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好好一句話, 被鬼燈問得殺氣騰騰，大有二葉亭鳴報個人名，他就要把那給他增加工作量的蠢貨腦袋打掉的架勢。

二葉亭鳴手上填着表格, 絲毫不被他外露的殺意所影響, “我只是聽說了有這麽一件事情，但也是一面之詞，不能确定真假。只是我覺得若是真的，今天又正巧見到你了，不說好像不太好。”

鬼燈眯了眯眼, 權把二葉亭鳴這通免責聲明當廢話省略過去, “事情真假我會派人去追查，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于是二葉亭鳴停下了筆, 回憶着從夏油傑和五條悟那裏獲取的信息組織好語言，給鬼燈講了一遍關于那位天元大人奪舍星漿體獲取長生的操作, 聽得鬼燈身邊陰風陣陣，二葉亭鳴甚至聽到他咯吱咯吱磨牙的聲音。

“你很生氣？”二葉亭鳴問道。

“啊。”鬼燈捏了捏眉心的褶皺, “獻祭類的長生之法是所有法術裏限制最嚴格的一類，如果那個天元搞了這麽久的事情我還沒有收到一點消息……”

他深呼吸, 再深呼吸, 冷笑着把狼牙棒砸進地面, 像在砸爛全是水的爛西瓜, “那就說明天上的某些家夥, 實在是懈怠過頭了。”

由于黃泉女神伊邪那美與伊邪納岐那衆所周知的恩怨, 地獄原則上并沒有對現世事務插手的權力，也沒辦法實時監管現世又有哪些蠢貨使用了違規禁術, 只能等人死了之後再一并審判。

想起因為這個傻逼限制而帶來的超額工作量, 鬼燈的火氣就蹭蹭蹭往上冒, “但總有那麽些鑽空子的家夥不肯死下來，賴在現世像塊撕不掉的爛泥巴。”

所以經過跟高天原和出雲漫長的扯皮溝通以及以（武）德服人後，地獄獲得了在某些特殊犯人活着的時候直接将其抓進地獄的權力，不過高天原和出雲那邊為了鞏固自己對現世的掌控力，監管權和抓捕審核權還是在他們那邊，遍布日本各地的木精山神土地神擔負起了舉報不法分子的職責。

如果只是一次兩次的奪舍延壽沒有被發現，那可能是對方藏得好動作隐蔽，幸運得躲過了神明的監視，但都已經鬧到連二葉亭鳴一本剛醒沒多久的書都能說出個大概，那麽不是負責監管的神明玩忽職守，就是他們收了好處故意隐瞞不報。

前者很麻煩，後者更麻煩，不管是哪個都意味着計劃外的加班和會議。在心裏估算一下自己因此消失的休息日，鬼燈就想立刻把所有相關人員先丢進火海燒個兩千年再說。

本來地獄就因為現世戰争的緣故忙到飛起，加上德累斯頓石板搞出的王權者和近代冒出來的異能力者，審判制度和量刑标準也得相應修改，從高層十王到底層獄卒已經連着十幾年零零七無休了，這種情況下還要再增加新的工作……

二葉亭鳴默默給怨氣外漏的鬼燈遞了杯茶，勸道：“好歹還沒鬧出什麽死傷慘重的大事來，長生的又只有天元一個。咒術界也有能幹有志氣的年輕人願意站出來收拾場面，你派人過去跟他們接上頭，悄悄地把該帶回來的人都帶回來就是。”

鬼燈喝了口茶壓火氣，神情嚴肅道：“這件事情我會派人去查，到時候還要你幫忙聯系證人配合取證……我保證該下地獄的一個都跑不了。”

說到後面他已經是怒極反笑，捏得茶杯咯吱咯吱二葉亭鳴都擔心他會把杯子捏碎。二葉亭鳴先應下了聯系證人的事情，想了想又道：“你的人要是在現世沒處落腳的話可以來我這邊，雖然我的店不太大，但周圍清靜沒什麽人，多少能放下幾張床。”

鬼燈也沒忘記這事情後面可能還牽連着那些天津神糟心的彎彎繞，保不準他派出去的調查組會被各種阻撓，現世畢竟不是地獄的管轄區，這種時候被二葉亭鳴“書”的力量所籠罩的區域反而是最合适的安全屋。

上面有世界意識盯着，哪怕天照大禦神來了也不好明目張膽在“書”的領域撒野。

心裏權衡過利弊後，鬼燈便承了二葉亭鳴這份情，“那我就不客氣了。”

二葉亭鳴從口袋裏掏出名片遞過去，“到時候你讓他們直接來這裏找我。”

鬼燈把二葉亭鳴的名片收好，又給他填完的表格上蓋上章，就算是走完了神明登記的初步流程，剩下就是鬼燈把表格送去給閻魔大王以及高天原出雲各處審核敲章，二葉亭鳴只要跟中原中也在家等通知就行。

“既然難得來一趟，”鬼燈把表格收好，也不急着送二葉亭鳴離開，而是邀請道，“要不要去看看地獄的書店？”

本來他不準備讓二葉亭鳴在地獄多待，現在正是地獄最忙的時候，二葉亭鳴多待一分鐘就是浪費一分鐘寶貴的工作時間，但二葉亭鳴給他捅開了個現世的隐患又願意給調查組提供幫助，投桃報李的他也得回點什麽。

