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那條巨龍看向渺小的海川,眼裏竟出現一絲迷茫和好奇,好似不谙世事的孩童。

就在這時,海川眼皮顫了顫,就要蘇醒。

巨龍驚慌失措,竟轉眼化為人形,額長角,身披龍鱗,成了個半人半龍的少年。

龍族少年迅速跑到一處書架邊躲了進去,随後又小心翼翼地探出頭看向海川的方向。

海川迷茫地睜開眼,看到周圍的環境也沒有絲毫震驚,他眼神空洞,似是看到什麽,經歷什麽,都不足以讓他在意了。

看着孩子這神情,程墨池心口細細密密地疼起來,這感覺并不陌生,許久之前,見到熟悉的親人們慘死眼前時,他也是這種感覺......

而另一邊,海川也發現了小心翼翼偷看他的龍族少年。

四目相對,龍族少年卻好像更害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鼓起勇氣,顫聲問海川:“你,你是吃龍的海妖嗎?”

海川眨了眨眼,沒說話。

龍族少年又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才又道:“七弟說吃龍的海妖都長得很好看,會用外表騙龍,你長得這麽好看,肯定是海妖!”

海川抱膝坐在水霧裏,靜靜看着龍族少年,沒有任何反應。

一人一龍呆坐了很久,海川才慢慢擡起手,龍族少年驚恐後退,生怕自己被海妖吃了。

海川愣了下,看着他的樣子,海川恍惚記起,在很久之前,他也是這麽驚恐地躲避着,卻沒辦法反抗。

想着,他終于軟下神情,兩年多來死氣沉沉的雙眼,終于重新有了些屬于人類的情緒。

海川用手比比劃劃,他說,他要回去了,他要給爺爺奶奶守靈。

龍族少年看不懂,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走近兩步,問道:“你不會說話嗎?”

海川點頭。龍族少年卻突然開心起來,湛藍色的雙眼帶着興奮道:“七弟說海妖會唱迷惑人的歌謠,你不會說話,肯定不是海妖!”

海川又點了點頭。

“那你剛才說了什麽?”龍族少年好奇,又立刻道,“哦對,你不會說話。”

龍族少年苦惱地蹙起了眉,想了想突然道:“有辦法了,你等一下。”

說罷,他便跑到宮殿一處翻箱倒櫃,沒多久就又歡快地跑過來。

只見他手裏拿了只淡青色的海螺,他把海螺輕輕送出水牢,自己卻小心地沒靠近那些獸骨。

那些骨頭碰到手會很疼,他之前不小心碰了下,手掌足足疼了兩天,還驚動了家裏人。

海川接過海螺,疑惑地看向少年,少年便笑道:“你想着你要說的話,吹給我聽,我就能聽懂了。”

海川看了看那個海螺,随後遲疑着舉起海螺放到唇邊,輕靈的樂聲傳出,回蕩在這一小片海域。

“你要回家嗎?”龍族少年歪頭,一臉懵懂地問海川。

海川驚訝地睜大雙眼,似是沒想到居然真的有人可以聽懂他的話!

看着滿臉疑惑的龍族少年,海川慢慢地點了頭,他是要回去的。

龍族少年疑惑更甚,不解道:“可是你過得不開心啊,而且你不是很讨厭那個地方嗎?為什麽還要回去?”

海川怔住,他習慣性地想比個手勢,又想起手裏的海螺,便拿起它放在唇邊,不答反問道:“你怎麽知道我不開心?”

“因為......”龍族少年湊近了些,盯着海川的眼睛,認真道,“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很不開心。”

海川緩慢地眨了眨眼。已經很久沒有人關心過他開不開心,也很久沒有人用這樣平等的語氣和他說過話了。

眼前這個半人半妖的少年,和他說出口的話,讓海川想起來,他其實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本該有爺爺奶奶陪伴的普通人。

“喂,你怎麽了?”龍族少年道,“你怎麽好像更難過了?”

海川回過神,看着少年懵懂的樣子,他有些生疏地扯了扯唇角。這麽長時間以來,他已經忘了該怎麽笑了,因此現下做出這個表情,就像紙人一樣僵硬。

龍族少年卻絲毫不在意,反而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你叫什麽名字啊?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呢。你是真的人類嗎?你們人類都長得像你這麽好看嗎?”

