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二葉亭鳴把蘭波送回家過幾次,每次卻只是送到大門口,不清楚他具體住在幾樓幾室,好在住在一樓的一位金田一先生恰巧在坐在大門外看書,給他們指了蘭波房間的位置。
“還有,房間裏不能做飯的。”金田一京助看到二葉亭鳴手上袋子裏露出一點頭的青菜葉,又補充道,“廚房在走廊盡頭那邊,開一次火十元……蘭堂先生好像沒有自己開夥的習慣,如果需要的話可以用我的廚具。”
衣着樸素但整潔的青年露出微笑,“都不是什麽好東西,還請不必客氣。”
二葉亭鳴向他微微點頭,“我知道了……十分感謝。”
被他牽着的中原中也也跟着道謝:“謝謝哥哥!”
沒有長白頭發的男人就都要叫哥哥——在不小心喊了織田作之助叔叔被無情敲頭後,中原中也把稱呼的事情記得很牢。
嘴巴甜有禮貌的好孩子走到哪裏都讨人喜歡,即使金田一京助囊中羞澀,也東翻西找摸出了一小袋金平糖塞給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捏着金平糖又認真地道了謝,才跟着二葉亭鳴一起上樓。
陰暗的樓梯窄而陡,木板不穩踩上去會嘎吱作響,成年人走着免不了提心吊膽,小孩子卻是沒有那個心思,只覺得嘎吱嘎吱的有意思極了。
中原中也在樓梯上踩了踩,輕巧地蹦跶上去。
“青蛙——”他從一階樓梯蹦跳上另一階樓梯,他把身體的重力調整得輕了一點,就跳得更高一點,“青蛙跳進水中央——”
“撲通——”
“撲通一聲響——”
孩子稚嫩的嗓音跟着樓梯嘎吱的節奏念起俳句,松尾芭蕉的名句亦是是小朋友也能體會到的稚拙閑寂之美。
二葉亭鳴跟在他後面看着,随着中原中也懂得越來越多的事情,他對自己力量的掌握也越來越熟練,即便重力操縱只是土地神明必修課中基礎的基礎,能有這樣的進步也證明織田作之助把他養得很好。
眼看小朋友蹦跶蹦跶快跳到天花板上去,二葉亭鳴才伸手揪住他的後領一把拎起,因為被拎起時中原中也會下意識減輕重力來避免領口勒脖子,實際拎在手上的分量跟個奶貓差不了多少。
“別鬧了。”二葉亭鳴三兩步走上樓後把人放下,蹲下按住中原中也的肩膀讓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來的路上我們是怎麽說的?嗯?”
他這個監護人板起臉來對中原中也還是有點殺傷力的,中原中也扁了扁嘴,重複了一遍他在出租車上的話,“今天是來探望病人的,要乖乖的不能亂跑也不能亂碰東西,中也要當個好孩子。”
他說着頭上仿佛有毛絨絨的耳朵耷拉了下來,“對不起……”
“嗯。”二葉亭鳴揉了揉他的腦袋,又許諾道,“等下要是表現得好,晚上給你讀書。”
中原中也眼睛一亮,耷拉下去的耳朵又刷地立了起來。
他的最愛當然是某指定牌子的甜奶粉,但是在織田作之助嚴格定量一天只準喝一杯的前提下,吸引力第二的就是二葉亭鳴給他讀書了——此處特指那幾本他看不懂又莫名很吸引他的法文詩集,由于法語不在織田作之助的技能列表裏,只有二葉亭鳴能讀給他聽。
“今天要讀藍色封面的那一本。”
幼崽活潑響亮的要求聲中,二人走到了挂着“蘭堂”名牌的門前。
房間的門沒有鎖,二葉亭鳴敲了敲門,在裏面微弱的“請進”中推門而入。
“打擾了。”二葉亭鳴一邊說一邊把手上拎着的大包小包在玄關放下,又督促中原中也脫掉鞋再往裏面跑。
蘭波仿佛是剛剛睡醒,半靠在床邊低低咳了兩聲,“不,我這邊才是……”
他的眼神迷茫渙散,臉頰泛着病态的酡紅,聲音比二葉亭鳴在電話裏聽到的更加嘶啞,“還要麻煩你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蘭波說着,不動聲色地打量着一大一小的兩位客人。他的臉上是毫無破綻的病态虛弱,拿捏着和“蘭堂”沒有半分區別的語氣神情,任誰來了都看不出此刻他心裏掀起了何等狂風巨浪,差一點點驚詫之色就要浮上他的眼底。
但他只是仿佛眼睛有點不舒服的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便抹去了一切不應有的情緒波動。
“你好,我叫做蘭堂。”他微笑着跟中原中也打招呼,“你叫什麽名字啊?”
