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你拿什麽賠她呢?
直播結束, 祝政退出頁面,擱下手機,人癱坐在深棕皮質沙發椅裏, 情緒濃稠地點了根煙。
煙霧缭缭而上,書房寂靜無聲。
書房沒開燈,只書桌角有盞閱讀燈, 明黃色的光打在桌面,并不刺眼。
抽了幾口煙, 祝政掐斷煙頭, 站起身, 索然無趣地走出書房。
他向來不怎麽喜歡玩手機, 看什麽微博、知乎、直播。
這兩次直播, 他倒是堅持到了最後,盡管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
評論區說得對, 她确實生了一副好嗓子,無論唱歌還是其他用處, 只要從她嘴裏鑽出來的聲音都動聽。
—
晚八點,祝政剛洗漱完, 正準備去睡覺就被陳川一通電話打攪。
電話裏, 陳川火急火燎道:“哥,聽陳院長說, 趙老師下午不小心拿剪刀傷了手腕,現在人在醫院搶救。”
“醫院那邊也還沒出結果, 恐怕有點嚴重。”
祝政喉嚨一緊,腦子轉了一圈,很快做出反應,“訂張最早的機票回北京。”
說完, 又交代一句:“你留在上海,我一個人回京。”
陳川對于這決定有些遲疑,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結果猶豫幾秒,還是沒說出口。
訂的是晚九點五十五的航班,祝政什麽都沒來得及收拾,只匆匆換了套衣服便往機場趕。
一路上,陳川狠踩油門,跟開飛車似的,連闖好幾個紅燈,生怕趕不上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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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政一直沉默不語地坐在副駕駛,即便面上情緒看着沒什麽起伏,可氣氛烘托下,多少能看出幾分他表皮底下的緊張。
要說祝政內心最柔軟、最不能觸碰的地方,一定不是周瑤,而是趙娴——
那個生他、愛他,卻被祝父強行送進精神病院的母親。
趕到機場,時間還剩不少。
見趕得上航班,陳川這一晚上的緊張、擔憂緩解不少。
祝政站在機場大廳打電話,打了好幾個都沒通。
打最後一通,陳川已經取好登機牌。
将所有證件遞給祝政,陳川邊囑咐祝政注意安全邊祝福他一路順利。
電話依舊沒通。
祝政沒再打,摁斷通話,接過登機牌、證件,轉身,大步流星往檢票口走。
走了幾步,像是想起什麽,祝政扭頭情緒深沉地瞧了眼陳川。
陳川察覺到祝政有話要說,立馬快步跟了上去。
祝政見人走近,滾了滾喉結,聲調平緩交代:“我不在,她要有事,你看着幫襯一把。”
這個她自然是指關潔。
陳川聽懂祝政話裏的意思,鄭重其事點點頭,表示記下了。
九點五十五分,航班準時起飛。
祝政窩在座椅裏,歪頭靜靜看向窗口,窗外夜色深沉,伸手不見五指,分辨不清任何方向。
他好像又站在了人生的分叉口,無論他選哪條路走,都将失去另一條路的風景,失去選擇、後悔的機會。
一如17年末,他在天津得知柯珍去世時的場景。
也是這般無措、慌亂。
他深知是自己害死了柯珍,卻又無法指認殺手。
他那時也深陷兩難,祝父去世,家産糾紛成了祝家上下難題。
他一面要應對二叔陷害,防止祖業敗在二叔手裏,一面還要處理潘家偉給他丢的那堆爛攤子。
稍不注意就會面臨不可挽回、甚至牢獄之災的地步。
不過他怎麽也沒想到,跟潘家偉這莊生意會害得柯珍落得如此下場。
柯珍葬禮前一天,他趕回京,跑殡儀館門口偷偷望了幾眼,沒臉進去。
後來得知車禍真相,祝政裝着滿腔怒火找到潘家偉對峙。
見潘家偉毫無悔改,祝政這才氣血上頭,開車撞殘潘家偉一條腿。
事發地點監控好幾個,祝政也沒想逃。
警察找上門那刻,他心底的罪惡感、愧疚感忽然有了安放處。
到現在,他都承認他是自願的。
自願坐牢,自願忍受牢裏那些不為人知的辛酸,自願這一輩子都做一個有罪的人。
——
淩晨十二點,飛機抵達大興機場。人群窸窸窣窣離散,祝政也跟着下機。
出了國內到達,祝政站在路口,招手打了輛出租直奔醫院。
一到北京,撲面而來的熟悉感、壓迫感将他嚴嚴實實包裹,壓得他喘不過氣。
車窗未關嚴實,風呼哧呼哧往裏鑽,祝政凍得渾身僵硬,嘴唇都泛白。
等到醫院,已是四十多分鐘後了。
趙娴還在搶救中,ICU的燈一直亮着,祝政裹着深灰色棉服,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等結果。
