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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回想起來,那一年的留學時間其實過得很快。連枝每天都有上不完的課,做不完的小組作業,加上來這念書的代價實在太大,她完全不敢把心思花在學習以外的事情上。

連枝每天都會按時起床,有課的時候就提前去占座,沒課的時候就常駐圖書館。她總是會記下教授推薦的書籍,提到過的名人,再找課外的時間去惡補。她沒什麽愛好,也不愛社交,除了舍友,幾乎不認識另外的同學,除了Po和餘子晨。

Po是個金發碧眼的美國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了好幾歲,明明比連枝年長,卻很活潑不愛常理出牌。

當初第一堂大課,整個階梯教室座無虛席,Po和餘子晨來得比較晚,教室已經沒什麽空位了,除了連枝前面和右邊的座位。

Po話很多,剛坐下就跟連枝套近乎。連枝禮貌地回複了兩句,聽見他對前面的餘子晨說,嘿,朋友,是你的同胞呢。

餘子晨聞言,回頭朝連枝颔了一下首。

第一堂課的老師為了活躍氣氛,抽人回答問題,叫上去介紹一個自己國家的法律名詞。大腹便便的老師拍了拍肚皮,還象征地問了一下有沒有人願意主動分享。

于是Po毫不猶豫地……舉起了連枝的手。

連枝這人從來都是文文靜靜的,不說髒話,但在當時,那句Sh*t就在嘴邊發了一半的音節。

也或許是這樣的出場方式太過令人印象深刻,三人便因此結緣,後來經常約着一起學習,一起做小組作業。

變得稍微熟悉了以後,連枝就忍不住問他,當時為什麽要舉她的手。她至今仍能想起當時的尴尬場景,教授高興地點她回答問題,連枝只能硬着頭皮用磕磕巴巴還略帶顫抖的聲音介紹起來。

太丢臉了,她都沒有準備好,準确地說,她都完全沒有準備,就這麽出了洋相。

可Po很認真地說:“沒有啊,你那天表現挺好的,我們都聽懂了啊。”

連枝卻完全不認同。

再一次覺得Po這個人很不一般是在兩周後,法學院舉行的一場模拟法庭辯論賽。

獲勝者可以得到一比還算豐厚的獎金,Po在看到海報以後,立馬就發給了她和餘子晨,說想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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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比賽日期就在兩天以後,連枝打起退堂鼓,說時間來不及。

但Po這個人行動力是在太強,下一秒就告訴連枝,已經報名了。

有時候連枝也會覺得苦惱,這人怎麽這麽沒有邊界感,她都還沒決定要去,對方就擅作主張報了名。更重要的是,兩天時間怎麽能準備得好呢?不準備好,怎麽打贏呢?

當然,她沒敢說前面的話。

當時Po剛給他們買完冰淇淋回來。那是連枝經常去那家冰淇淋店,祝丞結曾帶她去過的店。

Po說:“你先不要想那麽多,兵來将擋水來土掩,雖然我們的目标是贏,但是哪裏有那麽多準備完全的戰役呢?我們勇敢應戰就好,we don’t need to be perfect!”

連枝憂心忡忡的,害怕自己表現不好,害怕又出洋相。

“又?”Po笑話她,“你不會還在介意開學那次吧?我說真的,你回答得真的很好,怎麽就不信我呢。喂,Chen,你說是不是?”

餘子晨望向連枝,說得極其誠懇:“他說得沒錯。”

連枝沒說話,似乎在思考話裏的真實性。

他們花了兩天時間好好研究案例,整理辯論策略。上場前,連枝依舊覺得心裏沒底,Po安慰她:“Be brave, girl! It’s OK!”

有時候,連枝非常羨慕Po的心态。

至于那場比賽的結果,雖然沒有得到獎金,卻讓連枝獲得了另外的寶貴經驗。

有些一開始看起來很難的東西,當你認真開始去做時,才發現其實并沒有那麽可怕。

尤其是當她看到被對方唇槍舌劍攻擊的Po,滔滔不絕甚至情緒激動地輸出自己的觀點時,雖然中途出了一些小洋相讓整個會場哄笑一堂,但他毫不在意,铿锵有力地将自己的觀點捍衛到底。

那一刻,連枝笑不出來,她只覺得有一束光落在Po的頭頂。

雖然比賽沒贏,但Po心情很好,說要請他倆喝酒。

可連枝不喝酒,于是Po只好妥協帶他們去了附近的清吧,給她點了一杯牛奶。

吧臺對面有一個半人高的舞臺,駐唱歌手彈着吉他唱着鄉村樂,很舒服的調調。

也就是在那時,Po問她:“Lian,do you hate yourself?”

