。
随之,便是小姑娘的一句輕笑:“阿謹,生辰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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