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救人跟救貓沒什麽區別——至少在織田作之助看來如此。

給他窩,給他食物,給他擦洗上藥,為了預防跳蚤再滴兩滴驅蟲藥。織田作之助第一次做這些事情,救人的過程遠比殺人要繁瑣,但是既沒有讓他厭煩,也沒帶給他任何感動或快樂的情緒。

又似乎是和殺人一樣的感覺。

當對方終于從昏迷中蘇醒時,織田作之助毫不猶豫用槍頂在了對方的腦袋上。

“別動。”他說道,身體繃緊如弓弦。

青年睜着眼,用一種茫然的眼神看着他,花了好幾秒才像是稍微理解了一點自己的處境,輕輕“啊”了一聲——織田作之助用槍問候過許多人的腦袋,鮮少有人能表現得這麽平靜。

“你沒開保險。”二葉亭鳴禮貌地戳穿了眼前的少年并無殺意的事實,又開口向他道謝,“你救了我……感謝你的幫助。”

這具跟人類構造相似的肉/體在暈倒後得到了妥善的照料,已經從無法維持行動的極端虛弱中緩解過來,雖然更深處的饑餓空虛遠不是一針葡萄糖能解決的問題,但至少讓他避免了留下原地餓死這種會被同類嘲笑到世界末日的黑歷史。

二葉亭鳴誠懇地表達了自己的謝意,“……沒有你我可能已經死了。真的非常、非常感謝你。”

“啊……不客氣。”織田作之助花了點力氣才把回答從嘴裏幹巴巴地擠出來。他本來就不是什麽口舌伶俐的人設,救人的時候完全沒考慮還會有面對面社交辭令的需要。就像你救了一只貓,也不會考慮貓貓會發出喵喵喵之外的聲音。

倘若二葉亭鳴對他抱有敵意,他或許還能應對得更熟練一些。

幸好二葉亭鳴也沒有非要他能回答出什麽,一對上織田作之助沒什麽波動的冰冷眼神他就知道這是個什麽樣的人,過多的寒暄只是在浪費時間,下一句他就把話題轉到自己真正感興趣的東西上。

“你在看書?”他示意了一下邊上放着的三本書,又快速跟上後半句避免繼續冷場,“好看嗎?”

三本書的兩本整齊疊放,還有一本半開着,說明他醒之前織田作之助正在看——這一定是一套好書,他聞到了異常香甜的、“美食”的香氣。

二葉亭鳴覺得更餓了。

“嗯,好看。”織田作之助下意識回答了他的問題,停頓了一下又接着道,“我覺得很好看……人物寫得很有特色,故事也很有趣,特別是有的劇情轉折的地方,我看了好幾遍也還是覺得設計得實在是巧妙,好像我跟作者生活在不一樣的世界似的。”

“還有——”

很明顯,的話題引起了織田作之助的興趣,讓他不想只用簡單的好看來概括這本書的優點。他有很多讀後感,在意識到時刺激得他喉嚨發癢,不吐不快。

但他及時剎住了車,和二葉亭鳴對視片刻,沒說出口的千言萬語化成了一句:“你要看看嗎?”

對方的眼神告訴他,這是個願意吃他安利的潛在對象。

“當然,我非常樂意。”

織田作之助又上下打量了二葉亭鳴一番,仔細評判了他的威脅性後,把槍收到随手能拿到的地方,遞給了二葉亭鳴上冊。他的兩眼像是放空,又像是帶着點他自己都說不清的期待。

不過二葉亭鳴才不在乎織田作之助在想什麽,書到了他手裏就不能指望他眼裏還能看到別的東西。誠然這套書的裝幀并不是十分精美,可以看得出已經出版有些年頭了,書頁發黃邊角磨損印刷得也不是很清晰……