海川舉起海螺,回答。

“原來你叫海川吶,真好聽。”龍族少年興奮道,“你真的是人類呀,我七弟總說人類很脆弱,我一直想象不出來,不過現在我信了。就像剛才,你掉到這片海域的時候都快沒氣了,要不是我吐了個泡泡接住你,你可能都死掉了。”

“對了,你在這個泡泡裏面難不難受啊?書裏說你們人類好像是怕水的,是真的嗎?”龍族少年似乎是好久沒和人說過話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能聽他說話的人,便一直絮絮叨叨說個沒完。

海川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他确實不難受,但人類怕水又是真的。

兩人一個說一個聽,海川偶爾吹螺回應,相處居然還很愉快。

不知道過了多久,海川便想離開了,今天還沒給爺爺奶奶守靈祈福,他要快點趕回去。

“你要走了嗎?”龍族少年肉眼可見地沮喪起來,道,“那你還會來看我嗎?我七弟最近很忙,好久沒來看我了,其他龍又都怕我。我已經很久沒和人說過話了......”

他聲音越來越低,看着可憐極了。

海川眉眼柔和,擡起海螺吹響:“我晚上就過來找你說話,你還用這個泡泡接着我好嗎?”

“真的嗎?”龍族少年立刻眉開眼笑,道,“那你下水之前吹海螺告訴我,離得多遠我都能聽見,我一定吐一個更大的泡泡接着你!”

海川點頭,龍族少年便施法,要送他離開。

海川卻又制止他的動作,吹響海螺:“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呢。”

“我忘了說嗎?”龍族少年腼腆地笑了,之後一字一頓道,“我叫,睚眦。”

睚眦?

程墨池蹙起眉,他記得好像在很久之前聽過這個名字。應當是他上一世在靈劍峰翻閱典籍的時候看到過,可具體的卻是想不起來了。

一旁的褚師洛卻忽然如臨大敵,掌心又出現了那把團扇,似是嚴陣以待。

他緊緊盯着幾裏外的水牢,看着睚眦把海川安穩地往上送去。

程墨池見海川走了,便打算跟着離開,這個叫睚眦的龍族少年,必定就是屠村的兇手,只要找到他,就可以了結這件案子。

可讓他有一點不解的是,先前和他們在一起的“海川”,和睚眦看着完全不像同一人。

“海川”表面憨氣,實則心思通透,和他相處的時候,程墨池師徒二人都不用多說,點到為止,三人便都心知肚明。

可這個睚眦,卻看着單純懵懂,就是個被自幼困在海底的小孩。如果不是程墨池一路追查下來,也不會把他們二人聯系到一起。

程墨池想着這些,同時想和褚師洛離開此處。

可方才還在目之所及處的海川,瞬間沒了蹤影,就像是憑空消失,與此同時,程墨池察覺到一股極其恐怖的氣息襲來。

這股力量不是單純的靈力,有些妖氣,又有些魔氣,混雜在一起非但沒有相斥,反而相生相附,威力可怖。

但程墨池也從中感覺到,這只是對方的一種警告,并沒有真的含帶殺氣。

這是同等級的能力者才能互通的感知,程墨池現在足以确認,這股力量就來自睚眦,他果然發現他們了。

因着這些原因,程墨池并沒有把這次的襲擊當回事兒,可他一時忘了,褚師洛金丹巅峰的實力雖不容小觑,但和他壓根不是一個級別。

這個在他看來不堪一擊,擡手即可化解的攻擊,對褚師洛來說,就是絕對的實力壓制,只有拼死才能擋住。

于是,還沒等程墨池出手,他就覺得眼前一花。

一道白色身影毫不猶豫地擋在他身前,是褚師洛。霎時間,他二人面前豎起一道堅實的冰柱,形成了極為堅固的盾。

可這也只能撐一時,褚師洛丹田內的靈力急速消耗,臉色也白了。

他分出心來沖程墨池道:“快走!記住我的話,不要依賴魔氣!待到你能力足夠的時候,回這裏把我的骸骨帶出這個世界!”