連枝一怔,問他為什麽這麽問。

Po說:“我感覺你每次提到自己,都是負面的詞彙。”

餘子晨在一旁說:“這在我們中國,叫做謙虛。”

Po睜大眼睛,很是不解:“是嗎?”他喝了一口酒,又對連枝說:“随便吧。不過據我所知,Lian,你是這一屆一百多人裏唯一一個只有半年工作經驗而被錄取的人,我還以為你……怎麽說呢,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

這話說的,多少有點失望的意思了。

餘子晨說Po喝多了酒口不擇言,叫連枝不要放心裏去,“他就是這樣的人,直話直說,你別想太多。”

可那晚回到宿舍,連枝卻沒能像往常一樣充滿幹勁地看書。她坐在椅子上,窗外是如星漢一般的燈光,窗開着,風透進來,已經有了涼意。

那是連枝第一次思考,自己舍棄那麽多都要來這裏的原因究竟是什麽。是為了變得更優秀嗎?可明明在H大的她已經很優秀了,那她為什麽還覺得遠遠不夠呢?真的僅僅是因為祝丞結嗎?為了所謂的更配得上他嗎?

不是。

真正的原因是,連枝,她……讨厭自己。

因為讨厭自己,從來都不認同自己,所以總是會用所有負面的詞語形容自己。就算在別人眼裏,她已經做得很好了,但她卻覺得遠遠不夠。理想的自己是完美的,如果達不到完美,她就會無比難過、洩氣,覺得自己什麽都不配。

可是,誰又能十全十美呢?

曾經,祝丞結告訴她,我們都不是完美的人,不可能裝一輩子。

現在,她才仿佛懂了他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連枝苦笑,當初為什麽始終不願意向祝丞結坦白自己要留學的事呢?是真的覺得他不會等她一年嗎?

不是。

是連枝自己就覺得,她不值得被人等待,因為,她打心底裏就不認可自己。

Po第二天酒醒了,買了連枝愛吃的冰淇淋給她賠罪,希望她別往心裏去。

連枝接過了他的冰淇淋,說,其實你說得沒錯。

Po笑了,以一種過來人的心态給她講了一個故事,他自己的故事。其實故事有些俗套,大概是很多人都有過的經歷,認為自己生下來就不一般,要做大事,結果慘遭社會痛打,逐漸接受自己只是普通人的現實。

“接受自己的普通和平庸并沒有那麽可怕。”Po說:“就像我,雖然理想中的自己是富商大亨精英律師,但現實是助學貸款得還到我死後N+1年,可這些并不影響我現在正在過的生活。

Lian,也許,你可以試着比現在的自己更勇敢一點,沒有那麽多雙眼睛盯着我們,我們不需要變成完美的人,勇敢去做我們想做的事,就已經很棒了。”

連枝良久沒有說話。

Po又繼續說:“哎,我今早覺都沒睡好就被Chen轟起來給你道歉,行了,你不生氣就好了。”

陷入思考的連枝顯然沒有聽出來Po這句話的深意。

那年聖誕節,餘子晨和Po找她出去玩,這次Po crush一位女士,很快就說自己有事要先撤,不用說也知道要去幹嘛。只是突然少了一個話多的人,氣氛就有些細微的尴尬。連枝和餘子晨最多的話題就是學習,他和她年紀相仿,只是他本科畢業以後工作兩年才申的研,工作閱歷比她豐富。

唐人街有糖葫蘆賣,餘子晨問她吃不吃,然後給她買了一串。兩人從街頭走到街尾,天空飄起了白雪,擡頭一看,漂亮得不行。

餘子晨知道她是南方人,見她看到雪卻平平淡淡的模樣,笑着說:“你這反應一點也不像南方人。”

陷入回憶的連枝被拉回現實,她苦澀地笑了一下:“我見過比這更大的雪。”祝丞結曾帶她去過的那個北方小城的雪比這裏美上一百倍。

可惜已經過去很久了。

她總是在這樣的日子裏想起他。想,他會在做什麽?有沒有想過她?是不是還怨她?還是說,已經忘記她了?