期間有護士跑來跑去,時不時往他身上瞥一眼,許是他面容太過陰沉,來來往往不少人,硬是沒有一個敢上前搭話。
等到淩晨五點半,手術室的燈終于熄滅。
祝政偏頭,動作遲緩地看向手術室。
坐了整整一夜,腿腳早坐麻了,祝政緩了好幾分鐘才站起身。
只見手術室的門打開,幾個醫生陸陸續續走出來。
見到祝政,為首的醫生走到他面前,笑着祝福:“手術很成功,病人還在昏迷中,暫時沒有生命危險。”
祝政這才掀了下眼皮,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麻煩了。”
等趙娴送到vip病房,祝政進去待了大半個小時。
病房一大股消毒水的味道,祝政待不慣,拿了床頭的煙盒、打火機,轉身走了出去。
找了個僻靜的角落,祝政蹲在地上,顫顫巍巍點了根煙抽。
他還沒從這場生死裏走出來。
差一點,只差一點就結束了。
趙娴傷口割得很深,即便包上紗布,鮮紅的血也從裏透了出來,要不是搶救及時,恐怕救不回來。
祝政不願去想,一把剪線頭的小剪刀是如何劃那麽深的,也不願想劃出的傷口有多難看、有多痛。
陳院長早上來了一趟,滿含歉意的交代了幾句趙娴最近的狀态。
說她最近病情又嚴重了,還說半個月前有人找過趙娴,那人同她聊了半個多小時,聊天內容院長不清楚,只知道聊完,趙娴存了死意。
這樣的情況發生過兩三次,這次最嚴重。
祝政無法形容他聽到這些話時,心情是怎樣的痛苦、掙紮。
等院長離開,他癱坐在座椅,抱頭痛哭,難受到不能自已。
王小波說:“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的無能的憤怒。”
如今的祝政,大抵就是處在這樣的境遇。
他曾擁有很多人羨慕、向往的財力、權力、地位,身旁還有一群呼之而來、揮之而去的狐朋狗友。
如今,他所擁有的,寥寥無幾。
想來,他也不過是個非常普通、平凡的人,沒有通天本領起死回天,也沒能力停止悲劇上演。
—
還好,趙娴第二天醒過來了。
醒來精神狀态還不錯,沒往常那麽糊塗,還一眼認出祝政。
她坐在床上,伸手摸了摸祝政削瘦的臉龐,滿臉憐惜關心:“小四怎麽這麽瘦了?媽媽看着好心疼啊。”
“你爸又沒回家是吧,家裏阿姨煮的飯菜是不是不合胃口?怎麽這麽瘦了呢。”
“小四啊,讓你爸接我回家好不好?我不想待在這裏,這裏太可怕了。你看我好着呢,哪裏有病呢。”
“回家媽媽給你做飯,媽媽新學了幾道菜,到時候你嘗嘗,叫上嘉遇、津南一塊兒。”
“對了,柯珍人還在吧。小四你可千萬不要跟柯珍生氣。她母親去世,她一直怪你,你也別太在意。她媽的事,是我跟你爸的事,跟你和她都沒關系。你別去欺負她。”
“小四,除了爸爸,媽媽最愛你了,你一定要救媽媽出去啊。”
祝政恍惚兩秒,忽然意識到趙娴的記憶還停留在幾年前,她剛進精神病院的時候。
那時候她精神還算正常,沒現在這麽嚴重,身上還存着幾分理智、優雅,沒有被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
她出身名門,平日教養極好。沒發病的日子,說話總是很溫柔。
即便發現祝父出軌,她那時也是很能忍,從不在孩子露情緒。
唯一一次發脾氣還是祝父要搬出去跟別的女人住。
祝政與柯珍關系惡劣,一是心疼趙娴,故意疏遠柯珍,二怕趙娴一個人難受。
他跟柯珍針鋒相對十多年,倒是沒見過柯珍朝趙娴惡言相向,甚至很少在她面前出現,怕惹她難過。
連續三十幾個小時沒睡覺,祝政困得睜不開眼。
等趙娴情緒穩定點了,祝政又去跟趙娴心理醫生交流了兩個小時,最終決定把趙娴接回家照顧。
祝政沒告訴趙娴祝父已經去世兩年的消息,怕她承受不住。
也沒說柯珍出車禍去世,他坐了兩年牢。
之前的老宅還留着,祝政将趙娴接回老宅,又挑了幾個信得過的人二十四小時貼身照顧她。
趙娴回到老宅,第一件事就是找祝父,祝政哄她祝父在外出差,半年才回來一趟,趙娴發了幾句牢騷,像是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沒再問祝父的行蹤。
安撫好趙娴,祝政精力不濟,撐不太住,自己找了個空隙躺下床休息。
醒來已是傍晚,屋裏灰蒙蒙的,人也陷入渾渾噩噩中。
祝政暈了幾分鐘,坐起身,打開燈,拿過床頭的手機瞥了眼時間。
晚八點十二分。
手機裏有幾個未來來電。
祝政猶豫片刻,解鎖手機,翻出通信記錄裏的未接來電撥了回去。
嘟、嘟、嘟——
響到第四聲,那頭按下接聽,一道久違、熟悉的嗓音響起:“回來了?”