蘭波的笑容親切,語氣柔和,标準得像兒童節目主持人的最佳模板,三句話內就得到了中原中也的親近和信任。
不知道為什麽,中原中也天然地對眼前的陌生人有一種親近感,讓他很快就趴到了蘭波床邊,用自己的小手去碰蘭波的大手。
青年的手白皙修長,摸起來冷冰冰的沒有半點溫度。
“咕嚕嚕。”
蘭波的肚子尴尬地發出些聲音,提醒蘭波他已經兩天沒有吃過東西,剛才也只勉強喝了點冷水下肚,急需些熱乎乎有營養的東西補充能量。
蘭波不好意思地摸摸肚子,耳朵尖都泛着些紅,“我實在難受得爬不起來……”
他低了低頭,恰似一顆小甜菜營養不良的前兆,二葉亭鳴立刻道:“我買了食材,給你煮點粥吧。”他說着,又拍拍蹭在蘭波旁邊的中原中也,叮囑道,“你在這裏好好照顧哥哥。”
中原中也用力點頭,又大又圓的眼睛眨啊眨,相似的藍色眼眸讓蘭波看得恍惚了一瞬。
他當然是第一眼就認出了這是他和魏爾倫從軍事研究所裏帶出來的【那個】——編號【試制品·甲二五八】的孩子,和魏爾倫一樣的人工異能體。
蘭波以為那個孩子現在應該和魏爾倫在一起。畢竟他百分之百确認以魏爾倫的能力足以在那場爆炸裏活下來,而只要魏爾倫活着,他肯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帶走那個孩子。
魏爾倫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種強烈的共鳴感讓他視其為自己的同類同胞乃至于家人——魏爾倫的出生與他遭受的一切讓他沒有辦法與這世界和解,他找不到認同感也找不到歸宿,壓抑在心底巨大的憤怒無時不刻灼燒着他的靈魂。
蘭波曾經以為自己能夠拯救他的。
不……不是拯救……
蘭波又在心裏劃掉了這個詞。
他沒有想過那麽偉大的事情,他只是想讓自己帶回來的孩子得到幸福,想要把那個痛苦而漂浮的靈魂與這世間相連——他所想的不過是這種無聊又庸俗的事情罷了。
世間的一切都不過是軀殼與意識拼湊而成的裝飾物,人類……亦或者是別的什麽……
不管什麽都好,哪怕你真的是怪物又有什麽關系呢。
蘭波只是由衷地、發自內心地欣喜着,又無數次無數次的渴望着魏爾倫能知道——你能夠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真是太好了。
但是蘭波最終沒有做到,他無法止息那痛苦的風暴,也給予不了魏爾倫渴望的東西,他只能期望魏爾倫能夠在那個境遇相同的孩子身上得到靈魂的歸宿與安寧。
蘭波在記憶恢複後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他也設想了許多種可能發生的意外情況,可沒有一種是現在那個孩子趴在他的床邊,還停留在危機四伏的橫濱。
根據蘭波之前跟二葉亭鳴聊天時獲取的情報,孩子是二葉亭鳴從擂缽街撿回來的。
這意味着魏爾倫根本沒能把這個孩子帶走,很可能處于和他之前類似,人還活着但并沒有行動能力的狀态裏。
蘭波承認,他的心跳因為這個認知亂了一拍,臉色變化甚至引來了中原中也的關心。
中原中也牢記着自己的任務,見蘭波臉色不對,趕忙站起來拍拍蘭波的後背,關心道:“哥哥你沒事吧?”
蘭波順勢咳嗽了幾聲,遮掩過去自己的異常,“沒什麽,一下子有點不太舒服……能給我倒杯水嗎?”
