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在意不在乎

08年新春飄起了大雪，揚揚灑灑地飄落大半個中國。龍江這個南方小城，大雪紛飛籠遍全城，銀裝素裹的小城更有味道。

溪金小鎮那段小路積滿了雪，雪花和水華交雜，黃泥地拖曳着人們遠足的褲腿，那便是遲子健所說的“泥濘”。

偶爾感慨，溪金在大年三十的日子也亮不起那盞暖暖的黃燈，豆芽一般油油嫩嫩的卻是家中紅燭掩映……老弄堂裏響起久違的石磨聲音……黃狗不停歇的嘶叫壓低了農家婦人趕上前碾磨的步調。

我卻是這般惆悵，惆悵到下一秒就會滴淚！腹中那層薄薄的膜還在和我糾纏，就如這雪花困住了大半個中國，困住了如蟻般浩蕩的遠行人回家念想，困住了萬家燈火如星辰般點點閃耀……

雪中，會有那樣兩個少年——一個黑框眼鏡下黑眸清瞳，散發着懾人心魄般的悸動；另一個則如含笑般孑然自若，光華熠熠不可方物。

他們此刻在幹什麽？

我微笑着，抽動着腹中那層薄薄的膜一絲絲顫動，尖利卻又瞬間嘎然，我抓不到……

母親問我怎麽了，我說可能感冒了，這樣冷的日子，我身上沒一絲暖意，面容慘白，偶因腹痛浮起，面上湧上一陣潮紅。

母親不以為意，愣是說要帶我去檢查。我不從，現在這樣大的雪哪裏走得出去，最重要的是一次全身檢查就要花四五百，這些錢留着吃藥就夠了。

開學的日子，雪終于消逝，陽光暖暖地進入大地的每一個角落，我的心也跟着暖暖的。

易涵坐到後排了，我還是前排，新同桌是槿澈——我似乎遺忘好久好久，那個我認定的“一輩子的朋友”。

她為我果敢，替我打退那個叫“顧菲瑩”的小妖；她邁步，勇敢站出來要教我帶我踢正步。

沒有她，我不會遇見舒烨，也不會那般幸運地和易涵有了交集，讓我遇到生命中最美最真的景致，從此再無奢念。

她是高立枝頭的木槿花，清澈幹淨卻有那般明豔美麗，她何嘗不是我生命中最美的景致？

“槿澈！”不再喊她老婆，現在這樣喊她就像第一次遇到她時，我喊着槿澈這個好聽的名字一樣。

“嗯，寧智！”暖暖的溫柔，如奶茶般動人，我的心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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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太多言語，只因你嫣然一笑，我便以心知。

我給她講題目，講做法，看着她的眼睛漸漸清亮起來，我的心也跟着清朗起來。

不知為何，我腦海的念頭這般強烈——我希望我周圍的人都要幸福，都要快樂！

我的身子，竟是這般超出我的想象。我走樓梯都要槿澈拉着我，似乎下一個臺階我就會踩空，我就會跌落。我好害怕現在的一切，戰戰兢兢地走路，按着我的肚子——那樣的痛感如此強烈如此清晰，我掙不開逃不掉，她就認準我藍寧智了！

我該怎麽辦，上下樓梯都捂着肚子，上次在樓梯口，爬完四層的樓梯，我大汗淋漓，額間鼻子上都沁滿了汗珠，面色潮紅——我究竟怎麽了？

“呃……”再也支持不住，一陣惡心湧上胸口，我滿用手捂住嘴巴，結果卻是吐出了一口穢物。

槿澈過來扶我，我擺擺左手向她搖頭，“沒事……我沒事……”

我擡眼便望見易涵，他如星辰般的眸子墜入永夜之中，黯淡退卻一絲絲的色彩。

“我說的沒錯吧！”妖精在他邊上喃喃叽喳個不停，她是王宸的女朋友，自然識得易涵。

易涵轉身，留給我一個孤單的背影。那一刻，我仿佛右鍵到他立着風衣的領子，在秋風中飒爽不羁……

我從沒這樣害怕過，仿佛我生命中最後一縷陽光就要消逝……

易涵，他是易涵，我苦苦尋覓的笑容，我片刻也放不下的陽光……此刻我終于知道腹間抽刃的力量，淚水翻湧混雜着我此刻腹中的焦灼感——我再也掙不開。

槿澈大步流星走到顧菲瑩面前，兩眼充斥着怒意，似下一秒就要爆發，“妖精，你說什麽呢？”

顧菲瑩倒是不急不慌，挑起眉頭擺着手對槿澈說：“她好意思做，怎麽不好意思說？”

“做什麽，說什麽？”槿澈聲音尖利，“你給我說清楚！”

“怎麽了，現在都有了，還好意思問我。”妖精挑高眉頭，“就是破鞋——”

她說什麽，她說我破鞋！破鞋，藍寧智，你是破鞋！

“啪！”槿澈一巴掌已經揮過去，聲音響徹整一走道，目光如一頭血性的狼，如白刃般奪人心魄，“你有本事再說一句！”