即使過去了大半年,可每每想到他,連枝的心還是會隐隐作痛,一面罵自己不識好歹,一面後悔當初的選擇。可若再來一次,她恐怕還是會做出相同的決定。

但有一點,連枝不得不承認,當視野變得開闊以後,心态也會平穩很多。當親眼見證過很多可能性之後,曾經壓着縮在小小空間的卑微的自己仿佛在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年齡漸長心态變化後的平和。

餘子晨是在那年春節向她告的白。遲鈍的連枝一直沒看出來他對自己有意思。

那天,Po說要和他們一起過中國新年,還買了面粉上門,說要親手做餃子。連枝的室友都在,于是大家一拍即合準備在家裏搞個簡陋的年夜飯。

那晚大家都喝多了,除了一向不喝酒的連枝和餘子晨。他坐在連枝身邊,握住她的臂膀,說喜歡她。

“謝謝你,”她撇開他的手:“可是,我有喜歡的人了。”

餘子晨不解:“誰?”

連枝想到祝丞結的臉。雖然最後分開了,可她想到他的時候,腦海裏總是浮現出他那張溫和的、略帶笑意的臉。

她搖搖頭,卻不願再說。

餘子晨沒再多問,他知道,陽光好的時候,連枝經常會坐在校史館前面的臺階上曬太陽,然後一個人望着藍天發呆,像是在想一個人。

從那以後,連枝和餘子晨的關系就有些微妙的尴尬,她不再和他們一起上課自習,Po一打聽,才知道個中緣由。一次在冰淇淋店偶遇,餘子晨攔下連枝,妥協說,他當時就是一時情動,希望她別放在心上。

連枝這才緩下心情,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Po一直搞不明白,為什麽連枝這麽愛吃這家店的冰淇淋,還每次都只要那一個口味,“你不會覺得膩嗎?”

連枝搖搖頭,“才不會。”

“你真是一個長情的人。”Po評價道。

春節一過,這一年的課程就快接近尾聲了。畢業如期而至,期待了這一天好久的連枝竟有些不舍。

學生們私下組了一個局,就在學校附近的清吧,連枝和室友都去了。多才多藝的同學們還準備了節目,唱歌跳舞,場面好不熱鬧。

連枝坐在吧臺邊喝牛奶,做一個稱職的氣氛組成員。

晚會終了,有一位華人男生接過話筒,借了把吉他,說他想給臺下的女朋友唱一首歌。

觀衆們熱烈鼓掌。

男生坐到舞臺上,擺好了姿勢,輕咳了兩聲,嘴角泛着羞澀的笑意,目光一直落在前排女友身上。

“那我開始了。”男生話落,悠揚的吉他聲傳來。

熟悉的旋律讓連枝身形一頓,她将視線從手機上移開,落在舞臺上。

有什麽東西在腦中迸發,卻怎麽也無法精準捕捉到來源,她心底倏地慌張,這樣耳熟的前奏,到底在哪裏聽過?

歌聲一句一句落進耳膜,連枝驚慌地握住室友的手,“這首歌叫什麽名字?”

室友勾唇,“是不是很好聽?”

連枝點頭,焦急地問:“叫什麽名字?”

“這世界這麽多人。”室友說完,便扭頭繼續捧吉他男孩的場了。

連枝覺得呼吸一窒,只聽那男生唱着:

【這世界有那麽多人,多幸運,我有個我們……】

那年他過生日,她給他彈吉他唱歌,後來他來她房間解悶,随便拿吉他彈了一曲。

那時,連枝只覺得音調好聽,問他是什麽歌,他卻怎麽都不說。

連枝翻開歌詞,視線已有些模糊。後知後覺的,他是從那個時候就已經很喜歡很喜歡她了嗎?

再一次,思念如潮水般湧來。

那是第一次,沒忍住撥通了他的電話。在她離開已經快一年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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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遲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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