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夏至(2)

言語是可以做刀,我早嘗過這種滋味。

我清楚地感覺到林重檀身體的僵硬,他眸裏翻湧着不明情緒,明顯是動了怒,可他似乎又不想發出來,極力忍着。

我忽地覺得好笑。

典則俊雅的林重檀原來也有這樣的一日。

他曾以我為私物,主動邀請太子一起睡我,怎麽這會子又生氣了?

恐怕氣的是我說他是狗。

他本來就是太子養的一條狗,還怕人說嗎?

林重檀此時的臉色比先前還白,眉眼因淋雨而濕漉。他把被我咬傷的手随意在自己衣服上一擦,留下水染後的紅色。

“太子被罰,眼下前朝形勢波谲雲詭,九皇子近日最好都待在宮裏,不要出宮,也不要跟外臣聯系。”

他言左右而顧其他,讓我越發煩他。他永遠都是這樣,沒幾息就可以冷靜下來。

但仔細想想,他這種表現才正常。林重檀是一個為了權勢什麽都可以做的人,殺人也好,受侮辱也罷,只要太子未來成為帝君,他能成為輔佐左右的權臣。

但我不會讓林重檀如願的。

他妄想攀着太子這根枝飛黃騰達,我偏要讓太子親自摧毀他的野心。

“林春笛死了多久了?”我突然問他。

林重檀長睫一顫,在我以為他不會答話時,他輕聲說:“一百五十三日。”

原來已經一百五十三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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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百五十三日,林重檀可有半分愧疚?

他現在怎麽有臉在我面前擺出情深一往的模樣,是覺得我什麽都不知道,如今轉生成九皇子,他依舊可以将我拿捏在手心嗎?

我曾聽過一些負心漢的故事,負心漢一朝為了榮華富貴,抛妻棄子,甚至有的會動手殺妻,等權勢在手,又懷念起發妻的溫柔小意。

他們不會覺得自己有錯,只會在更闌人靜時,嘆道是命運捉弄人。

林重檀大概也是這樣的人吧。

不對,林重檀這等狼子野心的人,比負心漢更狠,他很有可能又在騙我,想哄着我,榨幹我新身份的利益罷了。

“原來死了那麽久了,若挖開墳的話,應該腐爛得只剩骨頭吧。”我淡淡道。

外面雨下得更大了,我不再看林重檀,蜷縮起身體窩在榻上。林重檀在美人榻旁枯站許久後離開,翌日他沒有進宮,我聽上官大儒說林重檀生病了。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林重檀都沒有進宮。

上官大儒提及林重檀的病時,露出擔憂之色,“眼下他病得如此嚴重,若是誤了今年的科舉,就要再等三年。”

聽到科舉的事情,我手下的筆突然歪了一筆。上官大儒并未發現,依舊在提科舉的事情。上官大儒也曾高中狀元,他回憶起自己狀元及第,白馬游街時的往事。

“正所謂‘馬蹄一日遍長安,螢火雞窗千載寒。從此錦衣歸故裏,文峰高并彩雲端。’”上官大儒無不懷念道。

因頭上的傷沒有那麽嚴重了,當日下午,我在莊貴妃的叮囑下出宮去太學。這是我闊別幾個月再次來到林重檀的學宿。我到的時候,白螭和青虬在煎藥,聽到有人來的動靜,忙從小廚房出來。

他們看到我,皆是露出驚訝的神情,尤其是白螭,像是高興得要哭出來,“春少爺,你沒死啊!太好了,少爺他……”

他話沒說完,已被鈕喜訓斥。

“休得無禮,這是九皇子。”

白螭愣住,還是一旁的青虬反應更快,拉着他跪下,“給九皇子請安。”

白螭還想說什麽,但青虬死抓着他手臂,他張了張嘴,最後也恭順地說:“奴才給九皇子請安。”

“免禮,林重檀可在?”我問他們。

“少爺他在房裏。”

我獨自一人走進林重檀的房間,幾乎才進去,就聞到裏面濃重的藥味。林重檀躺在床上,我看到他的第一眼,不禁愣了下。

林重檀眼窩深陷,不僅臉色白,唇色都白得吓人。我才明白為什麽上官大儒一提到林重檀就露出擔憂的神情,如今離科舉沒有多少時日了。

他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加上滿屋子的藥味,我恍惚以為床上的人已經死了。

不對,這不是我習慣的林重檀。

我要報複的也絕不是這樣的林重檀。

我在林重檀床邊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滾燙一片。此時外面傳來白螭小心翼翼的聲音,“九皇子,藥煎好了,可否端進來?”

“端進來吧。”我吩咐下,白螭端着藥進屋。

他先将藥放下,去扶林重檀坐起,再喂藥。可林重檀牙關緊咬,藥根本喂不進去,白螭忙出一頭熱汗,無措之際,他看到我。

白螭咽了咽口水:“青虬去端飯了,不在此處,九皇子可否能幫個忙?”

