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值不值得 …

元明清睜着眼睛,醒着,又挨過一個日出日落,卻沒有清醒,傷口早無可避免地發炎了,他長期深陷在低燒狀态,意識每況愈下,混沌時多,清醒時少,他連眼珠子轉一轉都懶得費力了,長久地盯向一個方向,可看不到一處實處。愛過的人,虧欠的人,舍不得的事,來來回回、反反複複地在眼前盤旋。

十三歲就離開小鎮的家,到大城市去念寄宿學校,媽媽不是不愛他,是太望子成龍了,傾盡積蓄只為給他最好的教育。和親人越是聚少離多,他對所謂的“家”越是根深蒂固地依戀,心中的人生意義,終究是為家奔波。而同性的愛情來的太莫名,終點沒有一個家,他當是一場青澀的甜蜜,罷了。

不想,貝樂沖動地為他一句戲言決定了前程,他怕了。他還沒成年,紛繁世界,沒看明白,芸芸衆生,沒見識過,他食言了,考到遠遠的地方去,躲開那段避之不及的感情,推開那棵兩小無猜的癡情樹,他想,走出去,還有大片森林。

同樣一份愛,他溫吞含蓄,貝樂直白濃烈,可以付出一切,可以屈尊降貴,可惜他只是躲逃、裝傻、玩暧昧。明明愛得難舍難分,面上僅僅是朋友,好朋友,頂多是暧昧不清的好朋友。直到從天而降一個機會,讓他們遭遇生離死別,讓他挖開自己的心看一看,原來森林環繞,自己早已吊死在癡情樹上。

他抱着必死的心,咬破手腕,血喂給貝樂。後來他度過危險期,躺在醫院病床上,十八歲以來第一次思考生命,這才意識到命的珍貴。自此往後,有沒有愛不重要了,有的是不甘心和不平衡——

“你怎麽能和別人在一起?”

“為什麽不能?我跟你有确定關系嗎?”

“我把命都給你了,你怎麽會不知道我愛你?”

“我不知道,我猜不透你。”

“行,我現在告訴你了,你和羅莫聲分手吧。”

“憑什麽你說怎樣我就得怎樣?一碼事歸一碼事!你救我,我用別的方式報答你!”

“你能拿什麽報答我?我只要你!”

“我沒有求你救我!”

……

“你跟我出國吧,等我念完書再回來。”

“我不會說鳥語,不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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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的爺,收拾收拾資料,一起辦手續去。”

“我哪裏都不去!”

“貝樂,我缺失學分太多,失去深造的機會了,回那兒重修一年,碩士畢業就回來,不會太久的,你陪我吧。”

“我沒有求你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

“結什麽婚啊?有意思嗎?算了,結一個玩玩吧。”貝樂戴上戒指時,調侃的話語有些哽咽,随即垂下眼簾,有顆水珠落在他的手背上——“我願意。”

沒過多久,他們就吵了個天翻地覆,貝樂收起戒指,再也不戴了。

“元明清,你為什麽扣掉我的證件,不讓我出去找工作?”

“元明清,你憑什麽限制我交友?”

“元明清,錢是我妹給我寄的,你沒資格藏起來!”

“元明清,你把我鎖在屋裏不讓見人,已經有兩個月了……”

“兩個人的生活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誰都說你好,只有我知道,寶貝,你該看心理醫生了。”

“明清,我愛你,比愛情更深,但不是愛情了。”

“不是我不努力,我的愛回不到十八歲的時候,那時你要我怎樣,我都會依你……”

“小明,我們分手吧……”

“元明清,離我男朋友遠點,別逼我揍你!”

“媽了逼逼仔的,你再玩我的情人,我和你沒完!”

“小明,我很想認真找個人生活,你別找我茬行嗎?”

“唉……我開個網店宅着,如你所願,見不了幾個人,也沒處招蜂引蝶。”

“小明,你別動馮趣,我認真的。”

“親愛的,我們一輩子死磕到老吧,我被你逼得愛無能了。”

兩個人說不清誰比誰更自私,心中都有一本帳,細數自己的付出,攤開對方的辜負,誰也不讓誰。

好好一份感情,走到沒有回旋的地步,時至今日,他表面上淡定釋然,可一旦想起貝樂,心中的結怎麽也解不開。

不值得,什麽都不值得拿命去換。

承李無敵的吉言,黃昏時分,下起了小雨——或者是小雪,很小很小,落在集裝箱上,甚至敲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箱子裏兩個人并不知道外面下雨了,是李無敵的魂魄在似夢非夢中游移時,耳邊傳來了一聲“滴答”。

飄搖虛幻的視線中,他隐約看到李無敵趴在集裝箱的邊緣,攏着雙手去接一滴一滴、沿着縫隙落下來的雨珠。

雨太小了,根本接不住,唯獨一處邊緣的縫隙上有個小凹槽,集滿了水,就落下一滴,每一滴都要等若幹秒。李無敵枯瘦如柴地趴在那兒,積滿灰塵的肮髒的長睫毛在幾乎隐沒的光線下微微抖動,他全神貫注地盯着掌中的水,表情虔誠得恍若參拜神佛。

