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離京 喉間腥甜
大雪天寒, 屋檐下溫酒正燒,許閣老才将披着的外衣脫下,前方翰林學士王賀恭敬地朝他一拜。
“能再見到閣老, 是王某之幸。”
他年輕時受過許閣老的提點,聽聞閣老将要離京, 臨別之前, 自當一拜。
許閣老正想擺手時, 王賀身後又走出來幾人,紛紛向許閣老一拜,他們都是曾受過閣老恩惠的人, 有些是貧寒子弟,得閣老照護,有些是險些命陷秦朗之手,而受閣老所助。
幾人都于屋中,頓時空間變得逼仄。許多人都已至中年,卻是紅着眼,手心微顫。
若不是閣老在,蒼雲何得今日之存。
許閣老身後的奴仆丫鬟已在陸陸續續收拾着府中物什,看樣子不日将要搬出京城。
許閣老輕輕擺手, 勸慰道:“不過是一走罷了,我早該告老還鄉了。”
聽着閣老的聲音, 底下之人更是泣不成聲。閣老已年過七十,能在京城勉力支撐那麽久, 已是勞心傷脾, 他們即便再不舍,也只能看着閣老遠去。
“王賀拜別閣老。”
文臣雙膝跪下,鄭重地叩別閣老。他雖不是師承閣老, 但他心中早已将閣老認作教誨他的師父。
他一跪,他身後之人也陸陸續續地跪下,這也是他們送閣老一程了。此後閣老離京,再見無期。
寒露霜寒,一行人跪在地上,拜別許閣老,如延綿不絕的火苗一般。
“好了,好了。”
許閣老扶起來離他最近的王賀,心中微有動容。
“天意寒冷,你們能出現在許府,我已是欣慰不已,大家速速回家吧,免得着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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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閣老的聲音緩慢而蒼老,他到了這個歲數了,早不是當年熱血的少年,身體出現的疲乏愈加明顯。
“好、好。”
閣老近日就要離京,他們不便再多打擾,三三兩兩地離開許府。
熱熱鬧鬧的人群都離開了,許府又恢複了一片寂靜。許閣老顫顫巍巍地拄着手杖,轉過身微有皺痕的手指劃過書架上放置的書,随手拿下一本,才稍一翻開,便是輕聲一嘆,而後擡眸看向遠方。
天邊的雲潔淨無瑕,順着鋪散開來,往着無盡的遠處而去。
他身為閣老,輔佐兩代帝王,處理大大小小的政事無數,将近一輩子都拘于京城這塊地方,為朝廷殚精竭慮,卻從未為自己活過。
年輕時,夫人離世,中年時,兒子兒媳戰死,留下昭昭陪他。
皇宮便在不遠的地方,他守護了大半輩子,為着禮儀忠孝,堅持到現在,也是盡了許家的職責了。
團團熱氣從桌上的茶水中升起,融入于空氣中,茶水慢慢變涼。
“爺爺。”
許昭昭重新端來一杯茶水,放于許閣老面前。
“昭昭,你看到了謹言那孩子了?”
他知道今日是謹言封侯,前不久他也才知道謹言那孩子以半塊虎符換他離京,只是不便讓昭昭擔心,便沒有告訴昭昭。
“嗯,有刺客埋伏他。”
許閣老放在木椅的手緊了緊,問道:“謹言沒事吧?”
許昭昭如實告知:“他受了輕傷。”
而後聲音稍頓,說道:“爺爺,我想留在京城。”
“不可。”許閣老瞬間擰着眉頭,斷然道。
許昭昭知道爺爺會不許,她慢慢跪下,将長發上別着的金釵和紅繩一個個取下,放在膝側。
“丫頭!你這是做什麽呢?”