顧菲瑩整個人都要被她打散，目光渙散後又猛然縮緊，“你……

”

手指着槿澈，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指甲如鷹勾般尖利，閃爍着黑幽幽的寒光——她是要抓槿澈！？

她怎麽來這陰招，我想都沒想便一把推開槿澈，臉上一陣麻酥的感覺，隐隐如有幾道火苗在我臉上爬。

我巴望槿澈一眼，槿澈，我真當堅持不住了！

“算你們狠！”那妖精恨恨地甩着袖子走開，槿澈欲追上去，我使出全身的力氣拉住了她。

現在這時候，我怎麽可以？下個月就是高考體檢了，我怎麽可以出差錯？

槿澈嬌小的臉龐彌漫了淚水，我閉上眼睛趴在桌子上，腦海中又閃現那個黑色的聲音，可是我好累，連回憶也拉不住，好想昏昏沉沉大睡一覺。

槿澈伸手摸摸我的肚子，“寧智，告訴我，這兒怎麽了？”

我搖頭，淚水浮上心口，那兒怎麽了？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好難過，很痛很難受，每天都像被千萬條蟲啃噬骨頭般。

我活的好難，好難，我很想去躺着好好睡睡，最好就不要醒來，可我不行，我躺下就不能去考上財，躺下我就再也不能追随那抹金色的陽光了，躺下父母就再也不能安穩……

我不允許自己這樣，藍寧智，你要堅強！

班上再多的流言，再多的蜚語，再多的譏诮，再多的猜疑，我都不能去聽，不能去信……

藍寧智，這是你一個人的事情，想要通過高考體檢，最簡單最安全的方法是沉默，你不需要證明，哪怕全世界都誤會你！

哪怕全世界都誤會我，我也不能掉淚，我也不能退卻，我也不能回頭……我只需自己知道，自己明白，自己無所謂，自己不在乎。

可我終究躲不過，雷益財慧眼和鷹眼，我怎麽能夠敵過？顧菲雯那句“你去辦公室下！”讓我最後的希望都破滅，他們終究要我鄭重莊嚴地向世界證明，不要被他們看見任何不幹淨的！

我就這般不幹淨，易涵看我的眼神也這般地陌生，帶着失望，帶着哀怨。我當真不幹淨，難道真要我再去跑一次一千五，再去在B超機面前照一照……

第一次我跑一千五，我是憋着一口怨氣，帶着生生不息的希望。帶着無比堅定的信念——易涵，你回來！而現在呢？

我的一千五，用來證明我清白，證明我無辜，當生病變成一種恥辱，生命變為一種病态，靈魂成為一種扭曲！藍寧智，你是該哀怨自己命數不好，還是譏诮這群人太自以為是太咄咄逼人？！

顧菲瑩，你這般嚼舌頭，你又幹淨了？我看你比誰都髒。

槿澈抱着我，緊緊地，“老公，別理他們！我們回去，我們回去！”

我推開她的手，看我跑圈的有顧菲雯有伽馬有晉江，我怎麽可以走開！

易涵坐在邊上，安靜地不關他的事，一臉木然，眉毛冷冷的撇過。我的心也跟着冷冷的，嘴巴澀澀苦苦的，這一千五，我就是暈了癱了，也不會再有他在邊上。

跑吧！我不憋着氣跑，我就這樣跑，就這樣不知疲倦不知死活地跑，我已經無所謂暈倒，無所謂堅持了。

槿澈陪在我身邊，她陪着我，木槿花最幹淨了吧！她最幹淨，只有她最幹淨！

大顆大顆的汗珠，大顆大顆的淚珠，順着我的臉龐，順着我的發現， 墜入在紅色的塑膠跑道上。

藍色的帆布鞋再也承擔不了我的重量，腹中的小東西不停地在抓撓，我重重地跌在地上，藍色的帆布印上紅星點點。

我終究跑不到一千五，我終究跑不到，現在也才三百，藍寧智你還差十倍！

閉上了眼睛，此時嘴皮已被我咬破，鹹鹹的血液流淌在嘴巴裏，在舌尖滑動——那感覺真的很舒服，我很慵懶地享受着，只在這一秒我忘卻了時間，忘卻了腹痛，忘卻了整個世界。

現在的我一定如莎丁女郎一樣，捂着肚子大聲說句，“my stomach！”

記憶零星閃現，在我暈厥的前一秒，我蒼白的腦海裏還是閃現着那個男孩立着風衣的領口，眸子熠熠閃亮如星辰。

這次——他再也不會出現。第一次倒下，是他背我去的醫務室，醒來便是他，那寥落的血紅就這樣不經意間滑落；第二次暈倒，還是他背我去的醫務室，醒來便是他，眸子亮若星光微笑告訴我他要去檢錄……現在再也不會有，他走的如此決絕，就因那句，“瞧見了嗎，我說的沒錯！”

也許全世界我也可以放棄，至少還有你值得我去珍惜……我還能說什麽。此刻閉上眼睛，我還能感覺眼睛在流淚，心碎了一地。

一起走過的鄉村之路，只此一次；唱起的my love will get you home，也只一次；不曾牽過你的手，我只是拉起過你惴惴然的身子，下一秒，我走過左邊，你走出路口。