我冷眼盯着林重檀片刻,把鈕喜喊了進來。鈕喜在宮裏,喂藥這等事對他來說并不難。鈕喜捏住林重檀鼻子,沒一會,林重檀就因呼吸不暢,而松開牙關,白螭連忙喂藥。只是那碗藥剛喂下去沒多久,林重檀就趴在床邊盡數吐了出來。

吐的時候,林重檀醒了過來。他雙眸通紅,修長的手指死死抓着身上錦被,白螭聲音已帶上哭腔,“少爺,你不能把藥吐了啊,吐了,怎麽能好呢?”他忽地看到我,眸光一閃,“少爺,你看,九皇子來看你了。”

方才還奄奄一息的林重檀聽聞我來,幾乎登時擡起眸,四下尋找,等看到我的身影,他猛然要起身下床,白螭見狀,連忙扶住林重檀,“少爺,你別急啊,九皇子在這,沒走。”

林重檀對白螭的話充耳不聞,只想往我這邊來,我以眼神暗示鈕喜不動。等林重檀走到我跟前,想以手觸碰我,我才輕輕往後一退,以袖捂鼻。

林重檀怔了下,低頭看了看自己此時的模樣,啞着聲音說:“等我一會。”

他腳步虛浮地走進淨室,白螭忙跟進去服侍。

過了一會,林重檀出來,他換了身幹淨衣服,直直走到我跟前。他似乎想碰我,但又不敢。我看他幾眼,就讓鈕喜和白螭都出去。

幾乎是那兩個人剛走,林重檀就伸手朝我手探來,但即将碰上的瞬間,他又頓住。我想了下,主動抓住他的手。

林重檀渾身僵住,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我低聲說:“生病了就不要一直站着,坐吧。”

他的眼睛像是須臾間落下星子,驟亮,他并不動,只緊緊地盯着我。我見狀,幹脆拉着他在座位上坐下。

林重檀落座,依舊一直盯着我。我頓了下,才把來時就想好的話說出。

“我可能太賤了,即使到了這個地步,我還擔憂你,所以你快點把病養好。”

說完,我松開他的手,轉身往外走。

“小笛。”身後傳來林重檀嘶啞的聲音。

我停下腳步,沒多久,我就被人抱住。林重檀身上很燙,在我不适想推開他時,他把臉埋在我脖頸間,“那晚上我讓他們去找你,但沒有找到……對不起……”

我愣了好一會才發現林重檀哭了。

他原來真的會哭。

如果可以,我真想笑。

現在他還在騙我,不惜以眼淚。

我在林重檀懷裏轉過身,饒是我恨他,也不得不承認林重檀生得極好,哭起來也是好看的,若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一定會被他現在的樣子哄騙。

我強忍厭惡說:“我不會那麽容易原諒你的,你最好先把身體養好,給我等着。”

林重檀似乎愣了下,反應過來後将我抱得更緊。我差點呼吸不上來,忍着惡心讓他抱了一會就拍拍他的手臂,“你想勒死我嗎?”

他又飛快松開手,可松開沒多久,又伸出手緊緊抓住我的衣袖,不錯眼地盯着我看。

我低頭看了下他抓着我衣袖的手,再擡眸看他,“你不想我走?”

林重檀像是燒糊塗了,如稚子般的連連點頭。

“好吧,那我先不走,你把藥喝了。”

我揚聲讓外面的人端藥進來,這回端藥的人變成青虬。青虬比白螭穩重,眼觀鼻鼻觀心地把藥擱在桌子上就離開房間。

林重檀不看藥碗,目光還停留在我臉上。我想了下,把藥碗端起,用勺子裝了一勺藥遞到林重檀的唇邊。

我以為他自己會吹,哪知道他張嘴就把藥喝了。

林重檀臉色微變,可他不知為何,也不将藥吐出來,還抿着唇。我見狀,又勺了藥送過去。林重檀又張嘴直接喝了,才幾口藥下來,他的臉泛起古怪的潮紅,唇也變紅。

我只當沒發現,将一碗藥都給林重檀喂進肚子裏,看他控制不住連連擰眉,我一時沒忍住笑。

他倏然聽到我笑聲,再度怔怔看着我,片刻,他的臉朝我靠近。在他的唇要親上來時,我轉開臉,“誰許你親我,我還沒有原諒你。”

“我……抱歉,是……我唐突了。”

林重檀頭回在我面前結巴。

我将藥碗放下,“我要回宮了,太學人太多,我不想讓他們都看到我頭上有傷的樣子,所以我明日不會來這裏。宮裏也不方便說話,我不想讓母妃看到我們兩個在一起的樣子。”我慢一拍,才接着說後面的話,“如果你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可以寫信,你把寫好的信給宋楠,他會給我。”

回宮的時候,我在馬車上問宋楠,“你确定二皇子最近頻繁聯系駐紮外營的馬山秉?”

宋楠點頭,“我舊下屬在外營,算得上馬山秉的心腹。”後半句,他聲音極輕,“二皇子恐怕想逼宮。”

太子才被罰,有些人就坐不住了。

我沉眸思索道:“如果太子在馬山秉那裏發現林重檀的書信,會是什麽反應呢?”

皇上雖然給太子關禁閉,但沒說不許旁人去看他。

我從太學回來,就去了東宮。到時,太子正單腿屈膝,懶洋洋地躺在地毯上,用手中羽箭投壺。

他衣服也不好好穿,明明天氣轉寒,還敞開衣領,露出一片白皙肌膚。

見到我來,他長眉一挑,“弟弟來了啊,坐。”

他拍了拍他身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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