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報應
人類之所以為人類,是因為他們無法獨自生存。
每個人類必定生存在環境中與他人或多或少産生必然的聯系,而這樣的聯系也會編織起獨有的思想與感情,緊密纏繞之間每個人的生活都會與另一個相識的人或者陌生人發生影響。
即使因為看見妖怪的本領而被排斥格格不入,但是那種寂寞感也是由他人給予的,而同時也會有與孤立感相對應的溫情,總有些無法放手的溫暖和關愛讓人為之動容,從而讓人類給予出想要守護的心情。
而相對應的,神明之所以為神明,是因為他們一直孤身于人類之外高高在上。
人類的信仰成為了神明的束縛,局限于人類的社會卻不為人類所見,即使賦予人類所心愛之物卻也無法得到自己存在的價值。神明不存在人類平凡的感情,不明白人類平凡的生活,不理解人類日複一日的請求,只能高高在上的俯視人類。
即使因為一個能看見自己的人類而為之動容,神明終究是神明。就算離開也無法觸碰人類的生活,就算伸手也無法拉住心愛之人的手,就算請求也無法讓約定之人回歸故地。
說到底,神明與人類有太大的差異了。
那深紅的鳥居就如同人類與神明之間的間隔,清晰地分界了兩個沒有交集的世界。
只是,明明我已經走進了巫神的世界不是嗎?
【夏目,我會陪你,一起死去。】
真的不可以一起活下去嗎?
夏目看着火光的身影,模糊的灼熱刺痛着雙眼,溫熱的淚水一滴滴從臉頰滑下。那金紅色的火焰裏夏目卻覺得那個身影越發的飄渺,如若再不緊緊抓住一定會後悔的吧。
明明是拖入死亡的手,但是只是這樣握住卻莫名地感到安心與悲傷。
“巫神大人,三天……”夏目顫抖的手緊緊握住巫神,站在火浪包圍的圈內,然後雙手拉住巫神想将男人從火裏拉近身邊。
即使深陷火海裏,巫神的一身白袍卻絲毫沒有被火焰所沾染一樣,烈火中如同神聖高貴的神明般只是淡然地伫立着,眼神迷惑地看着緊緊拉住自己的少年。
這是在乞求自己,讓他再多活三天的意思嗎?
“那個約定還沒有結束不是嗎?五天,我會找到巫神大人想要的!”夏目仰頭,金褐色的瞳仁裏因為火焰燃起的煙霧蒙上了一層水霧,聲音裏帶着一絲顫抖和激動。
“我想要你死。”巫神定定地看着夏目,又一次将這刺耳的話語用冰冷的嗓音說出來,而那少年的雙眸裏卻依舊是讓巫神看不懂的堅定與認真。
明明一開始說過的不是嗎?
如果五天沒有找到巫神所想要的,巫神就會讓那些身為籌碼的人類的性命不複存在,同時夏目卻會被留下一人獨自寂寞生存。
所以,不管怎樣,巫神大人想要的不會是我的性命啊。
只是這樣,夏目卻也明白了——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留下巫神的人也只有自己了吧,這大概是巫神與這個世界僅剩的羁絆了吧。
“我想要和巫神大人一起活下去。”沒有再多做解釋,夏目淺淺眸光注視着巫神,火光裏少年的臉顯得格外的蒼白,但是那雙眸子裏卻閃爍着別樣的光輝。
腦海中眼前少年的臉漸漸變成了記憶中那最深刻的印象,亞麻色的長發淩亂地披散着,眉眼彎彎,總是帶着自信活力的笑容,歡快的女聲在耳邊說着許多人類的事情。
只是,終究不是她。
但是我一直以來想要聽到的話,卻從玲子的子孫口中說出。
【不管是明天,後天,還是以後,我都會一直來祭拜您的。】
【人類的生命很短暫,但是我還是希望能夠在有生之年陪伴巫神大人。】
【我想要和巫神大人一起活下去。】
……
夏目貴志嗎?