鬼燈說：“我們這邊的書店跟現世不一樣，還是有些逛頭的。”他掏出懷表看了眼時間，又歉意道，“不過我稍後有個會議要參加，可能沒辦法陪同你一起……”

鬼燈看了看會客室外，抓了個路過的年輕獄卒給二葉亭鳴做向導。

只是路過一下就被抓了壯丁的年輕獄卒好奇地偷瞄二葉亭鳴，視線跟二葉亭鳴對上一驚猛地立正站好，“您、您好！我是胡瓜！”

這個叫做胡瓜的獄卒是鬼裏面叫做“小鬼”的種類，即使已經成年了看起來也還如同十來歲的少年，一驚一乍的模樣比織田作之助還要稚嫩一些。

二葉亭鳴微笑颔首，“你好。”

他笑起來實在好看，禮節性的微笑也讓對美貌沒什麽抵抗力的年輕獄卒漲紅了臉。

鬼燈幹咳一聲，道：“胡瓜對這附近很熟悉，書店旁邊還有不少特産店可以去看看。不過食物類的不建議購買，可以帶一些地獄特色的擺設裝飾回去。”

鬼燈說着摸了張卡給二葉亭鳴，表示不用客氣随便花，錢他會記在那群捅婁子的天津神頭上一并追讨。

外面中原中也已經跟寄住在閻魔廳的兩位座敷童子順利搭上了線，胡瓜問二葉亭鳴要不要帶着中原中也一起，二葉亭鳴聽了聽外面小孩子興奮嬉鬧的聲音，搖搖頭笑道：“算了，難得他能跟朋友玩得高興。”

小孩子不能一天到晚地死讀書，也該有可以一起玩耍的好朋友才對。

并且經過現世書店的可怕洗禮後，二葉亭鳴已經對這個世界的書店不抱有任何期待了。他之所以還是跟着胡瓜去地獄的書店走了一趟，純粹是他拒絕前鬼燈已經給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大人捏着鼻子随便逛逛意思一下就算了，剛冒出點文學天賦的小幼苗就別折騰了。

一開始二葉亭鳴的确是這麽想的。

但是當他真的站在地獄的書店裏，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裝修複古的書店裏，處處放着五顏六色引人注目的小卡片和橫幅，叫人不知道先看哪裏才好。

——清少納言最新力作！

——好評如潮！紫式部超人氣作品續篇！

——對現實不滿的你不可不讀！兼好法師與你論世事無常！

——松尾芭蕉！與謝蕪村！小林一茶！跨時代連句集，火熱發售中！

一本本嶄新的書冊高居書架之上，入目皆是熟悉到課本裏常見的文人姓名：鴨長明……藤原定家、在原業平……井原西鶴、曲亭馬琴……

珠玉琳琅，滿室生香。

現世中已然逝去數百上千年的文人們，依舊在地獄裏筆耕不綴。文明進步與古典思想的碰撞，各個時代最優秀的文人以筆為刀，在薄薄的紙面上厮殺得酣暢淋漓。數百數千年打磨得愈發洗練的筆鋒下，流淌出天國仙境般的芬芳，只一瞬間便瓦解了二葉亭鳴被饑餓腐蝕得搖搖欲墜的理性。

二葉亭鳴最後殘存的一絲清明只能讓他沒有失态到當場撲上去，但臉頰抽搐似哭似笑的表情也吓了胡瓜一跳，趕忙詢問他是不是身體不适。

“沒……”二葉亭鳴深深吸氣，咽下不自覺分泌的唾液，“沒事，讓我自己……自己看看吧。”

太香了，食物的味道已經讓他的眼睛裏看不到其他任何別的東西，猶如闖進了酒池肉林的餓鬼，身體裏那個永遠不知餍足的空洞鞭撻着他的靈魂，要他把所有的、所有入目所及的全部吞吃入腹，才可稍稍在這無盡的痛苦饑餓中得到一絲喘息。

“好、好的……”胡瓜往後退了兩步，不知為何竟覺得自己面對的是一頭餓極了的猛獸，若自己靠近就要被撕咬得屍骨無存，只看一眼都忍不住覺得害怕起來。

書店裏其他的客人也被這不知從何而來的恐懼所感染，一個兩個本能地往遠離二葉亭鳴的地方移動，甚至于下意識逃命似的沖出了書店，晚一步自己也要被當成晚飯吃下去似的。

肉眼不可觸及的世界裏，二葉亭鳴的本相在蠢蠢欲動，他餓了太久太久，剩餘的能量并不足以完全壓制掠食的本能，便有一二觸角偷偷摸摸從縫隙溜出來，往散發着香甜氣味的書本上輕蹭。

一點點觸角感受到了香甜的安慰，就有更多的觸角被吸引着拼命往外擠。二葉亭鳴咬破了舌尖，盡可能把本相收斂在該在的地方——江戶川亂步只是直視了他本相的邊角一眼就險些精神崩潰，如果不小心全部放出來随便溜達，在場的有一個是一個誰都跑不了。

地獄這樣美食多得快溢出來的食堂，二葉亭鳴可不想因為吃相難看而被列為拒絕來往戶。

站在原地浪費了五分鐘恢複理智，二葉亭鳴才拍拍臉頰深呼吸，伸手取下了距離自己最近的一本書，先滿足地摸摸封面，才小心翼翼地翻開第一頁。

……

……

二葉亭鳴把腦袋靠在書架上，被感知中的香甜美味感動到要流下眼淚。

等他完成了世界意識的垃圾任務，他要在地獄的書店裏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