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不要怕

朱真人在家,聽到門口有響動,以為是賊。

想起上回的事,朱真給自己壯了壯膽,飛快跑進廚房撿了把稱手的菜刀後,鑽出來查看究竟。

見是關潔,朱真緊繃的心髒立馬松弛,扔下菜刀,朱真踩着拖鞋疾步跑到關潔身邊,主動伸手拉起關潔胳膊。

關潔渾身沒勁,鬓發被汗水打濕,人癱坐在地上,姿态瞧着很是難堪。

朱真足足拉了三回才勉強将人拉起來。

等關潔站穩,朱真拿過關潔的手臂壓在自己肩膀,踉踉跄跄扶着她往屋裏走。

關潔蹲坐許久,雙腳發麻,每走一步,腳趾抽筋剝皮似的疼痛。

短短兩分鐘的路程,兩人硬是走了足足有十分鐘。

好不容易送關潔回屋,等關潔安安穩穩躺床上了,朱真才在一旁小心翼翼問:“西西,你怎麽了?是遇到什麽不開心的事了嗎?”

關潔身心疲憊,連開口跟朱真說句沒事的力氣都沒有。

朱真也察覺到關潔此刻情緒很崩潰,并無多餘精力告訴她其中內幕,朱真抿了抿嘴巴,沒再追問。

替關潔蓋好被子,朱真湊在關潔耳邊,小聲交代:“有事找我,我今晚直播,哪兒也不去。”

關潔緩慢眨了兩下睫毛,表示知道。

朱真離開,房間恢複死寂。關潔躺在床上,被周圍的冷氣無形擠壓,擠壓到她喘不過氣。

窗外霓虹遍地,宛如晝日刺眼、奪目。

關潔整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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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淩晨四點,睡意撲面而來,她才徹底陷入渾渾噩噩中。

這一夜,她做了很多夢,夢到很多人、很多事。

醒來,她嘗試記住其中部分片段。可無論她怎麽絞盡腦汁想,都記不起只言片語。

直到淩晨七點,門口響起一道急促的敲門聲。

關潔這才睜開眼皮,掀起被角,起身去開門。

門剛打開就見朱真抱着平板湊在她面前,滿臉驚喜地點了點屏幕,邊點邊示意她看:“你在酒吧唱歌的視頻被網友發在了抖音,上了抖音熱搜榜一哎。哇塞,一夜之間,漲了一百多萬粉啊。”

“好多粉絲都在誇你唱歌好聽,長得好看,還有一副天賜的嗓子。”

“還有人問你要不要參加節目,說你這樣的,肯定話題度很高。”

“西西,你晚上直播吧,這樣又能漲一波粉。到時候多來廣告商,你代言費又會多很多。”

“這次可別忘了收打賞費,別老退回去。對了,上次那個新榜一大哥我不小心錯過了,這次我一定旁觀!我倒是想知道,他是做慈善,還是看上你的才華了!”

朱真眉眼滿是興奮,那模樣比自己火了還開心。

關潔光是聽她語氣都能感受到她此刻有多激動。

網友發的是昨天晚上她唱《騷動靈魂》的視頻,那時酒吧氛圍正好,冷白色燈光打在她身上,襯得她本就清冷的打扮更加清冷。

她唱這首歌時,餘光一直在祝政身上,拍視頻的人正好站在祝政的方位,這樣一來,将她所流露的情緒全都拍了出來。

那感覺怎麽形容呢。

就像她抱着吉他坐在孤島上,周圍是一片一望無際的深海,她被絕望淹沒,想要奮力掙紮、逃離,可無論她怎麽喊都無人問津。

直到她看到遠處駛來一艘游輪,她忽然心平氣和下來,忽然有勇氣彈唱,忽然記起自己不是孤島。

一夜過去,關潔情緒已恢複穩定,面上找不出半點昨夜的影子。

許是朱真大早上帶來的這個稱得上好消息的消息,她這一上午,倒是沒去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

白日無事,關潔接完兩個電話,一個人坐在房間裏寫歌詞。

寫得不怎麽順利,卡了好幾個地方,關潔也不急,卡住了就抱起吉他試彈,通順了又繼續往下寫。

這一寫,寫到下午五點。

朱真跑了幾趟菜鳥驿站,拿了一大堆快遞,全是商家寄來做測評的。

關潔寫完最後一句,丢下筆頭,推開椅子,開門查看朱真的動靜。

關潔出去,朱真正在開快遞。

她今日穿得可愛,上半身是一件加厚款的奶黃色衛衣,下半身穿着深藍色牛仔褲,腳上套了雙姜黃色襪子,襪子邊縫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白兔。