我不願醒來，我也不願意醒來，我的腹膜就會如噩夢般糾纏我，我不知道能不能擺脫，如果心死，我便是不願。

“怎麽都不告訴我！？”熟悉的聲音帶着溫熱的氣息。

告訴他，告訴他什麽，他想知道什麽，他又知道什麽？我無力地閉上眼睛，“我肚子不關你事！”

我連眼皮都不眨下，心裏卻是在抽泣——藍寧智，你真的很髒，嘴巴裏一句真話都吐不出。

我的淚滑過，從我的左眼眶流進右眼眶，我的心也跟着濕濕的，心下雨的聲音，劃過我破碎的心房，我聽見瓦铄叮當，風雨滿川的呼嘯聲。

“到現在你還想騙我！”他別過我的身子，粲然的眸子熾熱卻壓抑着怒火，他沉了沉聲，“藍寧智，你以前因為一巴掌的‘肌膚之親’和舒烨走在一起，這次又因為什麽說你肚子裏有了？”

“我……”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緊緊咬着嘴唇，卻說不出一句話，“你知道什麽？”

他不會知道這一切的，他沒經過診斷經過觀測怎麽會知道。我的眼睛猛地一縮，易涵，易涵他絕對不能知道！

“我肚子痛，我得了胃炎！”我不耐煩地沖他一句，“行了嗎？”

“你……”他眼裏充斥着怒火，“你不嫌害臊！”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是懷孕……”我撅起嘴巴，是誰宣揚這一切，又是誰相信這一切的，“我不知道誰這樣想！”

“所以你懶得解釋，懶得說明？”他在質問我，“你情願跑一千五，情願昏死過去，你也不願意解釋，這就這樣令你難堪，令你為難，還是令你不在乎！”

他的聲音因惱怒變得尖利，我的眼睛彌漫了淚水，我已經失去了知覺，“對，我不在乎！我何必在乎！”

“你……”他惱了，“你這般不在乎，我又何必苦苦追問，我又何必在此磨你，浪費你時間花費你精力，你……你好好休息！”

他轉身欲走，留給我一個削瘦卻如标杆般挺立的背影——秋風中，他一襲黑色風衣，領子不羁地立着，五官俊朗周正，出塵如谪仙般。

這就是易涵，這就是我的易涵，這就是我眷戀的背影！

淚水彌漫了視線，那個黑色的背影如此慘然，下一秒就會消失，下一秒就不會在乎藍寧智！

我再也壓抑不住，去把身子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腰，我抱的好用力，我的手都痛了，此刻的易涵就是我的整個世界。

死死的抓住不放開，易涵其實我是想告訴你——我是太在乎了，我是太在乎了，在乎的我忘記自己究竟該不該，忘記自己挺不挺得住！

易涵，我在乎，我在乎和你的每一點每一滴——迷彩上的血紅，窗戶下你閃亮的眸子，你微笑時的粲然，你嬉笑時的無賴，你頭上的傷疤，你睡過倚過的仙人掌，你拉着吉它唱《鄉村之路》的樣子……

我怎麽會忘記，我怎麽會不在乎？

易涵，就讓我用力抱着你，一次就好！我抱住你，就好像抱住了自己的全世界，抱住了我那美好卻又那樣無期的夢……

你握住我的手，卻是将我的手從你懷抱中抽出，當我一個一個的手指被你掰開，一寸寸地離開你暖暖的身子，一絲絲地散去餘溫——易涵，我再也抓不到了嗎？

手指被掰開，而不是交疊，就如你告訴我的——把中指交疊在食指上。

May you good luck ！藍寧智，你沒有這般的好運，你是要失去他了嗎？

請你別走！——我的心在吶喊，我的心在掙紮，請你別走！那道背影卻是如此決絕，孤單地要在地平線中落寞，漸漸地消逝，漸漸地淡出我的視線。

那個擁抱的餘熱還在，易涵，你怎麽可以走？

你怎麽可以？

“我都可以，為什麽你不可以，就當為我，決絕一次好嗎？”我沖他吼，我不在乎了，易涵，我真的不怕不在乎！既然我可以放開槿澈去找尋舒烨，你為什麽不可以放開一次，你就不可以為了我放開你大哥一次？

那道黑色的背影猛地顫動了一下，我的眼睛濕濕的擋住我的視線，我盡量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易涵，求你在乎，求你原諒，求你為了寧智，果敢一次！

“你不是想去上財嗎？”他的聲音是在宣告，他在乎，他果敢，“那我在華政等你！”

背影堅決，高高的門框下再也沒有那抹黑色的身影。

“我在華政等你！”這是易涵給我的承諾，這是我和他的約定！淚水還在眼眶打轉，易涵，他在等我！

夠了，夠了！我的心滿滿的，被陽光填的滿滿的。我低下頭摸摸我的肚子，我笑了——易涵，我真的願意，我真的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