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二葉亭鳴端着煮好的粥回到蘭波的房間時,房間裏風平浪靜,一派溫馨的場景。
蘭波窩在被子裏昏昏欲睡,長長的黑發散亂地披在枕頭上。中原中也坐在床邊,抱着二葉亭鳴借給蘭波的那本《海底兩萬裏》看得起勁,一邊看一邊屁股不安分地扭來扭去,坐不住似的。
狹窄窗戶裏照進的一點明光落在他橘色的頭發上,他的眼睛也亮閃閃滿是光彩,仿佛屋子裏養着的小小向日葵,顏色活潑明亮溫暖,襯得整個房間都有了生氣。
二葉亭鳴煮了加雞肉絲和青菜碎的粥,食物的香氣讓蘭波從半夢半醒的狀态裏清醒了些,他捂着還有點發暈的腦袋坐起來,試圖從床上蹭到桌邊去吃飯。
他只有在很小的時候才因為生病被允許在床上吃東西,雖然二葉亭鳴給他準備托盤墊着,蘭波還是不太想坐在床上喝粥。
中原中也見他坐起來,積極地舉手要擔任給病人喂飯的光榮任務,二葉亭鳴放下碗征求了一下病人的意見——說真的,誰能拒絕眼巴巴向你露出可愛毛肚皮(bu)的幼崽呢。
蘭波裹上二葉亭鳴遞給他的棉襖,還配合幼崽的身高彎了彎腰。中原中也用勺子舀起一勺粥,還很懂行地吹了吹熱氣,才舉到蘭波嘴邊看着他喝下去,又一疊聲地追問:“好喝嗎?”
蘭波吃不出粥是什麽味道,入口的東西并沒有下肚,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他藏在舌下的金色立方體裏,不過他還是順着中原中也的意思誇獎道:“嗯,很好喝。”
就是這樣實在不方便他操作,一直彎着腰也挺吃力的。
“好啦,接下去讓哥哥自己吃吧。”二葉亭鳴讓小朋友過了把瘾後就沒收了勺子,把中原中也抱下去叫他自己去喝奶——剛才煮粥的時候他也順便熱了中原中也背包裏的奶,香香甜甜小朋友的最愛。
中原中也很心動,但他還是很有責任心地想要完成自己喂飯的任務,又被蘭波委婉地勸說了幾句才不太開心地耷拉下耳朵,坐到房間角落去喝賭氣奶了。
“別管他。”二葉亭鳴把勺子塞給蘭波,已經很有應對孩子發脾氣的經驗了,“過一會他就自己好了。”
蘭波又看看中原中也背對他們那矮墩墩的一團,一邊消滅着碗裏的粥一邊像研究什麽神奇動物一樣看得目不轉睛,過了許久勺子都刮到碗底才回神,笑道:“你把他養得很好。”
好到讓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人工異能體也會有這麽生動活潑感情豐富的一面。
二葉亭鳴說:“還行吧,他也挺好養的。”
蘭波笑了笑,沒再說話。他臉上顯出疲憊倦怠的神色,眼睛眨着坐在那裏就要睡過去的模樣,雖然強打精神嘴上要留二葉亭鳴他們多坐一會,有點眼色的客人也知道自己該走人了。
二葉亭鳴叫中原中也來跟蘭波道別,又把桌上的餐具收好,準備等會走的時候一起端下去洗掉。
碗和勺子都是樓下金田一先生友情出借,那位先生時不時會有朋友過來蹭飯,在廚房備了好幾份餐具。
“哥哥再見。”中原中也跟蘭波揮手,“要好好吃飯,早點好起來。”
“再見。”蘭波堅持把他們送到了門口,忍不住下手捏了下中原中也的臉頰,“你也要好好吃飯哦。”
