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這日下午,海川照舊在靈堂守靈。

他脖子上挂着海螺,手邊有一個做成食盒形狀的大海貝,那是睚眦給他的。

海川這段時間每天都會做一兩條鮮美的魚,烤的,炸的,魚湯,變着花樣地給睚眦帶過去。

一人一龍兩個半大少年,就隔着獸骨牆,一起吃晚飯,一起說話。

海川看了眼手邊的海貝飯盒,眼裏浮現出笑意。

可程墨池和褚師洛卻心情沉重。

從海川夜夜不在家裏休息後,他們就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

只見河生和那幾個年輕人,鬼鬼祟祟朝這邊趕來。他們禽獸不如,卻依然想要維持自己表面的幹淨,實在令人發笑。

海川還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對什麽,他看了看天色,快到傍晚了。再過半個時辰,他就可以下海去找睚眦。

想到這兒,他唇角也微微揚了起來。

“呦,什麽事兒啊,讓我們小川這麽開心?”

帶着惡意的調笑從身後傳來,海川驚恐地轉過頭看向他們。

河生笑着道:“小川,你是自己出來呢?還是讓我們在你爺爺奶奶面前疼你啊?”

海川倉皇無措,下意識擡手攥緊了胸前的海螺。

“我就數到三,你不出來,我們就進去。”河生冷下臉,他身後那幾人也陰着臉。

他們從未踏足過這個靈堂,即便知道兩位老人估計已經轉世投胎,可他們還是害怕,心虛。

河生伸出手,豎起食指:“一。”

海川緊緊攥着手裏的海螺,渾身都在顫抖。誰能來救救他?

“二!”

海川閉上眼,嘴唇被他咬出了血,他像是洩氣一般,松開了手裏的海螺,站起身。

那幾人終于緩了臉色,紛紛道:“這才乖啊,哥哥們也不想吓你。”

海川彎腰拎起食盒,擡眼看向河生。他擺了擺手勢,無聲道:“你們別站在這裏,我自己出去。”

“好好好。”河生笑道,“知道你臉皮薄。”

說着,幾人便都離開靈堂門前,但并沒有走遠。

海川回頭看了眼兩個靈位,之後一步一步,走到靈堂門口。

他深吸口氣,緊接着便拔腿就跑,向着能保護他的洛河跑去。

奈何河生他們早就提防着他這一出,見他要逃,幾人立刻追上來,把他按倒在地。

海川手裏的食盒摔出去,裏面鮮美的魚湯濺了滿地。死魚瞪着眼,在沙地上滾了好幾圈,渾身沾滿了污濁的泥沙。

“小賤人,天天往外跑,伺候誰去了啊?!”

“還敢逃?忘了你自己是誰了?你就是個伺候男人的賤貨!”

那些人龇牙咧嘴地謾罵,扯着海川的頭發,手掌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臉上,他們拖着拽着把他拉進隔壁的屋子裏。

海川嘴裏漫上血腥味兒,眼睛幹澀。他想着,今晚睚眦可能要挨餓了。

“這什麽鬼東西,天天戴着也不嫌硌。”河生把他脖子上的海螺扯下來,從窗戶遠遠扔出去。

海川沒去搶,因為他知道,他越是在乎,這些人就越是好奇,就越是想毀掉。

......

一連過了三日,海川身上的傷才好了大半,至少臉上的掌印是消下去了。

他把剛做好的魚湯盛進食盒,穿上村長送來的新孝服,仔細地掩蓋住身上青紫的傷處。

這次沒等到傍晚,他就拎着食盒,走到了河邊。

河邊還有不少剛打漁回來的村民,他們看到海川誰都沒說話,但都下意識注視着他的方向。

幾日前那事兒村子裏已經傳遍了,河生和那幾個小輩被家裏人勒令在宗祠罰跪。

想來諷刺,白日裏淫/亂,他們覺得丢了祖宗臉面,可夜裏,他們卻一個個化身惡鬼,心照不宣。

這半年多來,海川每到夜裏就消失,翻遍整個村落也找不到,他們一直好奇他的去處,今日算是見着了。

只見海川架上自己的船,當船到了河中心的時候,他便站起身,一手拎着食盒,一手舉起海螺。

輕靈的樂聲響起,沒吹幾聲,河中心便聚起漩渦,吞了海川和他的船只。

岸邊的村民們大驚失色。

有人大吼道:“是河神!河神顯靈了!”

