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孤獨的人有他自己的沼澤……

—在這貧瘠的土地, 你是我最後的玫瑰。

祝政最後一個尾音落下,關潔久久未能回神。

她抱着電腦,手指貼在鍵盤, 抿嘴,克制地呼吸着。

這首詩意義對她而言太大太大,她實在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她對它的熱愛。

很大程度上, 她覺得這首詩就是在寫她。

可是,她沒找到最後那朵玫瑰, 她依舊孤獨寂寞, 依舊無所依靠。

空氣很安靜, 氣流好像也變得慢緩了。

祝政坐在一旁, 左手摁住擱置在膝蓋的詩集, 右手捏着書頁邊角,時快時慢地翻動。

翻了四五頁, 祝政合上書,傾身, 将詩集規規矩矩擱在關潔之前擺放的位置。

一切都毫無征兆地陷入僵局中。

背後牆壁上挂着的英式鐘表不知不覺走到五點半。

窗外依舊寂靜無聲,大半個上海籠罩在這漆黑的夜色中。

關潔舔了一下嘴唇, 半垂腦袋, 手指落在筆記本觸摸板,輕點保存按鈕, 将剪了三個多小時的視頻存檔。

存完視頻,關潔又登錄微信, 将視頻轉到微信文件。

結束後,關潔退出所有賬號登錄,摁下關機鍵,合上筆記本, 順手遞給祝政。

祝政下意識接過筆記本,筆記本底部微燙,落在祝政掌心,掌心仿佛被碳火灼過,灼得他火辣辣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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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潔沒注意到祝政的情緒變化,起身拿開懷裏的抱枕,穿好拖鞋,問祝政:“要喝酒嗎?”

熬了快一宿,祝政精神不大好,人窩在沙發,擡起微褶的雙眼皮,神情懶怠地看她一眼,說:“胃不好,喝不了太多。”

關潔眨眼,勸說:“意思意思。”

祝政沉默間隙,滾動喉結:“喝點也行。”

關潔見他沒拒絕,走到酒櫃前掃了一遍她之前存的幾瓶酒,猶豫幾秒,拿起其中一瓶,扭頭問:“白葡萄還是香槟?”

祝政注視幾秒關潔手裏拿的白葡萄酒,捏着眉心道:“白葡萄。”

關潔若有所思點點頭,繞過酒櫃,順手拿了兩支白葡萄酒杯。

喝白葡萄要提前冷卻二十分鐘,關潔去找了個冰桶,裝滿一大半冰塊,将酒瓶斜放冰桶。

等待的過程有些漫長,關潔見祝政精神不大好,又起身去卧室拿了兩片橙子味的維C給他。

祝政接過維C,一口塞進嘴裏,生咽下喉嚨。

關潔倒水的動作一滞,“你直接吞了?”

祝政拿起抱枕墊在後腦勺,人仰躺在沙發,解釋:“之前藥吃太多,胃難受。就這麽吃,好受點。”

關潔輕擠出一個鼻音,沒再說話。

二十分鐘很快過去,白葡萄冷卻好,關潔找來開瓶器,握住酒瓶,熟練地打開瓶塞。

瓶塞打開,瓶口冒出一縷薄霧,清爽的葡萄酒香也不甘示弱溢了出來。

關潔端過酒杯,一人倒了小半杯。

“敬這徹夜不眠的夜,敬你我——永遠年輕。”關潔捏住杯柄,半擡手腕朝祝政碰杯。

祝政配合地碰了下。

抿了一小口,關潔抱着膝蓋,蜷腿側坐在沙發,突發奇想問:“要聽歌嗎?”

“這時候?”

“對啊。”

關潔沒等祝政回複,迫不及待爬起來,拐進卧室拎着吉他,步伐歡快地走出來。

祝政望着今晚情緒跌宕起伏的關潔,忽然失笑。

也是,這姑娘總是想一出是一出。

關潔重新坐回沙發,摟着吉他,懶散地彈了幾個調,問他:“想聽什麽?”

