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秋日勝春朝

高三的運動會，我該怎麽看，看不見我最想看的身影，這樣的運動會照例無趣！

如果易涵可以——那該是多美妙的事兒，可是我不能奢望？

就像他體育課只會躺在草地上發呆，不願上球場灑灑汗秀秀手，他不願走近，哪怕于洋立傑熱情相邀。

偶爾會和許超平聊聊，卻不茍言笑，我遠遠看着，竟覺得易涵和許超平一樣老氣——黝黑的皮膚，高高的鼻子帶點鷹勾。

“老媽，你就勸勸他嘛，班裏沒多少人能拿分的。”立傑拉拉我的衣裳，他找過易涵，易涵淡然搖頭。

我也想啊！易涵溫開水一樣不溫不火，又像鐵板一樣剛硬頑固，我又有什麽轍呢！

我盡力吧，唉！易涵，你不拿分誰拿呀！？我們班高二的時候才可憐巴巴地拿到八分，你們班零頭的零頭。

“你報一百米和跳遠好不好？”我央求着，易涵你就去報吧！

“不要！”他白我一眼，态度相當堅決。

“易涵，你不要太酷呀！我知道你很強的，你就去吧！”我眼巴巴地望着他，易涵，你就去吧！

他冷臉不改，“要去你自己去！”

聲音冷冷的，我氣惱地來了句，“真難伺候，大老爺們兒！”易涵不要拿我的好意我的善良來考驗我的耐心。

他不理我，半晌不說話。

“你就去了，就當是為……”那個字怎麽也說不出口，改口就變成，“為廣大人們群衆。”

他還是不睬我，轉頭看窗戶。窗外的綠意依舊盎然，一派生機，紅色的塑膠跑道上有人拉起标語，大字如此清晰，“龍江第二中學第三十屆運動會“。

我黯然無語，我是勸不動他的，他連為自己跑也不願意。眼裏印過舒烨和他走過的路口，舒烨墨色的眸子又浮現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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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烨，對呀，我怎麽沒想到舒烨呢！

我叫金立傑兒子直接去找舒烨，舒烨直接把易涵名字報上，而且給他報了100米，跳遠外加男子4×100三個項目。

我眼睛看花了，真對舒烨佩服地無語，舒烨太強悍了……我只有瞪眼驚嘆的份兒！

金立傑嬉笑對我說，“舒烨他自己也改項目了，他不跑八百，他報的都跟易涵一樣，還有——”

他皺皺眉頭，頓了頓喉嚨，“不過老娘有點委屈你哦？”

我還以為他恭維我，只是嬉笑的說，“其實是舒烨好，他人真的很不錯，找他幫忙都會給你支招的！”

“不是呀，老娘！舒烨他把你的名字也報上了類——他說，總要有人陪陪易涵！”

手上那本書順勢滑落在地，我的手空空的，舒烨，舒烨他做了什麽？

“金立傑，你是不是跟舒烨說什麽了？”

我沖金立傑吼，腦袋反應過來就是這個念頭——我的兒子出賣我，他把我賣了！

“其實事情不是這樣的！”立傑正欲解釋。

我在一旁惱死了，心裏暗罵舒烨真狠，比那姓易的還狠！

“其實事情是這樣的！”聲音響起，我徹底絕望了，這不是別人，是——公子舒烨！

“藍寧智，你既然這樣想要易涵參加，你不去陪陪他，他豈不是太孤單了？”舒烨毫不避諱地對上我的眼睛。

“其實……其實……你也知道易涵的情況……”吞吞吐吐地說着，我試圖避開些什麽，我也真的不想舒烨多想。

“其實我知道，易涵他想什麽我都知道，你的名字可不是我寫的。”他不怒反笑，露出一臉無辜的表情。

“誰呀！？”不是舒烨，那會是誰，真該死，居然把我的名號寫上去了。

“是我，如果你不想去，不去就好了。不去也好，年級第一開先例，自有後來者！”

易涵——你咄咄逼人，你就是那個後來者吧！易涵，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只想要你去跑跑步，寬寬心，我真的不奢望你能拿什麽分呀！？