幼崽的臉頰又軟又嫩,只看那雙藍眼睛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代餐,蘭波只當自己揉捏了一把魏爾倫那張萬年冰封的臭臉,在心裏愉快地舒爽了一下。
中原中也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沒有反抗揉捏,只鼓了鼓臉頰,又趁着二葉亭鳴不注意在他手裏塞了幾塊金平糖,還仔細叮囑道:“PaPa說病人不能吃糖,要等病好了再吃。”
蘭波笑着點頭說知道了,靠在門邊目送着一大一小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
不過他的笑容也只維持到關門之前,大門一關轉身他臉上的笑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蘭波動了動指尖,把自己布置在屋子裏的陷阱撤去,發出低沉而冰冷的嘆息。
他得先吃點東西。刺痛收縮的胃這麽告訴他,蘭波從櫃子角落翻出一盒餅幹,粗糙的口感和寡淡的味道像在嚼木糠,吃得蘭波眉頭直皺,但還是就着溫熱的水草草填進了肚子裏。
暖爐亮着橘紅色的光,因為連續工作了太久發出些“滋滋”雜音,蘭波把暖爐關上,靜靜看着那溫暖的紅光一點點黯淡下去。
被他随手放在桌上的金平糖閃着亮晶晶的光,蘭波挑了一顆丢進嘴裏,舌尖擴散開廉價澀口的甜味。
好冷。
但是窗戶照進來的光好亮。空氣裏好像還留着幼崽身上甜甜的奶粉味,比刻錄機還清晰地記着幼崽對沒用大人的教誨。
——如果你愛什麽人,就一定要大聲告訴他。
——他有對魏爾倫說過嗎,除了毫無意義的“你是人類”之外?
蘭波閉上眼,短促地笑了一聲。
……
二葉亭鳴帶着中原中也回到倉庫的時候,織田作之助已經把自己的東西打包得整整齊齊,正在挨個跟附近的看門小哥告別。
他這段時間跟附近幾個倉庫看門的混混們混了個臉熟,不用趴房頂也能聽到最新的熱門八卦,見他要搬走了不少人還攬着他頗為不舍。
“能出去就別再回來啦!”拍着織田作之助的肩膀這麽說的男人四十多歲,在高濑會混到了個小組長的位置,也算是這裏有頭臉的人物,織田作之助通常聽附近的人喊他佐藤先生。
佐藤先生很會講笑話,還時常拿自己缺了三個指頭的左手講段子。若想跟他搞好關系,只需要給他買酒就好,不管啤機燒酒還是清酒他都來者不拒。
織田作之助給他買過幾次啤酒,兩罐下肚他就笑呵呵地搭着織田作之助的肩膀喊他小老弟,還說歡迎織田作之助來他手底下幹活,雖然都是些髒活累活但來錢快也不危險,正适合他這樣沒力氣又沒膽子的小鬼。
但這次佐藤先生絕口不提自己招攬過織田作之助的事情,只叫他出去了好好找個工作養活自己,年輕人能寫會算的哪裏都能混上口飯吃,将來要是再去學校裏念個文憑或者學門手藝……
啧啧,美滴很美滴很。
佐藤先生操着一口濃重的大阪腔絮絮叨叨,織田作之助一臉認真地聽着,時不時點頭答應兩聲,還跟他們交換了電話號碼。
當然在中原中也被二葉亭鳴帶過來之後,織田作之助就立刻失寵了,只能跟二葉亭鳴一起站在旁邊,感嘆幼崽的魅力無限。
二葉亭鳴看看他,問道:“怎麽?舍不得走了?”
