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生不見人 …
睜開眼,天泛亮了,微弱的冷光給集裝箱內罩上一層朦胧的白紗,他眼前錯影,恍惚看到當年荒蕪的廢棄礦坑。
頭幾天,他很餓,不知道怎麽形容那種餓,這輩子從沒體驗過,四肢百骸都僵化了,唯獨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吃。樹根、雜草、昆蟲乃至土裏能刨到的蟲卵,不管什麽都往嘴裏塞;後來,饑餓感消失了,他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手腕在三、四天之內瘦成了皮包骨頭,他把手掌搭在貝樂的喉間感應對方的呼吸,茫然地遙望日出日落,抓不住自己的靈魂,連手指也動彈不了……
李無敵捧着一塊發了黴的缺角面包,拍拍他的腦袋,像在拍打一個短路了的小電器,“明清!我在角落找到了一個面包!”
這一拍完全拍醒了元明清,他勉力坐起來,拿過面包,定定神,看清那缺角是老鼠啃過的痕跡,“不能吃,可能沾了藥,毒老鼠的……”一揚手把面包抛回角落,他揣進口袋裏,捏住一顆糖。
“可我很餓!明清!我很餓!”李無敵的臉有些浮腫,混着血漬,狼狽且醜陋。
“那你就吃吧,當場毒死你,咳咳……”元明清彎下腰咳嗽,沒有拿出糖給李無敵。
李無敵舔舔幹澀的嘴唇,有氣無力地給他拍背,“這樣下去肯定會餓死的,怎麽辦啊?”
“咳咳咳咳咳……”元明清一咳起來沒完沒了,每咳一聲都擔心咳斷了肋骨,向前傾了傾,抵住李無敵的肩窩,他悶聲又咳了許久,說:“你問我,我怎麽知道怎麽辦?要死也是我先死。”
李無敵聽了,張嘴就要哭,發出一句嗚咽,馬上硬生生收回來,強忍住悲恸,用臉側磨蹭他的耳朵,乖順地打起精神安慰他:“那我不問了,明清,你不要有事!”
元明清扭過頭吻吻對方,又把手伸進口袋裏——有六顆糖可以多活幾天,分出去的不是糖,是命!死不可怕,尤其在沖動和激情之下,死不過是一閉眼的事,來不及多思考,可事後想想,有多後怕?誰願意死?誰不怕死?坐在黑暗中,一分一分、一秒一秒,全神貫注地去一縷縷、細致理性地剖析死亡,誰能淡定灑脫?那種無望地倒數死亡的日子,他承受過,此時此刻,記憶猶新,比誰都了解那多恐怖。
愛再重要,也不值拿命去換!命都沒有了,何談愛?
經過一番的肝腸寸斷的掙紮,他狠下心,抛掉負罪感,決定不分出糖。
愁雲慘霧的大年初一,馮趣來到寵物店,還錢給小俞,談了談警方那邊聊勝于無的進度。另外,他親昵地揪揪江兆唯的耳朵,說:“你做的很對,不能信綁匪,就算交了錢恐怕也是這麽個狀況。”
貝樂幾夜沒合眼,江兆唯也有幾晚沒睡,蓬頭垢面地坐在一堆上蹦下跳的小貓中間,他垂下腦袋看向慘白的手指,“貝樂是不是特別恨我?”
馮趣頓了頓,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說:“等明清回來了,你再回去吧。”
“馮趣哥,對不起……”江兆唯語無倫次地辯解:“是我害了明清,但我真的是擔心他出事,才,才報警的,你能不能替我,和貝樂說說,我真的……我真的沒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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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趣攬過他,用力摟了一把,“傻小子,別這麽想,誰都知道你沒惡意,貝樂能理解的。”
“他有說能理解嗎?他有沒有問起過我?”江兆唯目光殷切,若得到一句肯定的回答,哪怕是騙人的,也能讓他心裏好受些。
“他……他心裏別提多痛苦了,大家心情都……都很操蛋,除了明清的事,哪有心情提別的?”出事後貝樂一直沉默寡言,馮趣摸不透對方的想法。
江兆唯的眼神黯淡下來,“對不起。”
小俞順毛安撫他,“你乖乖在我這呆幾天。”
馮趣咕咚咕咚灌下兩口水,拎起包,向小俞告辭,“我去把錢還掉。”
江兆唯尾随他走了出去,站在車門邊,斟酌着言辭問:“馮趣哥,我知道現在問這些很不合時宜……可真的很好奇,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麽會甩貝樂?”
“他沒認真。”
“那為什麽會甩明清?”
馮趣還是那四個字:“他沒認真。”
“你怎麽看出沒認真?”