一直接到天全黑透了,看不清是否接滿水,李無敵費盡了渾身力量,潑潑灑灑地爬向元明清,摸索着将雙手捧到對方嘴邊,沒有言語,也沒有力氣言語。

冰冷刺骨而又甘甜異常的雨水,順着幹涸的喉嚨一路往下流淌,這一口彌足珍貴的水,讓他清醒了些許,艱難地擡起手,在黑暗中觸到了李無敵的臉,傻小子的嘴角若有若無地上翹,似乎是個笑,毫無心計,傻乎乎的。

元明清合上眼,撕心裂肺的罪惡感攪得他呼吸短促——糖果,已經沒有了。

大年初六的早上,不緊不緩下了一夜的小雪停了,雪水消融,濡濕了國王壇滿院的枯葉。元家的人從消息閉塞的小鎮趕來了,一片聲嘶力竭的哭喊。

江兆唯站在院子外,兩手握着欄杆,眼巴巴地往裏張望,臉蛋上都是淚水,凍得慘白。

江兆凡站在他身後,摸摸他的腦袋,又捏捏他單薄的肩膀,唉聲嘆氣地無法安慰——弟弟向來是個小無賴,撒潑打滾哭喊尋死都幹過,可從來沒有這樣,面無表情,眼淚卻嘩啦啦地掉。少頃,江兆凡低聲勸:“小唯,站這裏能看到什麽呢?進去道別一下吧。”

“我是畏罪潛逃,怎麽敢道別?”江兆唯垂頭胡亂抹抹淚。

“你沒錯,有錯也是大哥的錯,行嗎?別哭了。”

“哥,他們都說報警沒錯,我知道他們都哄我呢……沒錯,沒錯,可是明清,沒回來……就這麽沒了,都是我的錯……”江兆唯哭得說不出話,手上都是從欄杆上帶下的灰塵,三下兩下抹出了個花貓臉。

江兆凡嘆了又嘆,幫人幫出人命糾葛,他也不知怎麽面對,內心糾結之餘,惴惴地打算帶上闖禍的弟弟趕緊逃離這是非之地,說是畏罪潛逃還真不過分。

第六天降臨,一捧水,六顆糖,沒能扳回元明清的意識,黑夜過去後,他沒有醒。他的傷太重了,也沒有經過任何處理,能撐到第六天,是透支了平素優秀的體質所積攢下的能量。

李無敵有氣無力地推搡他,驚慌的哭聲幾不可聞:“明清,應我,應我……明清……我害怕啊……”

元明清聽得到,但醒不了,躺在即将葬身的廢墟中,獲得救援的指盼瀕臨破滅,他如何努力,也無法再撐開眼皮。

絕望有多深,求生的欲望就有多強烈,他想活,很想很想活!遺憾,身不由己了!

毫無緣由地,突然想起小時候讀過一個故事,說的是村裏有個農婦,她的鄰居家有個胖娃娃,兩戶人家不熟悉,見面點點頭,笑一笑,她連胖娃娃叫什麽都不關心。

有一天,着火了,火勢很快蔓延好幾棟農舍,農婦拖兒帶女逃出屋子,聽到着火的鄰居家傳來了小孩的哭喊。她沖進去,在四處吐火舌的屋內慌亂地覓聲尋找,差點兒丢了性命,抱出胖娃娃的一剎那,房子在她身後倒成廢墟。

胖娃娃成了她的命根,家裏有好吃好喝都想着他,比惦念親兒子還惦念。

一瞬間,豁然開朗。

像是彌留之際的醒悟,他是個多麽怕死惜命的人,那年喂出血之前愛的純粹是貝樂這個人,之後愛的不僅僅是人,更多的是潛意識裏自己付出的生命。人的感情多麽捉摸不定,前一秒愛着,後一秒恨,更何況經歷過命的交情?

如果時光倒流,他會對當年那個血氣方剛又小氣死腦筋的自己說:“你們之間不是愛情了,別這樣;就算還是愛情,也別這樣,別這樣……”

不知在鬼門關徘徊了幾個來回,嘴裏塞進了軟粘糊爛的東西,帶着澱粉味兒,本能催逼他往下咽,久逢甘霖一般,貪婪地一口接一口,沒有理智去琢磨是什麽,也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一連吃了十幾口,他聽到李無敵蚊哼似的嗫嚅:“對不起,明清……沒有了……”

不知名的食物下肚,俨然能壓下漂浮的靈魂,向四肢和大腦傳去鮮活的力量,他攢積力氣從唇間擠出兩個字,問:“……什麽?”

李無敵累得擡不起頭來,卧在他身側,斷斷續續地解釋:“……面包,我試着……吃了兩口,等很久,沒,沒事,沒有……毒……就……咬爛……都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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