“我昨天人在重慶,今天剛回北京。才知道趙姨出事,抱歉,沒替你照顧好她。”
電話裏,傅津南滿是歉意說。
祝政心裏不是滋味,一時間不知道怎麽開口。
“我知道你如今不太想見我們,可到底是從小玩到大的兄弟,你要真還認這份情,就聽我說幾句。”
“珍珍走了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你也進去待了兩年,要贖罪,也差不多了。”
“別太折騰自己。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
“日子總是要過的,別太沉迷過去。”
祝政久未出聲,那頭也遲遲未挂。
良久,祝政啞着嗓子道謝:“老三,謝了。”
傅津南頓了頓,主動邀請:“好不容易回來,出來見個面。”
“老地方等你。”
說完也不等祝政回應,直接挂了電話。
祝政望着已經結束的通話,不由自主笑了一聲。
——
晚九點,祝政開車往空山居趕。
空山居還是滿娘在打理,見到祝政,滿娘又是驚又是喜,激動得半晌說不出話。
到最後也只紅着眼眶,主動伸手抱了抱他。
随後別開眼,邊擦眼淚邊催促祝政進包間。
祝政倒是沒這麽大的反應,還淡淡笑了笑,打趣滿娘這些年有沒有追到傅二叔。
滿娘滿臉嬌嗔地斜他一眼,沒跟他扯。
祝政也正了正神色,擡腿往包間走。
進包間,屋裏只傅津南夫婦,沒其他人。
祝政站門口仔細打量一圈兩人,見兩人狀态不錯,心裏松了口氣,笑着開口:“看來感情不錯,當初你倆結婚,我還缺一份随禮,今日補上。”
說着,祝政從兜裏掏出一鼓鼓脹脹的紅包,伸手遞給沙發上坐着出神的唐晚。
唐晚偏頭望向傅津南,等傅津南回應了才接下紅包。
聊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沒提什麽不該提的話題。
到底幾年沒見,即便情意重,也有幾分生疏在裏頭。
直到尾聲,祝政忙着要走,唐晚才匆匆問一句:“有見到關潔嗎?”
“這幾年我一直聯系不上她。不知道她在做什麽,也不知道她在哪兒。我也沒想到,當初那次重逢,會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早知道這樣,我那天就不該匆匆離開。”
“前幾天我在網上看到有她的消息,才知道她也在上海,你們有見過面嗎?”
猛然從別人口裏聽到關潔的名字,祝政人恍了好幾秒。
迎上唐晚迫切的眼神,祝政忽然有股說不出的滋味湧上心頭。
他掀了下眼皮,深呼一口氣,搖頭否認,“沒見過。”
唐晚滿眼的期待立馬暗淡下來,最後化成一聲嘆息,自言自語感慨:“我還以為她會去找你呢。”
“她是不是徹底忘了北京的一切了?”
這個問題祝政無法回答,他沒辦法再繼續撒謊。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想,他為什麽要否認跟關潔碰過面、還有聯系的事實。
可想到頭,他都沒得出答案。
—
回上海前一天,祝政去墓園看了柯珍。
墓碑上選的是她曾經在臺上演出的照片,她站在樂隊最中間,對着鏡頭笑得格外燦爛。
編着她喜歡的髒辮,手裏握着話筒,滿臉的傲氣。
好似在朝他說:“你看,我贏沒贏你?”