巫神的視線迷茫地落在裏夏目的身上,張了張口最後一個字都沒有說,只是周圍的火焰漸漸消散了下去,在風中化為一縷輕煙與櫻花花瓣一同飄散于暗夜的遠方。
那一刻從未有過的乏累疲倦席卷了全身,身體顫抖着倒了下去,視野腦海中一片昏黑裏卻隐約聽到有人在大聲地喊着自己。
玲子,我已經很累了,為什麽直到現在都無法離開這個世界……
而另一邊,保镖身份的斑正處于萬分急躁的狀态。原本在夏目出去之後拿着友人帳打算追上去的斑,從窗口溜出去後就一直偷偷地跟在夏目身後,等着在神社夏目被那巫神好好教訓一頓之後自己再把那麻煩的人類救出來,也可以讓夏目長點記性。
哪知道才看着夏目踏着青石臺階走上去,偷偷跟上去的斑卻似乎闖入了一個結界之內,而下一秒又回到了夏目的房間裏。就這樣試了好幾次,都同樣似乎碰到了什麽透明的屏障之後就回到原點。
這時候斑才恍然大悟,自己也被那個妖怪給算計了吧。
只不過這麽強大的能力,果然即使神明變成了妖怪也跟有了外挂一樣嗎?
于此,斑非常暴躁,試了許多方法卻也實在無法靠近神社,就連夏目的狀況都看不見。如果就這樣夏目被那個妖怪弄死的話——該死的活該!誰讓夏目一開始不聽自己的話的!
又一次被無意識轟回了家裏的斑變回了貓咪的模樣,暴躁不堪地用爪子拍着友人帳的封面。
等到後來,貓咪用鼻子努力嗅着,分明察覺到了愈發靠近夏目的氣味。貓咪立刻化為了黑霧飛速地向夏目的位置飛去,果真看到那個少年小跑着穿過夜晚的小巷,而懷中還抱着一個較小的少年。
“貓咪老師……”夏目在看到突然跳到地上兇神惡煞表情的貓咪時,也沒有感覺到詫異,反而是松一口氣的模樣,眉眼中毫不掩飾的焦急地看着貓咪,“幫我看看巫神大人怎麽了?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昏倒了。”
“巫神?”貓咪自然是看見過巫神的模樣,只是昏倒的巫神?貓咪突然愣了愣,然後雙目圓瞪不可置信地看着夏目懷中抱着的少年。
像個熟睡的少年,一身白色的神社服,身材還要比夏目還嬌小幾分,此時蒼白的臉蛋正緊閉着雙眼柔弱地被夏目抱着,紫色的短發幾分俏皮地翹着,頭靠在夏目的胸口處。
這是巫神?巫神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小只了?看上去就像是個病弱的小妖怪!