不過半個時辰,海川是河神新娘的傳言就在村子裏傳開,男人們驚慌失措,碰了河神的新娘,那必然是要遭受怒火的!

這邊人人自危,海底的睚眦卻和海川鬧了別扭。

海川照例坐在泡泡裏,睚眦化成龍形,頭朝着另一頭,別扭極了。

海川伸手敲了敲那些獸骨做成的牢壁,見他還是沒反應,海川就笑彎了眼。他打開食盒,魚湯的香氣就傳開來。

睚眦終于有了反應,他慢慢化為人形,臭着一張臉瞪海川:“你幹什麽去了?按你們人間的時間,這都已經過去四天了!”

海川吹螺回答:“有些事兒耽誤了,我這不是來了嗎?”

“哼。”睚眦走過來,一屁股坐到地上,和海川對視道,“我都說了我一個龍很寂寞,好久都不能和人說話,你還要時不時就走。”

海川笑着給他盛好一碗魚湯,遞過去。

睚眦接過,苦惱道:“我看了很多書,實在不知道人要怎麽樣才能長期生活在水底,你要是能一直待在這裏就好了。”

“那鬼魂可以嗎?”海川問道。

睚眦點頭:“鬼魂可以倒是可以,但是你又不是鬼。”

海川眨了眨眼,忽地笑起來,道:“我死了就可以變成鬼啊,這樣就可以下來和你在一起了。”

“死?”睚眦震驚道,“你怎麽可以死?!七弟說死了很痛苦的,你不要死!”

海川道:“活着也許比死了更痛苦。再過十天就是三年了,時間一到,我就變成鬼來找你好不好?”

睚眦懵懂地點了點頭,忽然他的視線落在海川的胳膊上不動了。

海川低頭,發現他的衣袖不小心向上移了移,露出了一大片青紫於痕。

他趕忙拽下衣袖遮住傷口。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睚眦才小聲問道:“有人欺負你是不是?”

海川沒說話,睚眦繼續道:“他們經常打你嗎?”

“他們也經常在河上打漁嗎?”睚眦滿臉純真地道,“我幫你殺了他們吧。”

海川一驚,急忙擺手,道:“你不要殺人。”

“為什麽?”睚眦皺起眉,“他們欺負你,我就殺了他們。他們死了就不能欺負你了。”

“不可以殺人。”海川認真道,“我爺爺奶奶說,殺了人,報應都會落在自己身上。你不要殺人,更不要為了我殺人,好嗎?”

“哦。”睚眦不太開心地點了點頭,又道,“那我讓他們吃點苦頭可以吧?讓他們抓不到活魚,餓死他們。”

海川忍不住笑了,點頭。

睚眦也笑了,他又道:“可他們總這麽打你是不對的,你不想讓我殺人,就去官府告他們啊。”

“官府?”海川疑惑。

睚眦點頭:“我七弟是天上的仙官,他說人間百姓有難就會去官府告狀,這樣壞人就會得到懲罰。”

海川眼底有光閃爍,他好像終于看到了一點希望,他急忙道:“那我現在就去告狀。”

“等等。”睚眦笑道,“你不會說話,怎麽告狀?”

海川怔了下,眼底的光漸漸熄了。是啊,他不會說話,怎麽告狀呢?

睚眦見他苦惱,狡黠地笑了下,随後,他化作龍形。

“海川。”他靠近牢壁,揚起巨大的龍首,道,“你看到我脖子下面的白色鱗片了嗎?”

海川湊近牢壁,看向他的脖子。那裏确實有一排白色的龍鱗,象白色,呈月牙狀,和其他地方的鱗片完全不同。

“你拔下來一個。”睚眦道。

海川驚訝地搖了搖頭,長在身上的鱗片,拿下來肯定會很疼的!