許閣老見這個丫頭的長發緩緩散下,披于後背,面色蒼白,明顯身子已搖搖欲墜,卻還是堅持跪下,伸出手想要扶她起來,可這丫頭仍舊倔強地跪在地上。
許昭昭眼眶中積蓄的淚水越來越多,順着頰側流下,終是目中含愧,顫聲道:“爺爺,我其實并不是你的孫女許昭昭。”
許閣老将欲扶着她的手微微一頓,神情微愣,不過很快,他的眸中恢複了平靜,見小丫頭臉上的淚水交縱,心中默嘆,掌心緩緩摸着她的頭,道:“丫頭,我……其實早就知道了。”
見到爺爺仍舊慈祥的容貌,似乎絲毫不驚訝,許昭昭眼睛微微睜大,透出了些不可思議。
許閣老緩緩說道:“丫頭,那時你拿着玉佩,來書房尋我的時候,便已經不是原來的昭昭了吧。”
“爺爺那時已經知道了?”
現在換作是昭昭愣着了,原來……爺爺早就知道了。
許閣老眸中有了些笑意,可要是細細一看,他眼中微不可查的帶了些淚水。
他……又怎會不知。
從前昭昭愛吃鹹口,可現在的丫頭愛吃甜口。
從前昭昭性子內斂,不喜與人多有交談,而現在的丫頭就喜歡人多熱鬧的地方。
從前昭昭喜歡坐在河邊,一坐便是坐上一天,而現在的丫頭卻有些畏懼河水。
……
一點點的差別彙聚起來,他早便知道面前的昭昭已不是原來的昭昭了。他雖然不懂借屍還魂是個怎麽回事,但他能感受到原來的昭昭早就離他遠去了。
他不明白這些玄乎其神的東西究竟是怎麽回事,但他能看得出這個丫頭是真真把他當爺爺的,他怕萬一他主動說了出來,會不會給丫頭帶來損傷,便一直未提。
小姑娘已跪了一會兒,想必膝蓋都該跪紅了。許閣老心疼地扶着小丫頭起來,說道:“丫頭,只要你願意,我還是你的爺爺。”
許昭昭愣了愣,而後不停點頭,破涕為笑。
“丫頭,你真實的名字也是昭昭嗎?”
“嗯,我也叫昭昭,我其實來自……”
……
說開來後,一切便似順理成章一般說了出來,包括她有系統這件事,她在現代也有一個爺爺,以及……她在原書中既定的結局。
許昭昭換上來的茶水也變得冰涼後,許閣老才長籲一口氣,這些都實在太超乎他的想象了,他的一生經歷的種種原來只是一本書裏早就設定好了的。
還有這些系統之事,也太過于震撼,原來還會有這樣維持劇情的存在。
他理了理雜亂的思緒,過了半晌,問道:“昭昭,你的意思是如果你離開京城後,不久後便會身死,之後回到你原本的地方,接下來我們所有人的記憶都會被改變,是嗎?”
“嗯。”許昭昭點點頭,其實她只要離開京城,就屬于随時可以離開的狀态,或許不到五個月,她便會被帶離。
“爺爺,我想為自己活一回,不想留下遺憾。”她剩的時間不多了,她不想就這麽草草離開。
“可是,昭昭,你會受到身子上逐漸虛弱的痛楚啊。”許閣老還未能完全接受昭昭就快要離開的事實,卻又聽到昭昭若是留在京城,将受到身子上無盡的痛苦,更加心疼了。
雖然他知道他的昭昭已經離開了,但現在的昭昭,他同樣是當作親生孫女看待的,絲毫未減對她的擔心。
“爺爺……”
許昭昭撒嬌一樣地拉着許閣老的手,說道:“我若是已經看到阿謹安穩為臣了,我就會老老實實離京,來找爺爺,多陪陪爺爺的,好不好嘛?”