程墨池看着褚師洛的側臉,心如擂鼓,無法言說的震撼,沖擊着他一直以來給自己豎起的壁壘。

他從來沒奢想過,除了程家人,居然還會有人毫不遲疑地護着他,不講道理地信任他,明知敵不過對方,還要拼盡全力保他離開。

程墨池突然有一股沖動,他想把眼前這個人抱在懷裏,想嚴絲合縫地用手臂和胸膛環住他,想讓他單薄的身體,放松地倚在自己胸口。

他擡起手,手心處眨眼間凝起毫無雜質的魔氣,下一刻,魔氣大漲,滾着殘暴的血腥氣,沖那股陌生氣息打過去。

預想中的“地動山搖”并沒有出現,而是無聲無息間,魔氣就将睚眦的術法蠶食殆盡,餘下氣力一頓不頓地打回去。

只聽遠處一聲悶哼,又立刻沒了動靜。

手上壓力倏地消失,褚師洛連基本的站姿都維持不住,向後倒去,後背卻撞上了少年人并不結實的胸膛,腰間也被一雙手臂輕柔地環住,力道輕而堅定。

小屁孩居然沒走,真不懂事兒。

褚師洛剛想說話,空虛的丹田卻後知後覺有些隐痛,一股灼熱的氣息自丹田處湧進心脈。下一刻,他喉口一甜,吐出一口鮮血。

緊接着,他便覺得眼前的世界開始不真實起來,一會兒看見一群人在幽暗的走廊裏慘叫着逃命,轉眼又看到一個男人狂笑着,一刀捅死了自己的妻子。

再看眼前就變成了一片靈動的聖泉水,有個看不清臉的白袍男人,手裏拿着個不知道什麽的東西,在泉水裏清洗,嘴裏還念着什麽。

這個男人是誰?為什麽這麽熟悉?還有他手裏拿着的東西,是......是一把匕首!一把,極其眼熟的匕首。

程墨池攔腰抱着褚師洛,他們已經出了海,回到了洛河村。

程墨池縱身一躍,又回到了海川家的屋頂。

他坐下去,懷裏還抱着褚師洛。坐下後,褚師洛便像個稚子一般,窩在了他懷裏。

程墨池眉心緊蹙,從方才褚師洛就已經不省人事,一路上他一直喚着褚師洛,卻不見他醒。

“師尊。”程墨池又喚了一聲。

褚師洛白着一張臉,滿頭釵環在方才施法時不小心震碎,此刻他烏黑的長發柔順地披下來,顯得他整張臉更小更白,雙目微合的時候,就像個易碎的瓷盞。

程墨池左臂環着他,右手手心聚起一團靈氣,掌心輕輕附到了他的小腹處。

靈力從相貼的位置傳過去,感受着他丹田處的情況。

褚師洛是水系修士,因此丹田也呈現一副幽藍的水光,只是細細查看的時候,程墨池倏地發現,他的丹田上有一些細小的裂痕,而且這些裂痕還在增加。

“師尊!”程墨池焦躁起來,大聲喚他,“師尊!褚傾!褚師洛!快醒醒,你要突破了!”

褚師洛終于有了點反應,但是沒睜眼,而是哼哼唧唧又往程墨池懷裏鑽了鑽,找了個非常舒服的姿勢,居然就這麽睡了。

程墨池被他鑽得沒脾氣,一時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叫他。

五行元素中,屬水系最溫和,水系修士們突破境界的時候,一般都比較容易,因此,程墨池倒也不至于實在慌了神。

而且現在褚師洛是神魂離體的狀态,也不可能就這麽突破境界,還是得等回到現實世界才能施法。

程墨池垂眼看着褚師洛,見他渾身放松,睡得很沉。

程墨池不自覺地撫上他的側臉,心道原來他靠在自己懷裏的時候,居然會這麽安心嗎?

程墨池輕笑了一聲,随後收回手,掌心再次聚起一團靈氣,接着手掌也重新附到褚師洛小腹處,源源不斷的靈力不要錢一般輸送到褚師洛體內。

這些靈力緩慢地形成了個溫和的罩子,護住了褚師洛的丹田,不讓它繼續散裂,争取挺到他們回到原本的世界。

不知道過了多久,程墨池才收回手。

許久不用靈力,程墨池居然覺得有些難以控制。方才有好幾次,體內的魔氣都不自主地狂躁起來,兩條水火不容的筋脈在他體內暗暗較勁,撕扯着他的血肉。

程墨池舔了舔唇角,鹹澀的血腥味兒在他嘴裏漫開。

此刻他體內兩處筋脈已經平息,再次回到相安無事的狀态。但它們方才那将近一個時辰的“打鬥”,也讓他元氣大傷,心肺出血。

但程墨池毫不在意,只是擡手捋了下褚師洛的頭發,又輕聲喚他:“師尊。”

這次褚師洛終于有了反應,他輕輕哼唧了一聲,額頭無意識地蹭了蹭程墨池的心口,之後才慢慢睜開眼。

他雙眼迷離着,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眼前是程墨池放大版的俊臉,他唇角勾着若有似無的笑意,眼神裏終于有了些屬于人類的情緒。細看之下,褚師洛覺得這種情緒應該叫溫柔。

而這個眼神,是程墨池對着自己的。褚師洛心髒漏跳了一拍,陌生的情緒占據了他的識海。

沒等他細想,他就發現了當前的情形。

他居然躺在程墨池懷裏?!這成何體統!