祝政不敢直視太久,看了幾秒就匆匆移開眼。
害怕她怪罪,怪罪他這個哥哥太自私自利。
祝政本以為可以逃過一劫,卻沒想到碰到同來探望的丁嘉遇。
幾年不見,他早沒了少年氣,也不是當初那個在舞臺上光彩奪目的影帝了。
如今的他,仿佛沒有生氣的牽線木偶,眼神空洞呆滞,人也沒有精神。
祝政很抱歉,很抱歉出現這樣的意外,卻無法改變。
兩人見面倒是沒打起來。
丁嘉遇身穿一身黑,頭上戴了頂同色鴨舌帽,懷裏抱着柯珍生前最喜歡的綠梅。
将綠梅規規矩矩擺放在墓碑前,丁嘉遇俯身摸了摸柯珍的臉,扭頭看了眼一旁站着不動的祝政,平靜如水問:“祝哥,能聽我說兩句話再走嗎?”
祝政擡眸看向丁嘉遇,見他滿臉平靜,看不出任何不滿,祝政艱難扯了扯嘴角,扯唇答應:“好。”
許是怕柯珍難過,丁嘉遇走了好長一段距離,等柯珍看不見他倆了才停下來。
祝政緊跟其後,默默等待丁嘉遇先開口。
丁嘉遇停下腳步,背對祝政,屏住呼吸阖了阖眼皮,不緊不慢出聲:“祝哥,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祝政心髒陡然一滞,四肢百骸傳來蝕骨般的疼痛。
他僵在原地,半天張不開嘴。
丁嘉遇也沒指望祝政回應。
攥緊手心,丁嘉遇蒼涼笑了一下,無力說:“我這麽這麽這麽愛的一個人,怎麽能死得那樣慘烈呢。”
“我有無數次想自我了結,想随她而去。可是我不能,因為她說過,她想讓我好好活下去。”
“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絕望、痛苦、難過,無數次在生死邊緣徘徊。我試圖遠離北京,可是我走到哪兒都有她的影子。索性我哪兒也不去了,就待在北京,就待在她身邊。”
丁嘉遇像是找到了發洩口,一骨碌說了很多。
期間幾度停下來,哭到傷心裂肺。
哭到最後,丁嘉遇望着祝政慘白的臉,很是殘忍說:“祝哥,你知道嗎。珍珍死前還在說,不要怪罪你。說她累了,不想跟你鬥了。說她一直把你當哥哥。”
“珍珍……珍珍她一直把你當哥哥啊,你是怎麽對她的呢?你嫌棄她、欺負她、把她趕出北京,到最後連命都給你了。”
“祝哥啊,你還有什麽不滿呢。你甘心了嗎?你後悔過嗎?你會愧疚嗎?”
“你拿什麽賠她呢,拿什麽賠她這樣燦爛、多彩的人生。”
祝政心髒疼到喘不過氣,幾度咳出血。
咳到最後,祝政兩眼一花,直接倒了下去。
再次醒來是在病房,屋裏空蕩蕩的,只他一個人。
白色窗簾随風飄動,整間屋沒有任何生氣,祝政一度懷疑他是在地獄。
想起那場對峙,祝政痛徹心扉。
沒法再在北京待下去,祝政連夜買了機票回上海。
落地上海那一刻,祝政如同無頭蒼蠅,不知何去何從。
直到想起關潔,祝政那顆漂泊、沒有定所的心忽然有了歸處。
淩晨三點半,祝政趕到關潔樓下,給她打了幾十通電話。
關潔晚上習慣性調靜音,起來上廁所才看到祝政的電話。
瞧見99+的數字,關潔愣了好久才回電話。
電話只響一下,那頭便接通了。
電話裏,祝政醉氣熏熏問:“我是不是該死?”
關潔意識到祝政情緒不對勁,咽了咽口水,試探性問:“你現在在哪兒?”
祝政仰起頭,迷迷糊糊看向關潔所在樓層,開口:“你家樓下。”
關潔條件反射掀開被子,拉開窗簾去往樓下。
樓下黑漆漆的,哪兒看得見人影。
關潔咬了咬牙,提醒祝政:“等我兩分鐘,我馬上下來。”
電話挂斷,關潔随手套了件外套,拖鞋都沒換,直接跑下樓找她。
她有預感,如果這次不去找祝政,她一定會後悔。
關潔剛出電梯,還沒走到小區門口就收到了一條新短信。
【吃炸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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