這會兒人盤坐在客廳沙發前的黑白格地毯,邊上堆滿大大小小的快遞盒,懷裏抱着一個正在拆分。

面前還擺着相機、手機,領口別了只麥,她正在跟粉絲直播拆快遞。

關潔沒出聲打擾,繞過那堆快遞盒,走到廚房,從冰箱裏拿出一瓶礦泉水,擰開瓶蓋,仰頭灌了好幾口。

水喝完,關潔重新擰緊瓶蓋,将沒喝完的礦泉水放回冰箱。

剛要關冰箱門,關潔瞥見冷凍室角落放了兩個鮮肉月餅,這才想起是她中秋那天買的,還沒來得及吃。

等她想起,已經過期了。

關潔取出月餅,嘗試性地剝開一個,剛剝開還來得及下嘴嘗就聞到變味了。

她立馬停下動作,将月餅塞回口袋,一骨碌地扔進垃圾桶。

扔完,關潔合上冰箱,漫無目的走出廚房。

朱真還在直播,關潔無事可做,又回到房間,從一堆雜物裏翻出幾件要扔的衣服,打算出門吃點東西,順便扔個垃圾。

收拾好舊物,關潔找了個紙箱子裝好,又換了套衣服。

她的衣櫃裏大多以黑白灰為主,少有顏色鮮豔的衣服。

想着去附近的蒼蠅館吃東西,關潔在衣櫃前猶豫兩秒,還是選擇那件深灰色長款羽絨服。

裏面搭了件斜米色領肌理感針織衫和一條砂色拼接裙。

氣質一如既往的性/冷淡。

出門前,關潔壓聲問朱真想吃什麽,給她帶回來。

朱真想了想,說了兩樣上海特色小吃——生煎包和三鮮馄饨。

關潔正好順路。

樓下小區有回收舊衣服的地方,關潔每次都把舊物放那邊,這次也不例外。

處理完舊物,關潔走出小區門,轉了個彎,往左邊的路口走。

走了差不多十分鐘就到了她要去的蒼蠅館。

這裏的蒼蠅館全是老上海人開的,一進去就能聽見老板用正宗的上海話跟她打招呼。

關潔在外面不怎麽說上海話,到這些地方倒是會跟他們閑聊幾句。

老板家裏拆了兩套房,壓根兒不差錢,如今還留着這館子,純粹是找點事做。

關潔經常光顧這家的面館,老板早熟眼了。

見她進門,老板很親切地打招呼:“侬來了伐。長遠伐見,侬最近好伐?(好久不見,你最近還好吧?)”

老板是個熱情好客的大叔,年過五十,頭發白了大半。

家裏兒女雙全,大的比她小一歲,小的剛大學畢業。

每回見到關潔,總說關潔跟他女兒似的,很親切。

關潔朝老板露出一個久違的笑容,站門口笑回:“吾老好額,侬呢?(我很好,你呢)”

老板摸了摸下巴的胡茬,滿臉笑容回:“是額,我阿蠻好。(是的,我也蠻好。)”

“侬還是老樣子,一鍋生煎,一碗冷面?”