你太殘忍了，易涵，你太殘忍了！

你要我跑的是什麽？是女子一千五，跳遠，還有女子4×100，我的眼淚濕透了那張報名表。

易涵，你就這樣關死了心門，隔絕整個世界的光亮嗎？

我真的不是……不是想要你拿分拿第一破紀錄，我只想你能找到你生命本有的色彩，我真的不是奢望……

易涵，你就這樣死死地阻擋着一切。

你狠，你狠！

我跑，你不是要我跑嗎？我跑給你看，我跑一千五，我去跳遠，我去4×100接力給你看！

易涵，郁悶的時候跑着跑着不就不郁悶了嗎？我去跑一千五，我就不信我會壓着這口氣壓到終點。

哪怕是遙遙無期，哪怕半途而廢，我也要跑！

你不跑，那是你的事兒，不要跟我比，不要給我裝逼，你想怎麽着就怎麽着，你愛怎樣玩就怎樣玩！

我就跑給你看，哪怕你不樂意不情願，我也跑！

跑死也給你跑到，跑死也不讓你瞧不起。

易涵，我就憋着你給我的這口氣跑，我就跑給你看！

我沒改報名表，立傑給我檢查時，我鄭重地讓他就這樣原原本本交上去。我的號碼是306號，我參加三個項目——一千五，跳遠，4×100接力。

我小心地拿出水彩顏料在膠布上給306描上顏色，3是紅色的，6是藍色的，一面是那抹暈開的血紅，一面是我心裏向往要歷經風雨的大海，中間那個0給我描上了黑色。

金色的太陽，我把它描成黑色的，我苦苦尋求的金色太陽，卻把它描成了黑色——烏雲蔽浮日，我就當是這樣的景致好了。

淚水不知不覺地滑落，落在那抹黑色上，卻不見墨色暈開。

徹底的黑色，藍寧智，你就死心眼兒地跑吧！

我不知道他跑不跑，在檢錄的時候我還是探了一眼那邊一百米的跑道，舒烨高大的身子鑽進我的眼簾。

卻不見他……

我的鼻子酸酸的，他不但狠他還言而無信！

他就是這樣一個大無賴，藍寧智，你又不是現在才知道，難過傷心什麽呀！？

一百米一槍槍地發出去，我再也不願回望那筆直紅色跑道一眼。

下午是我的一千五，我的一千五，306的號碼死死地貼在手上，我感覺手心手背是鑽心的疼。

槿澈很用心地塞給我六顆德芙，我一場比賽吃二粒，三場比賽吃六粒。

我微笑收下，牢牢抓握在手心裏。

一千五，我已經站在起點了，我哪裏還會退縮？八百米是我的極限，一千五是我從未挑戰過的長度。

我去碰釘子，我不怕死，我摸摸我的肚子，那層膜，它在隐隐作痛！

發令槍響起，我後慢一大步，小心翼翼地跑，結果可想而知，我很快就掉在了大部隊的後面，三十來路人擠在一起，才一圈的功夫，我就和領跑相差近四分之一圈位。

才一圈我就感覺呼吸困難透不過氣，腿上也越來越重，經過觀衆席的時候，我耳朵恍恍惚惚聽到有人喊——藍寧智，加油！

“銀兒響叮當，響叮當……”

“徒弟加油噢！”這是可愛小程曦的聲音。

“老公，加油！”這歡快的聲音是我好久沒再聽見的槿澈的。

“寧智，加油噢！”這是葉琳的，聲音柔和如風吹過。

“銀兒，加油噢噢，Go！Go！Just do it！”這是晉江的。

“老媽，加油噢噢！”這是兒子金立傑的。

還有于洋大聲吼叫着的“第一名”……

好多的聲音，好多人支持着呢，加油！我暗暗對自己說，藍寧智，你已經跑完兩圈八百米了，你最怕的八百米過去了。

還有不到八百米的距離，我心口的悶氣早被沖淡了，只想着腳如何擡起來，腳步輕松了一陣之後又緊了起來，呼吸變得急促變得不安。

還有那層膜，它已被我喚醒，一點一點，一絲一絲地抽戾着我，肉被生生拔起，我幹涸的喉嚨似乎又有了清泉。

澀澀的酸痛在我喉間蔓延，我的眼淚已經流不出，眼前唯一能看清的就是裁判舉起的牌子。

腿已經不再是腿了，而是種負擔，我是挪着自己的身子在走路，上面頂着我昏沉欲睡的腦袋，頭頸似被人撚斷，只留下一根氣管，茍延殘喘，下面拖着沉重如鉛的腿，脹脹蓬蓬地毫無知覺。

