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夏至(1)
太子慣來跋扈恣睢,但我還是沒想到他能将這等驚世駭俗之言随口說出。
太子說完那番話,見我抿唇不語,伸手用指腹擦掉我流到鬓角的血,然後做出讓我更為驚愕的事情——
他直勾勾地望着我,慢慢把沾有血漬的手指含入自己口中。我恍惚間以為我面前的不是一國儲君,而是一只食人精魄的邪妖。
而接下來,他竟将唇往我額頭處的傷口湊近,似乎準備直接含食我的血。我怔了一下,立即猛地推開他。
“瘋子。”我忍不住罵他。
太子被我罵,卻哼笑一聲,仿佛心情又變好了,慢條斯理道:“那弟弟喜歡瘋子嗎?”又伸手過來摸向我面頰。
“不喜歡。”我再度拍開他的手,但他很快反抓住我的手,龍涎香的味道充斥鼻間。
“真的不喜歡嗎?孤倒是有些喜歡弟弟了,尤其每次看到弟弟明明害怕,還要接近孤的樣子——”他湊到我耳旁,溫熱的氣息直接落在我耳朵那一塊皮膚,“真是可愛。”
那是太子這晚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等他離開,往常伺候我的宮人終于過來。
原來太子的人把他們全部攔在了殿外,他們進不來,也聽不到我的呼救。宮人們看到我額頭上的傷,全部慌了,連忙取了腰牌去請太醫。
沒多久,皇上那邊也知道了。
莊貴妃和皇上都匆匆趕了過來,莊貴妃看到我額頭處的傷,臉都白了。
“從羲,你疼不疼?”她忙坐在我身邊,心疼地伸手捧着我臉頰,仔細端詳我頭上的傷。其實也看不出什麽了,我額頭已被紗布包紮好。
我搖搖頭。
一旁的皇上皺眉問太醫院首,“秦院首,從羲傷如何?”
“九皇子的傷乃皮肉傷,沒傷到內裏,仔細養上一段時間即可。微臣還會再開些滋補盈血的藥方,給九皇子補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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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聞言,目光沉沉走出去。沒多久,我聽到他在外面訓人,讓人把太子帶過來。
我不知是受傷或是平時這個時候都在睡覺,沒多久就困頓不堪。莊貴妃一眼看出我的困意,連忙對我說:“困了就睡,這裏有母妃,沒人再能傷害你,不要怕。”
她輕輕握住我手,又讓宮人剪燈芯。
“從羲怕黑,別讓燭火太暗。”她吩咐宮人。
我在莊貴妃哼的西北小曲中沉沉睡去。等睡醒,才發現昨夜發生不少事。
太子被罰跪在正元門前一整夜,皇後知曉此事後,非但沒有替太子求情,反而前往正元門,當着衆人的面打了太子一巴掌,又一同跪在地上,陳情懇切說自己教子無方,求陛下一并懲罰。
皇後跪了近一個時辰,禦前的人才來請皇後去皇上那裏。緊接着,聖旨下來了。
皇上罰太子關一個月禁閉,不可出東宮半步。
因我受傷的事情,第二日來了不少探望我的人,不過都被莊貴妃委婉拒了。
莊貴妃一整日臉色都不好看,對上我額頭處的傷口更是時不時眼睛泛紅。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莊貴妃罵人,她将太子咒罵了許多遍。
“從羲,太子為什麽昨夜會過來?他可有說什麽?”莊貴妃問我。
“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本來在睡覺,突然他就掐住我脖子。我掙紮的時候,撞到了頭。”
我其實不想讓莊貴妃牽扯到我複仇一事之中,我已經得了她很多寵愛,不想她再為了這種損陰德的事情勞心。
莊貴妃聽我這樣說,美眸裏燒起一團火,怒不可遏道:“他這是想殺人嗎?”
她當即想去找皇上,但我先一步按住莊貴妃手臂,“母妃,父皇已經罰過太子了,母妃這時候不應再為我的事情出頭。”
太子并沒說他為什麽要帶人來華陽宮,也是因此,他這次被罰的很重。
太子不比旁人,皇上當衆罰太子跪人來人往的正華門,皇後陪着跪了一個時辰,還落個禁足一個月的懲罰,可見其嚴重。
這個時候不能再找皇上訴苦。
莊貴妃聰慧,自然知道我的思量,只是因我受傷,她作為母親怒氣難消。我只好極力安撫她,“母妃,其實并沒有多疼,秦院首醫術了得,我現在更是完全不疼了。”
“可是……”
“母妃,我真的沒事,母妃往日怎麽面對父皇,日後也怎麽面對父皇,只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我……這次的傷肯定不會白受的。”
聽我這樣說,莊貴妃才勉強止住要去找皇上的念頭,但她聽到我要繼續去太學上課,登時露出不贊同的神情。
許是怕我生氣,她軟着聲音哄我,“幾日不讀書也沒什麽大事,你那些皇兄也不是日日都去,母妃真的不放心你最近出宮,你頭上的傷還沒好,萬一又落個什麽傷,怎麽辦?乖,聽母妃的。”
我有些猶豫,後宮的事向來牽扯前朝,我想這段時間是個好時機,但看莊貴妃擔憂的眼神,我不好拒絕,只能點點頭。
但我沒想到莊貴妃讓皇上請了上官大儒進宮給我講課。上官大儒是太學博士中的大家,因已年過古稀,他身邊通常會帶一個弟子。
我看到上官大儒身後的林重檀,不禁臉色難看了幾分。而林重檀卻不顧禮儀尊卑,看到我的瞬間,先是眉頭蹙緊,随後不知在想什麽,一直臉色難看地盯着我額頭的傷。
“九皇子,未來一段時間就由微臣教授九皇子功課。”上官大儒轉頭吩咐林重檀,“檀生,将書本給九皇子。”
林重檀應了一聲,他走近我,玉白修長的手将書本放在我面前的案桌。
他放完書,竟在我身旁坐下。我還來不及訓斥他,那邊上官大儒已經說:“今日我們來講……”
我只能先閉上嘴,上官大儒這等大家的話不可随意打斷。
随着上官大儒的授課,我漸漸知道林重檀為什麽能跟在上官大儒身旁。他筆速極快,将上官大儒一言一句全部寫在宣紙上,甚至上官大儒沒提及的點,他還會在旁标注解釋。
半日下來,林重檀一點疲色未顯,倒是我聽得頭昏腦脹。
好在上官大儒上了半日課,精力也不足,由宮人扶着下去休息。
我見上官大儒離開,也準備離開,但正在整理宣紙的林重檀喊住我。
“九皇子。”
我腳步頓了下就繼續往前走。一連幾日,林重檀都會跟着上官大儒進宮。
這日陰雨綿綿,進宮的人只有林重檀,上官大儒老寒腿犯了,躺在床上起不來,便讓林重檀獨自進宮。
京城進入夏末,窗外枝葉繁花已經逐漸走向衰敗,或許是知道自己即将衰敗,開在枝頭的花愈發濃麗繁盛。
雨水打在重重花瓣上,我瞧着水珠順着花枝落地,耳邊林重檀的聲音忽地提高了些。
“九皇子?”
