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夏至(3)

太子這般态度親昵,一點都不像才因我而罰跪正華門一整夜,還被禁足東宮。

我沒在他身旁坐下,而是挑了張椅子坐下。他發出一聲低笑,倒也不惱,繼續投壺,既不問我為何來,也不趕我走。

我看他投了會壺才開口,“為什麽在父皇面前,你什麽都不說?”

太子手裏的羽箭此時正好投入壺中,發出清脆的“當”的一聲,“沒什麽可說的。”

他從長毛地毯上爬起,因為這個動作,他的領口敞得更開,幾乎都能看到腹部。我不由扭開臉,直至餘光瞥到太子的衣擺。

他走到我的面前,忽地彎腰,将雙手搭在我所坐椅子的扶手處。我的背不自覺挺直,防備地看着他。

下一瞬,太子偏頭湊近我臉頰,鼻子嗅了嗅。

“弟弟好香啊。”太子意味不明地說。

我頓了下,方伸手推開他,“我未用香,哪來的香味,看來太子哥哥被禁足多日,禁出毛病了。”

太子聞言露出驚訝的神情,“沒用香嗎?孤怎麽一直聞到弟弟身上有香味,難不成是弟弟身上的體香?”

他說着,仿佛又要湊近聞味道,而此時殿門傳來“哐當”一聲。

我立刻推開太子站了起來,而太子神情驟變,轉頭冷冰冰看着送茶點過來但摔了的宮女。宮女面色驟白,一下就跪在地上,求饒道:“殿下饒命,九皇子饒命,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我剛想說将地上收拾幹淨就好,太子已經開口。

“拖下去,杖斃。”

方才還空無一人的殿外立刻走出兩人,一邊捂住宮女口,一邊往外拖。宮女還想求饒,掙紮着想往我們這邊撲來,可并未成功。她被那兩人的其中一人抓住頭發,狠狠地掌掴。

不過幾巴掌,就活活把宮女打昏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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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旁看得膽戰心驚,太子卻是饒有興致。

我忍不住開口,“她只是不慎摔了茶盞,既然已經罰了,就不用再施其他刑罰了吧。”

太子聽我這樣說,慢悠悠道:“你們聽到沒?”

打人的太監立刻停下手,谄媚地笑道:“奴才聽到了,這就帶她下去。”

“臉都打紅了,記得給她好好治一治。”太子輕笑着說。

“是是是。”兩人拖着宮女下去。

我因看了這一幕,實在覺得不舒服,顧不得太多,匆匆找了個借口離開。東宮地廣,我來過兩次發現東宮西南偏門離華陽宮更近,就準備從西南偏門離開。

行到一半,忽地看到兩個人抱着一個麻袋。

我本以為他們是在背糧食等東西,但鈕喜突然擋在我面前,我才發現不對——麻袋在滲血,滴了一路的血。

抱麻袋的人沒發現我,開口抱怨道:“死了還給人添麻煩,待會我們還要把地上的血洗幹淨。”

“快點走吧,別被九皇子看到了,要不然我們兩個的頭也保不住。”另外一人催促道。

兩人匆匆離開,我看着地上殘餘的刺眼血跡,反胃、害怕的同時意識到太子遠不是我想象的那麽簡單。

他暴戾無道,從不把旁人的命當命。

我不得不暫停我的計劃,想再細細謀劃一番。

與虎謀皮,并非易事。

而第二日,宋楠給我送來消息。

段承運勸動段老爺把段心亭送去外地老宅養病,馬車在今日下午離城。

這是捉住段心亭的最好機會,我不想錯過,就讓宋楠帶人僞裝成山匪,伺機而動。

宋楠對京城沿帶的地形極為熟悉,加上他也跟山匪對上過數回,所以僞裝起來并不難。

三日後,宋楠傳來好消息,人已經捉住了。我們只抓了段心亭和他的貼身小厮,讓其餘人回去報信拿贖金,然後再在小厮面前上演一出段心亭假死的戲碼。

我和宋楠已經商議好,綁到人後,把小厮和段心亭兩人分別關在外間和內間。在外間的小厮看不到裏面的情況,只能靠耳朵聽。宋楠會僞裝成色迷心竅的人,意圖強暴段心亭,再在段心亭的反抗中,假意失手殺了對方,實際上是把段心亭打暈。

小厮看到渾身是狗血的宋楠出來,過度驚吓後會信個大半,等他再看到裏面面朝下,躺在血泊的段心亭,估計會信了另外一半。

然後宋楠折返回來,把昏迷的段心亭拖出去,僞造抛屍的假象。

為了讓段家人真的相信段心亭真的死了,宋楠還會将提前準備好的無人認領的死囚屍體放在溪水裏。

等段家人尋來,有段承運的暗中出力,又有小厮的佐證,應該會把這個被水泡得看不清面容身形的死屍當成段心亭。

計劃基本沒有纰漏,但實施起來我依舊擔心,怕某個環節出差,導致滿盤皆輸。不過還好,宋楠沒多久讓人傳信說事成了。

我特意等了幾日,才去關段心亭的宅子。

宅子是聶文樂幫我找的,附近幾乎沒什麽人家,宅子裏特意打造了個密室,即使段心亭在密室大喊大叫,也不會有半點聲音傳到外面。

我進入密室,就聽到段心亭的尖叫聲。我身旁的聶文樂面露厭惡地啧了一聲,“這家夥怎麽瘋成這樣。”

段心亭此時蓬頭垢面,衣衫褴褛,我都一時沒能認出他。他一看到我,尖叫的頻率更快了,還亂喊什麽,“鬼……鬼又來了,救命!別殺我……有鬼!”