他給中原中也指了水壺的地方,躺下前他燒了一壺熱水,現在應該已經可以喝了。
中原中也馬上就跳下床,蹬蹬跑去倒水,蘭波在他身後默默注視着——這是個并不依賴異能力的孩子,拿高處的東西時會搬凳子踩着墊高腳,倒水的時候也很小心不被熱水燙到,端着水杯走路認真看着腳下,抿着唇一副在做什麽大事的嚴肅神情。
看起來非常可愛。
直到把水杯端到床邊,中原中也才舒了口氣,仰頭沖着蘭波露出個大大的笑容,“哥哥,給。”說完他還又提醒道,“水很燙,要吹一吹哦。”
蘭波接過水杯,看着水蒸氣氤氲蒸騰。
“謝謝你。”他輕聲道謝,又問道:“你……現在開心嗎?”
中原中也不太明白地歪了歪頭,“開心呀!”像是覺得這樣不夠有說服力,他又叽叽喳喳地舉出各種各樣的事情來佐證自己的觀點,“Pa…織田哥哥會給沖我甜奶粉喝,還會帶我寫字念書,我們還一起去海邊散步,撿了好多好多漂亮的貝殼。隔壁的哥哥和叔叔們也很好,會給我講故事,還會給我買零食吃……織田哥哥每次看到了都會沒收,說吃多了我就不肯好好吃飯。”
他撅了噘嘴,“明明吃一點點零食沒事的,PaPa都說了我要多吃點才能長高!”
“你肯定能長得很高的。”蘭波想着魏爾倫的傲人身高,覺得中原中也應該也矮不了,“那,PaPa對你好嗎?”
“Emmmmm……”中原中也想了一會,“雖然PaPa有時候會故意欺負人,不過總體來說他還是很好很好的啦……他會給我讀詩,還給我偷偷帶零食回來,之前還教我寫詩畫畫,說等我再長大一點就送我去學校讀書,那裏有好多跟我一樣的小朋友,我們可以一起玩。”
這樣那樣念叨了一通二葉亭鳴的育兒事跡後,中原中也點頭,小大人般總結道:“織田哥哥說PaPa養家很辛苦,所以偶爾欺負我一下我就原諒他啦!”
——這孩子是真的很可愛。
那種燦爛又稚氣的笑容,一眼能望到眼底明媚幹淨的光彩,叫人一看就知道這必然是個備受寵愛的孩子。
蘭波從來都沒有在魏爾倫臉上看到過哪怕有一點點類似的神情,就仿佛他大腦裏關于“愛”的感知神經已經徹底壞掉了一般。
蘭波喝了一口杯子裏的水,滾燙的溫度也沒能讓他覺得有半點溫暖,只感覺刺痛和寒冷。
所以魏爾倫才會渴望這個嗎?
不作為兵器不作為實驗體也跟異能力和利用價值無關,說到底與人類也好與怪物也好也毫無關聯,僅僅是因為他存在這件事,便有人願意給予愛與溫暖。
“那為什麽……他會感覺不到呢?”蘭波喃喃自語。
“嗯?”中原中也在床邊跪坐得累了,見老是盯着他坐有坐相的二葉亭鳴也不在,便大着膽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大咧咧地叉開腿,套在卡通襪子裏的腳趾還不安分地動來動去。
“我有一個朋友,”蘭波想着反正小孩子也聽不懂,說說也無妨——或者說有什麽東西壓得他呼吸都艱難,要叫他必須說出來才行。
“我的那個朋友,他從來不肯相信我很愛他……不管我做什麽,如何去向他證明,他仿佛什麽都感受不到……”蘭波克制着自己指尖的顫抖,竭力扯出一個笑容,“我已經不知道要怎麽做才好了。”
他看起來真的很苦惱,中原中也也跟着皺起眉,一副苦悶的樣子思索起來,過了一會安慰地把小手放在蘭波的大手上拍拍,滿臉認真地開口。
“雖然我還沒有過朋友,不過織田哥哥說過心和心是有壁的,沒有人可以完全理解另一個人。”
“然後PaPa跟我說,如果我愛什麽人,就一定要大聲地告訴他。”
“要說得很大聲很大聲,把我有多愛他說很多很多遍——這樣聲音才能穿過牆壁,從我的心裏傳到他的心裏,讓他知道我有多愛多愛他!”
他停頓了一下,又對蘭波道:“我也很喜歡哥哥,有這麽這麽喜歡!”
中原中也用力地揮動手臂,比劃了一個大大的圓。
他的笑容燦爛,眼眸明亮,恍如夏日的黎明,刺目到令人戰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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