我很想閉上眼睛，可那腹中傳來的一陣陣疼痛抽搐着我的腦子，我的腦子霎那間透明，瞳孔片刻放大，一切的一切又回來了……

眼睛睜着，耳朵卻是一陣有一陣的轟鳴，我聽不清人群在喊什麽，唯一聽到的聲音只是自己大口大口地呼吸起伏，那感覺好像要把整個世界都吸進肺裏一樣。

腹痛在加劇，我的腦子卻愈發地清醒，額間大顆大顆滾落的汗珠已全然不見，我全身是火燒火燎地疼。

那寸血色還湧到我的眼睛裏，将我的眼睛死死蒙住——我看人群腦袋都是紅紅的，天映下來也是紅紅的。

一大群紅點圍過來，然後聚成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烏雲，好悶喉嚨卡着東西，我快呼吸不到了——能不能走開，讓我一個人安靜躺會兒，“呃……”腹中一抽，喉間似滑落了什麽……

被人沖沖跌跌地抱着，腹中再一陣撕裂的疼把我整個人撕成兩半——我終于可以閉上眼睛了。

醒來還是做夢了，夢到自己跑步，被一根白色帶子綁到了，摔得很遠——結果卻是腹中一抽，那清晰的疼痛讓我的眼睛驀然張開。

學校醫務室的病床上，熟悉的白色，熟悉的窗戶……

還有熟悉的——人。

喉頭幹幹的，說不出話來，我艱難地點了點桌子上的水壺。

易涵給我倒了一杯水，遞給我，“喝吧！”

還是這樣的态度，我生氣地別過頭，閉上眼睛。

“時候不早了，我要去檢錄了。”他把杯子放下，留給我這樣一句話。

眼睛驀然睜開，我沒聽錯吧，他要檢錄，他要去檢錄！

“真的嗎？易涵，你決定了嗎？”喉嚨說不上話，可我還是激動的拉着他的手。

“我哪還好意思不去呀！”他對我微微一笑，雪白的牙齒——燦若陽光的笑容。

易涵會笑了，他對我笑了，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他一樣。

淚水止不住刷刷留下，滴在那黑色的0字上，我感覺那墨色暈開了。

金色的太陽，陽光一樣的笑容。

我終于……終于……再次見到。

“加油哦！”我把中指交疊在食指上，“易涵，加油噢。”

“好了，知道了……”他過來拍拍我的腦袋，“好好休息。”

我使勁點點頭，窗外綠意依舊，偶有黃葉交疊在綠色上，交雜着真是明麗。

我會心笑了，拍拍自己的大腿，酸酸脹脹重重的，管它呢，跳遠估計也是沒成績的，态度決定一切，我盡力吧！

易涵的跳遠也是明天，幾乎和我同時間——水平差也有這好處，跳完就走，正好可以卡到最佳觀測位置。

第二天，我就擠在班裏最前面觀看易涵和舒烨的巅峰對決！

我咧着大嘴巴，嚼着棒棒糖，悠悠地看着。

看着舒烨在跑道前跳着蹦着，易涵卻在一旁試着起步姿勢，穩當地不動聲色。

易涵道次很不好，跟劉翔一樣——第九道，估計是預賽打馬虎眼啦！不過劉翔有第九道奇跡，易涵為什麽不能呢？

Why not？藍寧智很想大聲喊句，“Why not？”

我按奈不住內心的激動興奮勁兒，心裏一個聲音又不斷提醒自己——舒烨和易涵，誰贏都一樣。

“嘿嘿，藍寧智，你支持哪一派呀！？一方是師傅，一方是……”吳天翔嘿嘿笑了，他老揭這層窗戶紙。

班上明晰的是我和舒烨的關系，我和易涵的關系——連我也不清楚，該怎麽定義？

這樣很好，我很惬意，我的生活很好，我很滿足。

發令槍終于響了，我的沖動出賣了我，不顧喉嚨疼痛幹澀，我還是殺破狼地吼，“易涵，易涵加油！”

易涵和舒烨并駕齊驅，好快的速度，一個像風，一個如電！

“鎮定！”程曦拍拍我的肩膀，“鎮定噢！”