睚眦繼續道:“沒關系,你把它拿下來,我在上面給你寫狀紙,你就可以去官府告狀了。”

“為什麽不用紙呢?”海川問道。他不會寫字,更不認字,但是也知道字是要寫在紙上的。

睚眦道:“因為你第一次出門啊,我怕你迷路。逆鱗上有我的氣息,你帶着這個,離得近了我就能感覺到你。”

“可是你又出不了這個水牢。”海川又道。

睚眦解釋道:“我不能,但是我七弟可以。他也能感覺到我的鱗片。”

海川還在糾結,睚眦就道:“你不給我拿,我就自己拿了,我這麽大的爪子,一不小心可能就會拽下來好多片。”

“好吧。”海川妥協了。他扒到水牢邊,把手伸了進去。

海川經常處理魚鱗,知道這東西拿的越快痛苦就越少,于是沒等睚眦好好反應,一片白色龍鱗就被他握在了手裏。

睚眦知道龍的逆鱗不能碰,但他沒想到摘下來會這麽疼。

他強忍着沒吼出聲,就怕吓到海川。

他化為人形,勃頸上就多了一小塊紅痕。海川在上面輕輕摸了摸,有些心疼。

睚眦沒心沒肺地笑道:“沒事兒,不疼。”說的輕松,可嘴唇卻已經疼白了。

他不知道從哪兒拿出一根筆,之後就在一只手那麽大的鱗片上,一筆一劃地,在鱗片前後都寫滿了字。

說了海川總被人欺負,吃不飽,住不暖,說了他們害死海川的家人,寫了甚多,卻根本沒能描述出海川所遭受的痛苦的萬分之一。

海川也不想把這些事兒告訴睚眦,在村長說來,這是很不光彩的,他怕睚眦知道就不和他說話了。

“好了。”睚眦在鱗片上施了法,堅硬的鱗片瞬間變得柔軟。

他把鱗片卷起來,交給海川,道:“一定要随身帶着,還有海螺,別讓我找不到你。”

“嗯。”海川點頭,笑道,“無論如何,我都會回來找你的,死了也會來。”

睚眦立刻道:“不要總說死,有我在,你不會死的。”

兩個少年相視一笑。他們說着話,一起讀話本裏的故事,還約定好下次見面要吃什麽好吃的。

天快亮了的時候,睚眦便把海川送出了水底。海川頻頻回頭看他,又一次吹響海螺:“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睚眦無端的有些心慌,他看着海川的身影消失眼前,焦躁地在地上踱步。

忽然,他沖着海底的一處看過去,那處傳來熟悉的氣息。

他眼睛一亮,沖着黑漆漆的海底那處道:“兩位朋友,你們幫我保護他好不好?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麽跟着他,但你們不是壞人。只要你們幫我保護他,你們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們。想要錢還是功法,都可以!”

程墨池和褚師洛詫異地看過去。

這番話,和他們熟悉的那個“海川”重疊起來。

到這時,程墨池終于明白了。為什麽先前“海川”在酒樓能準确無誤地找到他們,又為什麽,他會這麽信任他們二人,像是巴不得給他們花錢一樣。

原來,早在這個時候,睚眦就已經和他們有過接觸了。

這麽說來,他們倆以為自己游離于事件之外,但事實上,他們也是這件事的一環。因果循環,實在令人震撼。

程墨池和褚師洛相視一眼,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而是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這裏。

出了海面,他們禦劍行于空中。

地面上,海川趁着天之将明,走出了村落。本以為無人察覺,但其實這一晚,半個村莊都沒睡覺,因為他們恐懼“河神的報複”。

他們中的不少人,都看到海川離開了村莊,他們不知道緣由,但恐懼的氛圍緊緊籠罩着洛河村。

尤其,是當一位村民冒險出海打漁,最後卻丢了半條命勉強回到岸上時,這種恐懼就更深重了。

“師尊,你不覺得奇怪嗎?”程墨池站在褚師洛身後,問道。

褚師洛道:“怎麽了?”

程墨池看着行走在小徑上的海川,疑惑道:“如果我們也是整件事中的一環,那我們現在是不是可以随心所欲?”

“因為事情已經發生了是嗎?”褚師洛瞬間明白他的意思。

他們倆作為事情發展過程中的必要條件,其實不用被時空限制,也就是說,按照他們的實力,完全可以救下海川。

可事情的結果,卻是海川依舊免不了一死。

程墨池漫不經心道:“除非,我們遇上了什麽人,阻止了我們救海川。”

這個人,必定實力強勁。強到就連他們倆加起來,都沒能打過。或者,即便打成了平手,卻也被成功拖延了時間。

“聰明啊,魔尊大人。”一道雌雄莫辨的嗓音,帶着笑意,從四面八方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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