我慢慢轉頭看向前面的林重檀,“嗯?”
林重檀喜着素色,還喜高襟,非必須露的肌膚一點都不會露在外面,今日他亦是這副打扮。
他對我笑了笑,“九皇子是喜歡外面的花嗎?那……”
“沒有,我只是——”我打斷了林重檀的話,同時站起身,“覺得很無聊,如果不找點事情做就會睡着,今日的課就到這裏吧。”
我準備離開南閣,可在我經過林重檀身旁的時候,他居然抓住我的手。
鈕喜登時扣住林重檀的手臂,“林公子?”
我順着林重檀的手指看向他的臉,“松手。”
林重檀低聲對我說話,似有懇求之意,“九皇子,我能否與你私下談談。”
“不行。”我沒有任何停頓就拒絕了他。
他見狀還想說什麽,但我先一步道:“林重檀,你不要自讨沒趣,我說過了,你不要再來找我。”
說完,我甩開他手,快步離開南閣,并讓鈕喜趕人。
我回自己寝殿午睡,午睡醒來,外面的雨依舊未停,還變大了。
鈕喜伺候我洗漱,邊說:“主子,林公子還在外面。”
我有些不高興,“不是讓你趕他走嗎?”
“林公子說今日的課未講完,不敢離去,願等主子醒了繼續。”
這個林重檀,話裏話外拿上官大儒來壓我。他如此執着,是為了太子嗎?
看來太子被責罰,這條忠心的狗便坐不住了。
“他在哪?”我問。
“還在南閣。”
我想了下,“你跟他說,我頭疼,起身不了,他若非要講課,就站在抱窗外面講。”
抱窗外面是我寝殿的天井處,無瓦片遮頂。我是故意逼林重檀走,可紐喜将我的話轉告他後,他居然真站在抱窗那裏同我講課。
因書卷會被雨水打濕,他幹脆不拿書。雨水漣漣,短短一會,林重檀身上衣服全部濕透。
我坐在溫暖幹燥的美人榻上,看着他臉色越來越白,直至完全沒血色時,我終于松口讓他進殿。
林重檀不急着去換衣,先走到我面前。他輕輕吸了口氣,才對我說話。
“傷口還疼嗎?”他問我。
我看一眼旁邊的鈕喜,鈕喜立刻退下。
我重新看向林重檀,“你問這個有意義嗎?如果我說疼,你能做什麽?帶我走?幫我報仇?還是假惺惺地問幾句,送點藥?”
忽地,外面響起驚雷聲,雨勢驟大。
我瞬間控制不住地渾身發抖,連眼前的東西都看不清了。好像有人在安撫我,我平靜不下來,死死咬着牙。
安撫我的人似乎不想我咬牙,哄着我松口,見我不松,他竟把手指探過來。我本能咬住,血腥味迅速彌漫口裏。
原來的我沒那麽怕雷,只是偶爾雷聲太響,會把我從睡夢中弄醒。幾乎我一醒,旁邊的林重檀也醒了。
他尚且有着睡意,迷糊着抱緊我,又摸摸我的頭,溫聲說:“別怕。”
我想說我不是那麽怕,可我又覺得他懷抱溫暖,不想離開,只好什麽都不說。
次數多了,林重檀以為我很怕雷。有次白日打雷,他突然從書桌起身,把坐在窗下的我抱入懷裏。
我愣了下,還沒說話,耳朵被他的雙手捂住。
他還嫌捂住耳朵還不夠,讓我自己把眼睛閉上,不要看窗外。
後來,我死在雷雨的夜裏,一聽到雷聲,就想起林重檀在宴會上看我的眼神,想起冰冷的湖水,想起段心亭跟我說的話。
我極力忍住懼怕,擡眼看向林重檀。他與原先并無太大區別,依舊光秀芝玉。略涼的水珠從他身上滴落在我臉上,我吐出已經被我咬傷的手指,倦怠地眨了下眼。
“你知道我頭上的傷怎麽來的嗎?那個人深夜來我宮中,先掐我脖子,後脫我衣裳。在他要分開我腿時,我不願,自己一頭撞到床欄上。
林重檀,你好好去當狗吧,屆時他睡我,也許你還要跪在床邊端水遞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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