褚師洛手腳都恢複了力氣,他有些慌亂地從程墨池懷裏起身,然後一掀衣擺坐在了程墨池身邊。

他感覺到程墨池帶着調侃的視線,逃避着閉上眼。他先前好像感覺自己到了突破的臨界點,但現在顯然不是突破的好時機。

他需要先壓制住體內的靈力,等回去了再突破才算安全。

可當他放出靈力探到丹田處,卻發現有一股陌生的靈氣,已經幫他做了要做的事。

那股靈氣帶着森然的劍意,卻未曾傷到他分毫,只是乖巧地包裹着他的丹田,護住了他的靈脈。

褚師洛睜開眼,驚訝地看向程墨池。

程墨池眼帶笑意,道:“師尊感覺如何?”

褚師洛視線閃躲了一下,淡聲回答:“不錯,多謝。”

“不錯是有多不錯?”程墨池豎起一條腿,雙手撐到身後,放松地向後靠了靠。

他側頭看着褚師洛,笑道:“具體什麽感覺啊?是癢啊,還是麻呀?到底是舒服呢,還是不舒服呢?”

褚師洛咬了咬後槽牙,看向程墨池,陰森道:“要不你也試試?”

“不,不必。”程墨池拒絕得幹脆,認錯也幹脆,“師尊我知錯,不逗你了。”

褚師洛待要再說什麽,可忽然止住話頭,他看着程墨池較以往更顯蒼白的臉色,面色嚴肅起來。

他二話不說,伸手捉住程墨池的手腕。

可沒等他放出靈力探他體內的情況,程墨池就已經不容拒絕地收回手,一邊又笑着調侃他道:“師尊這是幹什麽?一醒過來就對我動手動腳的?”

“你是不是......”褚師洛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其實沒什麽好問的。程墨池一直以來都依仗自己身為魔族的天分,因此體內的魔脈應當已經比靈脈更強了不少。

雖然這一路上,褚師洛盡量不讓他使用魔氣,可他也從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上,明白了程墨池早已經把魔氣修成了境界。

單憑他輕松接下睚眦的攻擊,就可知他魔氣的修煉程度,必然比褚師洛這個金丹期修士練就的靈氣更強。

可魔氣使得多了,會傷人心脈是毋庸置疑的。不僅如此,修士所練功法會逐漸影響修士的心境,行為處事也會發生變化。

程墨池如果繼續沉淪下去,會被魔氣擾亂心神就麻煩了。

因此,褚師洛這一路都讓他盡量用靈力,一是壓制他體內的魔氣,另一個也能讓他隐藏住身份,不讓外人察覺。

可到了現在,褚師洛才明白自己是有多天真。

兩脈共存真不是簡單的事兒,而且程墨池已經把魔氣修煉到了如此強大的境界,使得他體內的靈脈越顯得薄弱。

方才他給自己護丹田時,使用了太多的靈力,這一定會讓他體內的魔脈,産生一定程度的排斥和叛逆。

褚師洛蹙着眉,盯着程墨池看了一會兒,又轉開視線,沉默起來。

他要想想,有沒有其他方法,能讓程墨池體內的仙魔兩脈共生共存。

程墨池不知道他都想了什麽,見他轉過頭,便暗自調動魔氣行走于筋脈中,修複方才受損的地方。

二人沒再說話,這個世界的時間又開始急速前進。

經過這段時間,程墨池算是明白了,這個世界的時間,是按照海川生命的重要節點為根據的。

當海川的命運發生重要轉折的時候,時間就會放慢,讓他們親眼看過海川的經歷,當他的生活一成不變,時間就會飛速過去。

不過半柱香,時間流速就又慢了下來。

程墨池和褚師洛相視一眼。之前的這段時間,其實在海川的生命裏已經過了足足半年多,這半年來,海川每天白天打漁,下午守靈,晚上不等天黑就下海,去到睚眦身邊。

兩個少年絮絮叨叨說着話,成了彼此最重要的心靈依托,而且海川每天晚上就宿在睚眦吐出的泡泡裏,因此躲開了那些不開心的事兒。

那些男人夜裏找不到海川,白天又維持着表面的矜持,不敢真的把海川怎麽樣。

可這樣一來,這些男人就越來越憤恨,直到了這天,那些人終于再抑制不住獸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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