她沒法放心就這麽離開這裏,她還沒看到阿謹位極人臣,此後無憂呢。
見小姑娘眼睛才哭過,都微微腫了,許閣老不忍再說阻攔的話,便囑咐道:“你可要答應爺爺,要是你完成心願了,一定要速速離京。爺爺留給你的玉佩還拿着吧,有了那個玉佩,便會有人替你安排妥當。”
許昭昭取出一直佩戴于身側的玉佩,握在手心裏,眼中淚光閃爍,心中一暖,抱着爺爺的手臂,故作歡笑道:“我會的,爺爺。到時候我來找爺爺時,爺爺可別不要昭昭啊。”
見丫頭這個模樣,許閣老悄悄舉起袖子拭去眼邊的淚水,清了清嗓子道:“好啦,你快去找謹言吧,再晚了去,說不定你只能乖乖和爺爺一起離京了。”
許昭昭看得出爺爺在故意趕她,她站起了身子,肅着臉,頂着哭紅的鼻尖,認認真真向爺爺一拜,而後慢慢離開許府,一步三回頭,目中含着不舍,最後身影隐沒入漸暗的天色中。
看着小姑娘的背影慢慢遠去,許閣老心中陣陣的疼。
他的昭昭走了,現在的昭昭也快要離他遠去了。剛剛兩人都默契的不提,但他和昭昭都清楚,無論是昭昭是否留在京城,她的時日都已不多了。
白發人送黑發人,何其悲涼啊!
**
那晚一別,再見卻已是在送他離京之時。
常德侯手握的守兵分成兩邊,護送許閣老離京。少年已非昔日,頭戴梁冠,身側配着長劍,玉石腰扣,盡顯貴氣。
少年朝他遙遙一拜,他讀出了口型:師父慢走,昭昭放心予我。
自從那回三叩斷離師徒關系後,這是少年頭次再喚他作師父。
而小丫頭站在少年的旁邊,手撐在木欄邊上,快要哭得喘不過氣。這次一別,也不知道還有沒有相見的機會。
許閣老也舍不得小姑娘,但他确實要走了,再拖下去,或許便走不了了。
有許多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他撐着木拐最後看了小丫頭一眼,再看了看他曾獻出了無數年華的京城,最後踏上了馬車。
有謹言這孩子在,他還是多少放心的。他也相信,秦朗必将敗于謹言之手。
許家家兵、馬車彙成長長的一條隊,慢慢出了京城門外。此去,幾乎不會再回來。
兩道的百姓紛紛跪下拜別許閣老,這些年災荒水澇,都是許家将銀兩獻出,為災民添上衣食,受之恩惠之人近千萬餘。
許昭昭手中攥緊了爺爺給她的玉佩,眼睛又快哭腫了,看着最後一個許家人的身影消失不見,她心中竟是漸漸發苦,不由得輕咳出聲。
“師父已經走遠了,我安排了士兵護送師父,不會有問題的。昭昭,我們回去吧。”
秦謹言不放心昭昭的身子,輕輕拉起昭昭的手,說道。
許昭昭已經哭得喉間發澀,說不出話來,只不舍地點了點頭,眼淚還在流着。
見昭昭憔悴的模樣,秦謹言安慰道:“昭昭,等此事一結,我定帶你去見師父,到時候,肯定會備上重禮而去的。”
不僅是備上重禮,而且他還會正式向許家下聘,迎娶昭昭。
昭昭願意留下,他大喜過望,心中更是像塞了一塊火石,暖得他發燙,即便再難,他都要護好昭昭,絕不會讓她有半分傷害。
只是這時,他沒有說出口,現在事情還未有結果,他不能将此等看似狂妄的言論宣之于口。
許昭昭點點頭,她相信阿謹言出必行,從不失諾,可她卻不一定能活到那個時候了。
秦謹言扶着她的手臂,慢慢牽着她走下城牆,步子沉穩,掌心溫暖,無故給了她一些力量,繼續走下去。
經此別離,她依舊留在了京城,系統又給了她警告,身子又差了許多。才走了幾步,便覺得喉間一片腥甜。
她悄悄取出手帕,捂唇輕咳,不着痕跡地避着少年,慢慢展開手心,頓時瞳孔微縮。
——手帕中間已有一抹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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