祝政想了好一陣都沒想到合适的歌,擺了擺手,讓她随便彈。

關潔翻了個白眼,決定:“那就陳奕迅的《無條件》好了。”

這首歌她彈過好幾次,記得住詞曲,也不用去特意百度。

臨唱前,關潔又抿了兩口葡萄酒。

酒下肚,關潔垂下腦袋,摟着吉他開始彈唱。

……

—事與冀盼有落差請不必驚怕

—我仍然會冷靜聆聽

……

—美難免總有些缺憾若果不甘心去問

—問到最尾叫內心也長出裂痕

……

聽到最後,祝政竟分不清關潔是在單純唱這首歌,還是透過這歌詞跟他傳達什麽。

祝政猛然想起第一次見到關潔的樣子。

跟她日記裏的時間一致,15年4.21,酒吧開業的第三天。

前兩天,生意場上、私下的朋友全都來撐場面,人來了一波又一波。

他日日夜夜都在酒吧待着喝酒、陪客人聊天,偶爾談點生意。

關潔進去前十分鐘,他剛送走一波人。

彼時他累到筋疲力盡,人癱在沙發上,困到倒頭大睡。

剛睡下沒多久,關潔就背着吉他,小心翼翼鑽了進來。

他至今記得,關潔那天的打扮。

四月的天,北京還不算太熱,她倒好,吊帶配短褲,外面罩了件薄衫,一身打扮,清清涼涼,跟過夏天似的,耳垂還吊着兩串誇張耳。

肩膀上挂了把破吉他,跟她這身清涼打扮格格不入。

只是配上她那張拒人千裏之外的臉,再怎麽不搭,人往那一站,也足夠吸人眼球。

祝政見到她第一眼,立馬沒了睡意。

捏了捏眉心,祝政掀開眼皮,睨她幾眼,故意為難她:“會喝酒嗎?很能唱?能豁的出去?”

問完,他坐在沙發,端起酒,饒有興致看着她。

關潔先是皺了下眉,而後扯了扯嘴角,神色認真答:“會;不是很能喝但可以練;至于唱,你聽我彈一首就知道了。”

答完,關潔扯下破吉他抱懷裏,現場給他彈了首英文歌。

一開嗓,祝政就驚豔了。

她的嗓音太獨特,獨特到讓人只聽她唱一句就不自覺地被她吸引。

她身上有股強烈的矛盾感,一股藝術家的驕傲與窘迫現狀碰撞産生的矛盾感。

很奇怪,這矛盾居然能在她身上融合成另一種特殊的感覺。

祝政剛開始沒明白她身上的矛盾感從何而來,直到後來,他去警察局給關潔做擔保,瞧見角落裏披頭散發、滿身怨氣,恨不得撕碎關潔的關珍容,祝政才意識到,她的矛盾感到底從何而來。

她是個天生的藝術家。

或許生來就要忍受常人不能忍的痛苦、難堪、羞辱,可正是這些東西的糅合,使得她獨一無二。

她眼裏有股勁,那股勁他之前找不到形容詞,現在找到了——

對不公命運的反抗,對所有偏見、羞辱的不屈從。

他能清楚感知到,她毫無起伏、波瀾的眼眸底下是一幅怎樣的光景——那裏有熊熊烈火的燃燒,也有萬物踩踏過後的死寂。

她理應活得精彩、自由。

她理應成為萬衆矚目的大藝術家。

七點,遠處的天忽然延伸出一片白洞,白洞越擴越大,最後徹底吞噬黑夜,主宰整片天。

關潔洗漱完,叫醒沙發上陷入淺眠的祝政,兩人一同下樓吃早飯。

選了家比較正宗的早點鋪,兩人去得早,店裏還有位置。

關潔同服務員報了幾樣上海特色早點,等服務員離開才想起祝政可能吃不大慣。

“吃得慣?”關潔撕開一次性筷子薄膜,将筷子遞給祝政,問他。

祝政接過筷,波瀾不驚說:“在上海待了三四年,不至于這都吃不了。”

祝政要不說,她都忘了他大學在上海讀的。

生煎包上桌,祝政夾一個放碟子,放下筷,說:“之前學校旁邊有家面館做得也不錯,我讀大學經常去吃。那時……”

像是想到什麽不開心的回憶,祝政皺着眉,緩好幾個間隙才繼續往下說:“09年,我高三,那年冬天我父親強行将我母親送進精神病院。我那時太弱,沒什麽反抗能力,只能眼睜睜看着我母親被保镖押上車。”

“我找不到報複他的機會,只能盡量逃脫他的掌控。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高考改志願。”

“他知道以後大發雷霆,罵我不肖子。斷了我所有經濟來源……那幾年,在上海的日子并不好過。”

“那幾年,我沒有社交,沒有朋友,沒有任何興趣愛好,甚至排斥這座城市的一切。”