“我知道他們的關系後就……”馮趣及時打住話題,發動車,道:“好了好了,我還有事。你這幾天乖乖的,別鬧騰。”
“哦,”江兆唯拍上車門,低頭搓眼睛,“你路上小心,開慢些。”
八卦才探聽出一丁點開頭就不死纏爛打了,完全不像江兆唯的風格。馮趣捏捏他的下巴,哄道:“傻小子,別多想。”
“嗯,嗯。”江兆唯越搓越忙亂。
“別害怕,明清不會有事的。”
“……”江兆唯兩只手背上都是淚水,“嗯,嗯……”
大年初四,警方發出通緝,電視臺輪番播出了另外兩個逃犯的照片。
李家的人,連同羅莫聲,都沒有再出現在媒體面前,不知裏面亂成了何等模樣;偶爾經紀人伊樹雪進出處理事務,一身黑衣,戴着墨鏡,越發襯出一張瘦削的臉煞白煞白;他的貼身保镖則态度惡劣地擋開了狗仔隊,沒讓媒體探聽到一絲半點動靜。
貝樂坐在沙發前,面無表情地看着新聞,如果到了明天元明清還沒有消息,他就要給元明清的媽媽打電話了。
元明清的媽媽是個小鎮的音樂老師,在貝樂的印象中永遠是位娴熟溫柔的女人,除了多年前那一天,她如同發了瘋的潑婦,吵鬧厮打、尋死覓活——她含辛茹苦養大成材的寶貝兒子,剛留學回來,本該成家立業,娶妻生子,全破滅了。
怎樣的撕心裂肺啊,獨有他麻木不仁,最終站起來,拉起仍舊跪在地上落淚哀求的元明清,将身後元家山崩地裂的哭喊甩在門內,霸道自私地推對方脫離家庭,從此兩個人把對方當成至親,相依為命,直到沒有愛了,也愛不了別人。
彎下腰,他的臉埋進手掌裏,痛哭失聲。他把她的獨子帶走了,承諾給的幸福、負責、一生一世,都沒有給,如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鐵皮集裝箱裏,元明清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打開了第四顆糖果。
糖含在嘴裏,濃郁的香甜充滿口腔,他小心翼翼地揉緊糖紙塞回口袋,耳朵裏聽到李無敵的輕哼:“明清……今晚……沒有星星呢……”
元明清沒有應,合上眼裝睡。其實,就算吃獨食敗露又怎麽樣?大不了撕破臉皮。命在旦夕了,還有什麽情份可介意?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偷偷摸摸地吃,也許是不想看到對方絕望的眼神,也許是不想耗費體力争奪糖果。
李無敵匍匐着爬過來,兩只冰冷的手虛弱地搭上他的臉,說話磕磕巴巴:“明,明清,你……應,應我……”
從鼻腔中發出一聲細微的“嗯”,當是回應,元明清不張嘴,張嘴就會漏出糖香。
“你要應我……要應我……不然,我,很害怕。”李無敵幹涸的嘴唇裂開了許多血道子,嗓音飄忽忽的。
元明清咬緊牙關,扭開頭,他承受不了對方的任何一絲關心,似乎李無敵一貼近他、一觸碰他,就會有一把無形的尖刀在他心窩裏狠命翻攪。
李無敵執拗地貼住他的臉,氣若游絲地耳語:“沒有星星……一定,是天氣不好,會不會下雨啊……”
元明清還是發出一聲鼻音,自暴自棄地放縱自己陷入淺淺的昏迷中,若不是天氣寒冷,他的傷口早就腐爛了。
籌錢那兩天,搞得國王壇一片狼藉,沒人有心情去打理。貝樂那麽愛幹淨愛漂亮的人,不吃不喝坐在廢墟中,守着電視、電話、手機,無休止地靜默等待。馮趣和陳躍進兩個人連勸帶逼,拖他回房去休息休息,又哄他吃了一些點心。
折騰完貝樂,馮趣也接近精神崩潰了,下樓來給自己倒杯水喝,哪料,看到陳躍進蹲在垃圾桶邊掏東西吃!
“你幹什麽?”馮趣喝住他:“早就想罵你了,最近沒空管你,你又出什麽幺蛾子?把那塊蛋糕丢回去!立刻!馬上!”
陳躍進戀戀不舍地捧着蛋糕,意欲抗命:“這幾天,你都沒吃什麽,更沒剩下什麽……我,我肚子餓……”
馮趣揉揉鈍痛的太陽穴,伸手往桌面上一指:“那麽多吃的,幹嘛吃垃圾?這什麽怪癖?”
“明明是,你讓我吃的啊。”陳躍進特委屈。
馮趣詫異萬分:“我什麽時候讓你吃垃圾了?”
陳躍進無辜地辯解:“你把吃剩的包子丢給我,叫我順便吃了,還說‘不用謝’,然後又丢了個吃剩的蘋果給我……”
“我,我……我哪有?”馮趣好久沒有笑了,這一刻真是被氣笑了:“什麽時候?你給我解釋清楚!”
“就,就吵架完第二天,你罰我。”
“我沒有罰你啊!”
“你有你有,我每次惹你小生氣,你都有罰我!”陳躍進摔下蛋糕,要哭不哭地捶他胸口:“我說了好難聽的話,你氣成那樣,怎麽會不罰我?”
“我那天真沒有罰你。是我對不起你,我要反省,向你解釋,求你原諒,怎麽還會罰你……”馮趣百口莫辯,猛然醒悟過來:自己仗着陳躍進孬脾氣、任人可欺,竟然把他當狗調教了那麽久,都調教出條件反射了!
“不不,是我對不起你,蛐蛐兒,我的錯我的錯,”陳躍進感動得熱淚盈眶,撒嬌着捶個沒完,完全不曉得自己的熊拳力道兇猛,“你壞你壞,又害人家哭了……”
馮趣幾句話沒說完,就挨了一連串連環拳,差點被捶得吐血,怒吼:“想捶死我啊?”
陳躍進急忙住手,“嘤嘤,我一激動就……你沒事吧?”
馮趣撈過他厚實的肩膀,腦袋枕上去,安安穩穩地抱牢了,“等明清回來,我換個工作,不再成天跟這些前男友混,你別老吃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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