“這裏有人照顧他嗎?”我問聶文樂。

聶文樂說:“有,我找了個信得過的聾啞老頭照顧他,也留了幾個人守着他,免得他逃。”

我沉思片刻說:“你跟那個老頭說要好好照顧他,最好能照顧得白裏透紅。還有,讓口嚴、信得過的大夫給他看病,能治好他的瘋病最好。”

聶文樂雖然不懂我為什麽要好好養着段心亭,還是立即答應了我。

時間轉眼快到八月中旬,我和林重檀共同的生辰之日到了。我聽上官大儒說林重檀身體漸好,因在忙及冠禮的事這段時間所以沒随他進宮。

男子虛歲二十及冠,林重檀的及冠禮在三叔府上舉辦,給林重檀主持及冠禮的人遠有來頭,是教授過一朝三帝的先太傅,世稱苦素先生的苦素大師。

苦素大師早在十年前就出家,但這次居然為了林重檀願意出世授冠禮。

我從聶文樂那裏得知林重檀的及冠禮極其盛大,父親和大哥為了林重檀的冠禮,提前趕到京城。本該太子也要出席,但因太子如今還在禁足,只派人送了禮去,不僅太子送了禮,許多勳爵人家子弟也前去觀禮送禮。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有名的大儒,包括林重檀的恩師道清先生,也是舟車勞頓從姑蘇趕來。

至于我,沒人知道我的及冠禮跟林重檀是同一日,聶文樂也不知道。在林重檀在笙歌鼎沸、膏梁錦繡中度過生辰的時候,我獨自點了一炷香。

在香快燃盡的時候,宋楠出現了,他手裏拿了一個錦盒,“主子,林重檀身邊的小厮送來的。”

等宋楠退下,我才打開錦盒。

裏面是一頂玉石冠帽和一套冠禮的禮服。

我盯着錦盒的衣物許久,還是沒忍住換上。可換上後,我卻不敢看銅鏡。我雖活着,但再也不是林春笛,穿上這身衣服又有何用。

原來還有良吉陪我身旁,現下良吉在九泉之下。

這一切都拜林重檀所賜。

我咬住牙,拿起花剪,憤怒将身上衣服剪碎,又把冠帽扯下狠狠丢擲在地上。或許是我的動靜太大,驚動了莊貴妃。

莊貴妃踏進來看到我此時的樣子,立刻讓身後的宮人退出去,關上殿門。

我看到莊貴妃來了,不由将手裏的花剪藏在身後,她走到我面前,溫柔地對我伸出手,“從羲乖,把剪刀給母妃。”

我看出她眼裏的小心翼翼和害怕。

我不想吓到她,微微低下頭交出剪刀。

她一拿過剪刀,便放得遠遠的,又拉過我的手,“原來今日是從羲的另外一個生辰,是母妃疏忽了,從羲先換身衣服,母妃給你去煮長壽面。”

莊貴妃的話讓我怔住。

而她表情卻溫柔自然,還擡手幫我理發,“果然還是小孩子,母妃一個疏忽,你就氣成小花貓。”

“母妃,你……”我說了幾個字又頓住。

“其實母妃很早就想跟你說,但母妃又覺得你身體還沒養好,怕吓壞你。你一直都是我的孩子,國師給你算過卦,你天生一魂雙體,十八歲的時候魂魄才會真正歸位,于是我就一直在等。”莊貴妃說到此處眼睛紅了,“還好,上天還是庇佑我的。”

她含着淚光對我溫柔道:“雖然今天不能給你辦及冠禮,但母妃保證,明年定會給你補一個隆重的及冠禮,到時候我要讓所有人都看到我兒長大了,成為翩翩郎君了。”

我從未聽說世上有一魂雙體的事,但我又覺得莊貴妃說的是真的,否則我為何會在九皇子身體裏醒來,九皇子還同我長得一模一樣。

原來莊貴妃真的是我的母親。

我心裏的怨恨似乎平息下來,在吃完莊貴妃親手給我煮的長壽面後,我小聲問她,“母妃,我可以趴你腿上嗎?”

“當然可以。”

得了莊貴妃這句話,我從凳子轉而坐到地上,小心翼翼地将頭靠着莊貴妃的腿。她取了護甲,帶着香氣的柔荑輕輕地撫摸我的頭發。

我不知不覺閉上眼,一瞬間想這樣過一輩子也好,忘了仇恨,忘了前程往事,但我終究是恨難平。

在林重檀那場轟動京城的及冠禮翌日,他随上官大儒進宮。這次他沒死盯着我看,舉止言談沒有半分逾越。

只是在上官大儒背過去喝茶時,他遞給我一本書。我發現那本書鼓鼓的,翻開一看,發現裏面夾着一串雪白的槐花。

我盯着槐花看了一會,在紙上寫下一句話,“待會留下來?”

我問林重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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