織田作之助搖了搖頭,想了想又點了下頭,“不是舍不得,就是……我也說不好,但我覺得能認識他們是很好的事情。”
雖然只是從他想聽點八卦開始的交情,但這些以前背景板一樣的小混混逐漸在他眼裏鮮活起來,那些夾雜在火并收屍各種髒活裏雞毛蒜皮的小事,有時聽他們罵着髒話說出來,竟也帶着些溫情的煙火氣。
連帶着織田作之助覺得自己都好像哪裏變得不太一樣了,又好像是這個世界突然哪裏變得不太一樣了,讓他此時面對着二葉亭鳴的詢問,能無比自然地露出笑容,走過去把自家孩子從人堆裏撈出來。
“行了行了,大家都散了吧。”織田作之助把中原中也舉高,“再摸就收錢了啊。”
他絲毫沒意識到自己正說着以前絕對說不出來的俏皮話,眉宇間透着些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活潑朝氣。
告別了倉庫附近的混混們,二葉亭鳴又把一倉庫的書重新收回了天守閣,等到了書店再把天守閣跟書店通個後門,既節省了來回搬運的時間精力,也不必再花錢續租倉庫。
二葉亭鳴得再強調一遍,橫濱的倉庫租金比房子還貴,他每個月租倉庫的錢足夠在橫濱市中心租一套高級公寓了。
中原中也只跟倉庫附近的混混們相處了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卻已經在他們的投喂陪玩舉高高中培養出了很深的感情,意識到以後可能沒法再一起玩了很是失落,哪怕新家有漂亮舒服的大房間還有他的專屬玩具角,他都是悶悶不樂地噘着嘴,時不時小大人似的看看外面,再長長嘆一口氣。
“重情義是好事。”二葉亭鳴用這個說法搪塞見不得孩子難過的橫濱地脈,又把蹲在牆角裝蘑菇的中原中也拎起來晃了晃,“沒事就來幫忙收拾,別在這傻坐着。”
開店前要做的準備工作很多,有一個算一個都是珍貴的勞動力。中原中也這麽大的孩子了幫忙剪剪借書卡搬搬書還是能做的,而且小孩子忘性大,給他找點事情做他就不記得自己還有一肚子離愁別緒了。
中原中也一開始還有點不情不願,拿着兒童剪刀剪借書卡的架勢像在剪二葉亭鳴的小人,但沒過多久他就在二葉亭鳴和織田作之助輪番“做得好”“中也真棒”的吹捧中工作熱情高漲,沒那麽多心思去鬧情緒想不開心的事情了。
這樣一天下來高高興興出了一身汗,他的情緒自然好了很多,晚上織田作之助再睡前跟他心平氣和地擺事實講道理搭配點小獎勵做甜頭,等到第二天就又是活潑可愛的崽崽一個,蹦蹦跳跳地跟織田作之助一起出門去發書店的開業宣傳單。
二葉亭鳴留在書店裏繼續做着準備工作——整理書冊,剪借書卡,他還進了些文具的貨,也得在貨架上擺好。
等手頭的工作告一段落後,二葉亭鳴才收拾收拾垃圾打包放在一邊,推門向門外站了半天的福澤谕吉和江戶川亂步打了個招呼。
“日安,二位要進來坐坐嗎?”
這次二葉亭鳴有了經驗,把自己的觸角藏好不露一絲一毫的本相。雖然在江戶川亂步看來他和這家書店都是極為可怖的一片空白,但二葉亭鳴藏好了本相後這種恐懼還在他的忍耐範圍之內。
江戶川亂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二葉亭鳴,他依舊什麽都看不出來,所有他能推理出的情報虛假而淺薄,讓他止不住地懷疑自己踩在危險邊緣。
但是那個白發咒術師口中那句“他不是人類”讓他無法不去在意,他作為偵探對真相的探索本性也好他對自己存在的求知欲也好,即使福澤谕吉并不贊同,江戶川亂步還是在身體好轉後立刻趕到了名片上的地址。
——【鳴屋】
招牌上的字跡行雲流水,在他鼓足勇氣踏進大門的瞬間,為他奏響一聲清越的啼鳴。
江戶川亂步打了個激靈,卻又忽然發現緊緊抓着自己心髒的那種恐懼感消失了。
就連剛剛他站在門口感覺到的,隐隐約約的詭異違和感都跟着一起消失了,似乎他走進的就只是一家再普通不過的書店,面對的也只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書店店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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