“那家面館也是寝室聚餐,強行拉我去的。那次以後,除了食堂,我就吃那家。”

“很長一段時間,我讨厭整個世界,讨厭這世界的很多人。最讨厭的,還是我自己,甚至厭惡。”

“厭惡那個被控制了十幾年卻始終無法反抗的自己,也厭惡那個充斥着虛僞、混亂、爾虞我詐的圈子。”

“可令人諷刺的是,回京後,我又重新融入社交,融入那個圈子。日子過得如魚得水,我甚至很享受那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生活。”

祝政說這些時,表情很平靜,仿佛在講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關潔坐在對面,擡頭卻看到,看到他眼底深處的痛苦、掙紮、仿徨。

這頓早餐吃得不算愉快。

祝政離開後,關潔站在早餐店門口,擡頭望着頭頂灰茫茫的天,腦子裏忽然記起某部電影裏的一句話——

【孤獨的人有他們自己的沼澤。】

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是孤獨的,祝政也是孤獨的。

很不幸,兩個孤獨的靈魂走在一起,卻無法抵擋各自的孤獨。

《救他做個坦誠惡棍》在兩天後正式上線,各個音樂平臺都能聽。

上線那天,播放量超過千萬。連帶着她以前那幾首冷門歌曲也得到一定熱度。

這是關潔在音樂上獲得的第一次各種意義上的成功。

新歌上線那天,關潔在家開了一場直播。

直播前幾分鐘,關潔打開抖音後臺,看到了朱真之前說的那條萬字道歉信。

她一字一句看完,随後退出對話框,面無表情删除那條私信。

這次直播,關潔沒有唱歌。

她宣傳完新歌,針對之前的帖子做了早就該處理的解釋。

她坐在座椅裏,穿了套寶藍色睡裙,抱着吉他,對着屏幕一字一句說:“我很讨厭在公衆平臺讨論個人私事,我讨厭無關人士窺探我的個人隐私。當然,事實已經發生,我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麽用。”

“抛開博主這點,我也只是個普通人,也會難過、痛苦。這條帖子,我相信很多人都看過,或者都道聽途說過。”

“有人信,有人不信,也有人不在意。不過,這篇帖子涉及相關人太多,有太多僞造、虛假的信息。我實在無法說服自己的良心,告訴自己随他去。”

直播間随着關潔的發言瞬間沸騰,全都叫着、喊着,有加油的、也有問各種各樣的問題的,還有人針對原帖那幾點質疑的。

關潔剛開始還看評論,後來消息太多,她實在看不過來,索性屏蔽評論。

她拿起手機,找到知乎原貼,回了幾點她覺得應該要反駁的。

“首先,暴露我真實名字、學校,以及我的部分信息這點我将持保留意見。”

“其次,關于校園欺淩,我并未主動毆打、辱罵任何人,也從未參與所謂的在教室扇人耳光的事,當然我也不可能請那位受害者來替我作證。你們信則信,不信我也無法改變。”

“第三,關于我大學夜不歸宿,跟各種有錢男人厮混的事,這應該屬于我個人私事,好像還輪不到各位質疑。先不說事情真僞,就算有,這也是我個人的私事,跟在座各位無關。”

“第四……”

“最後一點,關于我高中小三插足事件,之前林昭和那位女同學的評論已經很清楚。當然,我尊重你們每個人八卦的權利,但是針對這次發帖人,我不會原諒她做的事,也不會撤回訴訟。”

“至于這一萬字的道歉,抱歉,我不接受。”

“有的錯能原諒,有的錯不能。人不可能一輩子走運,或者僥幸逃脫。錯了就是錯了,錯了就應該承擔後果。”

說到這,關潔閉了閉眼,深呼一口氣,屏住呼吸說:“仔細想想,我這人挺差勁的。”

“這樣差勁的我能有人站我身後替我說話,我真的挺感激的。”

“我其實并不在意這些所謂的黑料,可是你為什麽要碰一些無辜的人呢?為什麽要碰一個我都不忍心傷害的人?”

這場直播結束,關潔大汗淋漓。

好似生了場重感冒,人躺在床上,四肢動彈不得,只能睜着眼,麻木地盯着頭頂的天花板。

半個小時內,手機振動了幾十次。

關潔想爬起身去接,可無論她怎麽使勁,都爬不動。

良久,手機不再振動,關潔莫名松了口氣。閉着眼,陷入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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