但絲毫不影響它的美味。

二葉亭鳴如饑似渴地過每一行每一段,把那些人物糾葛故事起伏大口大口吞咽進肚腹。這不是精美細致的懷石料理,而是用以救急果腹的大塊甜餅幹,裏面填塞着澱粉砂糖一切可以帶來飽足的要素,正好适合二葉亭鳴這樣快餓昏過去的低血糖患者。

他一口氣讀完了上中下三冊,一直翻到最後才像是被什麽打了一記似的回神。他懷疑自己看錯了,又去翻了翻前面,才确認最後幾頁的結局是真的被人剪走了,不由看向織田作之助——對方正拿着他看完的上冊看第不知道多少遍,身體是完全卸下戒備的放松姿态。

這絕不是符合殺手職業素養的表現,可是當二葉亭鳴沉迷于書中時,他周身所營造出的那種奇妙又安寧氛圍,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松懈下來,想要……讀點什麽。

二葉亭鳴碰了碰織田作之助,把缺頁的結尾給他看,“沒了?”

“對,沒了。”織田作之助回答,“這套書應該是自費出版,作家不出名年份又太早,我找了好多書店都沒有找到其他版本……我也很想知道最後寫的是什麽。”

他想知道為什麽故事裏的殺手會放棄殺人。

那個只會殺人這一件事情,除此之外笨拙得連維持生活都困難的殺手,究竟是為什麽才會放棄殺人,織田作之助想要知道原因。

織田作之助想着,就又忍不住跟二葉亭鳴多說了幾句他猜測的可能發展,可惜由于前面的相關線索實在太少,他想即使是世界上最好的偵探也沒辦法由此推理出結局。

但是——但是,請原諒,此刻二葉亭鳴腦子裏只循環着他剛剛那句“作家不出名”,這句話與封面上的【夏目漱石】四個大字交相輝映,形成了某種不可思議到滑稽的對比。

他在醒來時對這個世界的荒謬程度多少有了些心理準備,此刻依舊無言以對。

就……就、實在離譜啊。

織田作之助見二葉亭鳴的表情微妙,想了想又補充道:“把這本書給我的人說結局寫得并不好,所以才會把最後幾頁剪掉了。他還說如果我真的很想看,或許我自己來寫會更好。”

他此前從未有過自己動筆寫點什麽的念頭,這個莫名其妙的提議卻過于誘人,讓他發自內心地感到了動搖。

二葉亭鳴挑眉,從剛剛的無語情緒裏抽離出來,頗感興趣地追問道:“所以你準備自己來寫?”

織田作之助點頭,說出了自己今天剛做下的決定:“我想試一試。”

這種念頭,他猜想或許就是類似于夢想的東西也說不定。他之前沒有擁有過,此時可能擁有着的感覺也并不差。

“唔……”二葉亭鳴看看織田作之助,扯動嘴角制造出一個微笑,“那個人會這麽說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如果你能給這本寫出個不錯的結局,也就能開始殺人以外新的人生了。”

“不管原來的結局寫的是什麽,都不會比這個結局更好。”

他以自己當了那麽多年書的閱歷保證,眼前的少年目測絕不會超過十四歲,上學晚一點甚至可能才小學畢業的年齡。這個年紀的孩子不應該整天跟死亡打交道,黑暗與鮮血裏泡久了的幼苗必然會根系腐爛徹底壞掉。

任何一個有能力又有良知的大人遇到了這樣的孩子,肯定都會想試着去救一救。

并且二葉亭鳴在織田作之助身上嗅到了儲備糧的誘人香氣——能讓他産生這種感應,說明對方大概率是某位文豪的同位體,換句話說只要他多澆水勤施肥好好培養,就百分百能收獲甜美的文學果實。

“說起來我還沒自我介紹。”二葉亭鳴果斷向織田作之助伸出了友誼之手,“我叫二葉亭鳴,剛剛繼承了一筆遺産,都是些舊書。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用那些書在橫濱開一家書店。”