我緊緊地咬着棒棒糖，口水流出來也全然不知，中指交疊在食指上——may you good luck！

沖像終點的那一刻，我真當沒看清究竟是易涵贏了還是舒烨贏了，只感覺兩個人都飛出去了！

“誰贏了，晉江，誰贏了？”我緊張地拉拉晉江的衣裳。

“我去看一下，我也不清楚。”晉江說他也沒看清楚。

“藍寧智呢？”易涵跑過來，喊着我的名字。

“在這兒呢！”我朝他伸伸手，便對上他黝黑的臉，暗黑的眸子，“易涵，贏了嗎？”

晉江在後面激動地抱住易涵，高高舉起，“嗯，不僅贏了，還破校記錄了，11：15呢！”

“Yeah！”我激動地朝易涵揮揮手，易涵，真了不起！

易涵對我笑了笑，那抹微笑好動人，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

舒烨專攻八百米，這次100米能破記錄也是挺開心的，他和易涵又是碰拳又是擁抱的，開心的一對壞兄弟！

想起我的腿，我的心酸酸又甜甜的，腹中的那抹東西也随風飄走了。

葉琳對我微微一笑，“小樣，滿意了吧！”看她那笑容，啧啧，她該比我更滿意。

我的跳遠注定是悲劇，拖着殘廢的雙腿去跳遠，幸好程曦夠義氣，陪我一道去當墊背了！

當完墊背就馬上去看舒烨和易涵的跳遠，yeah！

“易涵，我很喜歡金色的，我不介意你給我再摘一枚金牌的。”金色是太陽的顏色，我自然喜歡，易涵加油！

已經是最後幾名高手的決戰了，易涵加油，易涵加油！

我很空情很虛僞——說什麽只要易涵參加就好，其實根本是有企圖的，不過嘻嘻，難保易涵不這樣想呀！？

易涵在全力以赴，他的雙眸如豹子一般炯炯，一身白色的運動短服襯得整個人如果帶的俠客一般。

舒烨又何嘗不是呢？

墨香俠客和舒夜公子——就是這樣的兄弟，就是這樣的對決！

易涵如風騰起，又如蛟龍般輕盈卻穩當地點過踏板，縱深一躍，如鴻鹄飛躍飛鳥過境般淩厲蓄勢！

舒烨如墨般深沉的眼瞳，清澈地映照着每一寸該飛躍的弧線，兔起鹘落的功夫，伴着他一聲長嘶，浮沙激揚一地。

在裁判的訝異與觀衆的驚呼聲中，這對兄弟的過招也塵埃落定。

又是破紀錄，又是一厘之差，又是這對兄弟，不過這次是舒烨贏了！

易涵和舒烨手手交握，鷹鈎鼻高高立裏，共吼一聲，“兄弟！”

兄弟！這倆個字眼似乎伴随千年，生生不息，在輪回中，永生不變！

易涵和舒烨，古銅色的肌膚，墨色的眸子，金色的笑容，此生永不變！

易涵，你微笑，你又過了一關！

團體項目雷益財把寶壓在男子4×100上，易涵領銜，金立傑、于洋、晉江三個共同出戰。

加油！這是集體項目。

我看着易涵的眼睛，深沉再也找不到往日的戲谑，我很堅定——易涵，這是你和班裏融合的最佳契機。

也許你不需要，你已習慣一個人獨行，我希望你可以真的和我們走近。

舒坦些，你背負的太多，這不能再是你的累贅。

不點破，不說穿，我的心已了然。易涵，在我記憶中，你不單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已經是一個學會隐忍的男人。

很可惜的是，晉江這毛頭小子在交接棒時把棒掉地上了，你再怎麽快也趕不上了……

第二，那也是一個好結果。

你卻不開朗，我朝你搖手指——中指交疊在食指上，may you good luck！

我于是很怕掉棒，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練習，盡管知道女子4×100不會有好結果，盡管知道我已經雙腿無力，但我也不要你看見這樣的場面再次出現。

我極力避開這樣的情況，我跑得不快，我卻沒失誤！沒有掌聲，卻有你那個手勢。

中指交疊在食指上——may you good luck！

仰頭，對上那清澈的笑容，藍藍的天空，秋日勝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