關潔點點頭,沒再打擾老板做生意,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靜靜等待。

窗邊正好可以瞥見道路兩旁的梧桐樹,深冬季節,梧桐葉早落得幹幹淨淨,如今只剩灰白、蛻皮的樹幹。

這條路走到頭是南京路,那條路貫穿靜安、黃埔兩區,東起外灘,西至延安西路,是一條跨越上海繁華、游客打卡景點最多的路段。

這裏有着新舊交織的文化,有着上百年的歷史,這條路更是有“十裏南京路,一個步行街”的稱號。

關潔出神的功夫,冷面和生煎包已經被服務員送上來了。

生煎包剛出鍋,還冒着騰騰熱氣,冷面擺盤漂亮,很有食欲。

關潔從桌上的圓筒裏取了雙筷子,端過冷面,夾了一箸塞嘴裏,滿口留香。

味道依舊正宗,很好吃。

關潔吃了足足半小時,吃完最後一個生煎,關潔抽了張紙擦擦嘴角,将筷子規規矩矩擱在碗面,起身離開。

離開前,關潔又給朱真打包一份生煎和一碗三鮮馄饨。

店裏還保留着收現金的習慣,關潔從兜裏掏出一百塊遞給老板,老板只收了朱真那份,她吃的那份,免費。

關潔試圖說點什麽,老板揮揮手,說不用再給,今天他請客。

這世界還是有好人的。

關潔沒再勉強,提着打包盒走出館子。

回到家,朱真直播剛結束,人躺在沙發上打電話。

關潔關上門,換完鞋,将手裏的生煎、馄饨擱在茶幾,示意她快點吃,不然涼了。

朱真立馬翻身坐起來,彎腰拿過紙袋,從裏翻出一個生煎咬了一口。

吞完,朱真朝關潔眨眨眼,表示感謝。

關潔輕輕點了點下巴,又回到房間寫東西。

時間過得很快,她這一趟來回花了一個多小時。

時至傍晚六點,窗外天色漸漸暗下來。關潔打開久違的抖音,準備直播。

剛打開,消息如洪水般傾瀉過來,沒一會兒,就見紅色數字99+。

響到手機一度癱瘓。

見消息不停響,關潔索性擱置手機,等它響一陣兒了才點開頁面。

這一看才發現,粉絲已經漲到138w。她前天新發的視頻,點贊數上了35w。

私信更是多到數不過來。

關潔簡單看了幾眼,退出個人頁面,點了左上角的直播。

直播沒兩分鐘,觀看人數蹭蹭往上漲,評論更是刷到停不下來。

關潔見狀,小弧度地皺了下眉。

緩了幾分鐘,關潔拿過一旁的吉他抱在懷裏。

調完音,關潔望着蹭蹭上漲的人數,想要說點什麽,結果醞釀好半天都沒吐出一個字。

關潔索性什麽也不說,自顧自開始彈唱。

第一首是她自己想唱的,陳粒的《歷歷萬鄉》。

開嗓時,她有意瞥了眼打賞榜單,“趙四”的名字依舊在榜一。

不知是否在線。

關潔看到“趙四”依舊在懷疑,這人到底是誰。

按照平常,榜一多少會向主播提點要求。上一個榜一就一直想跟她私底下見面,說一起吃個飯。

關潔不愛這一套,等直播結束,把她得的那份全退了回去。

其他人的打賞也沒收,她覺得她受之有愧。

唯獨“趙四”的,她還沒來得及退。

她以為他會主動找她,卻不想半個月過去,也沒見他跟她說幾句話。

自那次以後,他的頭像一直沒換過。

評論區清一色的好評,大多都在誇,偶爾有幾個冷嘲熱諷的,關潔一眼掃過去,也沒在意。

她直播話不多,大多時候都在彈唱,偶爾停下來回幾個問題。

這次評論區大多數都在刷那個爆火視頻的事,說是看到那個網友發的視頻才找過來的,還問關潔是不是一直在那酒吧駐唱,也有人問酒吧地址。

關潔唱完,想了想酒吧現狀,最終說了DEMON的名字和地址。

原諒她有私心。

直播到一半,“趙四”突然進了直播間。上次“趙四”的出現就引起了轟動,這次自然也是。

不過這次沒打賞,也沒發言。

關潔在“趙四”進直播間那刻,心裏莫名漏跳一拍。

她竭力冷靜,冷靜到心口波瀾不驚。

有粉絲想聽《不要怕》,關潔之前去大涼山待過幾個月,聽得懂部分彜語,還同當地歌手學過這首歌。

這首歌對她來說,還是有挺有意義。

關潔清了清嗓子,主動說自己彜語不太好,唱得不好不要怪罪。

屏幕上被清一色的“沒關系”刷屏。

關潔這才翻出《不要怕》的曲子,開始彈唱。

唱第一句時由于調子起太高,關潔又停了下來,重新開始彈。

—風起了,雨下了

—荞葉落了,樹葉算了

……

—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

—無論嚴寒或是酷暑

—不要怕……

—無論傷痛或者苦難

—不要怕……

不要怕的彜語翻譯是Ap jie lop,關潔在涼山那幾個月,朋友說的最多的話就是這句。

那是18年初,祝政進去的第25天,她跑重慶告別唐晚後,在重慶街頭行屍走肉地轉了好幾圈,最終在廣告牌上瞧見大涼山,她想也沒想,直接買火車票去了成都。

又從成都坐六個小時大巴車到大涼山西昌市,到西昌後,又坐六個小時到布拖縣。

布拖縣縣轄兩三個鎮,二十幾個鄉,常駐人口起也只十幾萬人,縣城偏遠,地勢不算平,經濟也不發達。

關潔過去那天,朋友開着摩托車接她。地勢險惡,路途遙遠,關潔坐到一半,直接蹲地嘔吐。

朋友很不好意思。

關潔吐完,胸口舒服多了,再加上後半段路程,朋友開得很慢,她情況好很多。

那段時間是她人生低谷,她即便到了布拖也整日整日窩在房間不出來。

朋友看不過去,強行拉她出去走走。

他帶她去了樂安濕地,那是全省第二大高原濕地,面積僅次于若爾蓋高原濕地,随處可見黑鹳、蒼鷺等珍稀鳥類。

黑鹳紅嘴紅腳,嘴長且粗壯,背部全黑。成片黑鹳在濕地啄食,偶爾一兩只飛起來,掀起翅膀,宛如一幅圖,漂亮美好。

遠處是望不到盡頭的山,天空雲層很低,壓下來,與地面形成一條線。

關潔瞥見一幕,內心深處壓着的大石頭忽然被碾碎,成了粉末,随風而逝。

朋友是民謠歌手,唱的多是彜語歌,跟她一樣,都是小衆派。

有幾年經常在外面流浪,睡過馬路、躺過火車站,也沿街賣唱過。

關潔也跟着他流浪過幾天。

在布拖街頭,在無人認識的廣場,在深山老林。

她身上除了一把祝政送的吉他,再無任何外物。

那年,她割裂一切與祝政相關的人、事,隔絕所有聲音,只為找到一個能有靈魂安放的地方。

後來才發現,靈魂無法安放,她也未能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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