他作為“書”時就被隐藏在橫濱,這座城市也是文豪同位體的命運交集之處。在這裏開一家書店做誘餌,廣撒網重點捕撈,再自己寫自己來扭曲因果線強行提高文豪同位體的掉率,怎麽也能撈出幾個金光閃閃的稀有限定隐藏款吧。

二葉亭鳴感受了一下靈魂燒灼般的饑餓,先單方面把織田作之助圈進了自己的菜園裏。

以前躺着食物就送到嘴邊的美好時光已經一去不複返了,他現在這個形态下必須得通過“”的方式來進食。

而的前提,是他得有書可讀。

“我是織田作之助。”少年帶着薄繭的手握住青年修長白皙的指尖,織田作之助模仿着二葉亭鳴的句式回應,“我将來想寫……如果可以的話。”

“當然可以。”二葉亭鳴盡量控制自己的表情,諄諄善誘,“文學又沒有準入門檻,何況你還這麽小,想幹什麽都是最好的時候。”

他表現出靠譜大人的架勢,像模像樣地給織田作之助規劃起成為家的三步走計劃。

“首先,”二葉亭鳴豎起食指,“你要多讀書。”

“其次,”他豎起第二根手指,“你要讀好書。”

織田作之助贊同:“知識儲備很重要。”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二葉亭鳴接着道,“絕不可以猶豫,你不能只是想,你一定要寫。”

停留在腦子裏的叫空想,落筆在紙上的才叫文學。只要稍微嘗試着寫過點東西的人,都能感受到這其中微妙而又巨大的區別。

織田作之助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于是他認真地點頭,表示自己會好好實行這個三步走計劃——至少這比他只有“想寫”幾個字的計劃書聽起來更有可操作性。

于是二葉亭鳴立刻就向他演示了什麽叫做【不要猶豫】:“那麽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去書店吧。”

……

以上就是為什麽半小時後,織田作之助站在橫濱最大的書店裏,親眼看到二葉亭鳴的表情從驚恐到石化再到一片灰白麻木,好像書架上那些書是什麽不可名狀的妖魔鬼怪一樣。

好吧,對二葉亭鳴來說,書架上那些書比妖魔鬼怪更加可怕,堪稱他誕生以來遭遇的最大極惡事件,日後沉睡都可能因此做噩夢驚醒,沖擊大到恨不得原地和文學史一起消亡。

雖然這樣說對寫書的作者不太尊重,但二葉亭鳴伸手去拿書架上的書時,覺得自己拿到的不是一本書,而是什麽黏糊糊散發着腐爛氣味的變質食品。

為了了解這個世界這個時代的文學口味,二葉亭鳴硬着頭皮反複挑了一本味道沒那麽可怕的,讀完前三章也依舊感覺胃裏翻江倒海,得忍着生理性不适反複細品,才能壓榨出一丁點可以被他吸收的營養成分。

借用某位文豪的話,就是“我所佩服諸公的只有一點,就是這種東西也居然會有發表的勇氣。”*

二葉亭鳴顫抖着手把書放回熱銷區,勉強轉移到了角落無人問津的古典文學區,就近摸了一本《枕草子》洗腦子。在之前世界線上存在過的文學作品沒有辦法帶給他任何營養補給,但再沒營養的美味也是美味,幾頁過去成功沖淡了那股讓他頭昏腦漲的可怕味道。

最可怕的故事莫過于偌大一個書店,古典文學就可憐巴巴的一個書架。置身垃圾場般的氣味沖擊下,二葉亭鳴無比深刻地明白了自己為什麽會瀕臨餓死。

文學可以接地氣,但不能接地府啊!

心裏把侵蝕者和時間溯行軍一起拉出來鞭屍一百遍,二葉亭鳴看看逛了一圈兩手空空回來的織田作之助,開口邀請道:“要不然,你去我那邊看看?雖然都是些舊書,我也還沒來得及收拾好……不過書的質量比這裏要好。”

他決不允許這麽好的文豪潛力股被這個垃圾世界的變質食品荼毒。

以他作為書的尊嚴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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