“你……”貓咪看着夏目的眼神變得深不可測,沒想到夏目還真有些本事,能夠一個人去單挑高級妖怪,而且還打敗了帶回來。
“巫神他沒事吧?”夏目急切地看着貓咪,嗓音裏帶着幾分慌張和擔憂。
“大概是妖力透支了吧。”貓咪覺得有幾分煩躁,特別是看到夏目頸脖上明顯是被掐出來的青紫痕跡,但看到夏目急切的模樣卻還是跳到了夏目肩膀上,不甘願地看了看夏目懷裏抱着的小版巫神。
“透支?是不是,只要休息就好?”夏目愣了愣,然後迷惑地看着貓咪。
“大概吧。”貓咪給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的答案,不過心裏卻好過了幾分。雖然不知道巫神在神社外設了什麽結界,雖然讓自己來來回回了幾次,不過巫神不還因為這個還變小昏倒了!哼,果然變成妖怪的神明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聽到貓咪老師的回答,夏目卻不由得心安了幾分,雙手小心翼翼地抱着巫神。
低頭看着巫神慘白的臉蛋,卻是回憶起了不久前巫神的樣子,那個時候喜歡吃和果子的巫神,喜歡暴躁別扭地讓自己去祭拜的巫神,在夜市裏好奇地什麽都想要嘗試的巫神……
夏目的嘴角勾起了淺淺的笑意,他還是喜歡巫神少年的樣子,如果就這樣可以回到原來那樣就好了。
“喂,喂,夏目!你該不會是想把他帶回家吧!”坐在夏目肩膀上的貓咪還在居高臨下地看着巫神,內心膨脹地想要對剛剛給自己下套的巫神踩兩腳,不過在看到夏目抱着巫神往家走的時候,貓咪有種不好的預感。
“是啊。”夏目很坦然地回答了。
“你忘了詛咒了?你脖子上也是被巫神掐的吧,他是想掐死你的吧!”如果可以的話,貓咪也想伸出倆爪子掐住夏目的脖子,狠狠地掐醒這個家夥的混腦袋。
“我還是想要把巫神從神社裏帶出來……”夏目轉頭對貓咪歉意地笑了笑,只是他總不能把昏倒的巫神丢在神社裏放着不管。更何況,他不想再讓巫神獨自留在神社裏看着遠方了。
“夏目,就算這樣巫神還是不會和你住在一起的。”貓咪頓了頓,最後緩緩地說出了口。
就算淪為了妖怪,巫神曾經仍舊是神明,神明與生俱來的地位與能力就讓他們與人類産生了微妙的關系,共存卻無法共同生活,而且神明是厭惡入足人類世界的。
更何況,巫神喜歡的人是——夏目玲子吧。
“至少想要帶巫神回家看看。”
夏目的步伐驀地緩了緩,金褐色的眸子落在懷裏的少年臉上。而且,巫神大人也許會想要看一下玲子外婆的遺物吧。
偷偷摸摸地回到了家裏,将巫神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床上,被子下的巫神如同人類的少年一樣。慘白的臉色,變成短發的淺紫色碎發淩亂地灑落在白色的枕頭上,夏目伸手摸了摸巫神的頭發,和上一次摸過的觸感一樣柔軟。
床上的少年緩緩睜開了雙眸,那雙幽紫的瞳仁迷茫地看着天花板,随後淺淺地看向夏目。那少年眉眼彎彎,紫眸裏帶着柔軟的碎光,伸手想要觸碰夏目的臉,微微張開了口——
“玲子。”
夏目嘴角的笑容僵硬了一下,最後緩緩點了點頭,手有些顫抖着撫上了巫神的雙眼。
“嗯,我在。”
巫神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嘴角的笑意隐了下去,最後伸手抓住了夏目的手腕。
“夏目。”
夏目聽到巫神的話,苦笑了一下,然後将手伸了回去,他知道這一次喚的名字是在叫他。
巫神從床上坐了起來,視線冷淡地看了看四周之後便走下了床,看樣子是要離開回神社了。
“巫神大人,可以等一下嗎?我有些東西想給你看。”已經意料到這樣的情況,夏目出聲喊住了巫神,然後拿出了一個箱子,“這裏是鈴子外婆的遺物。”
巫神随意地瞥了眼,似乎并沒有過多在意。但是在看到盒子裏一個玻璃球的時候,卻怔住了,然後視線便落在了那玻璃球上。
“這是巫神大人的嗎?”夏目愣了愣,然後雙手将箱子裏的玻璃球托了起來。
“嗯。”巫神點了點頭,然後伸出右手将玻璃球拿了回來,玻璃透過的映像扭曲地顯示出了巫神的臉,“人類在夜晚透着月光能夠從裏面看到心中所想看到的場景。”
“巫神大人送給玲子外婆的?”夏目疑惑地看着巫神。
巫神沒有回答,只是注視着手中的玻璃球走到了窗戶邊,透過月光靜靜地看着玻璃球。
“我曾經問過玲子她的願望是什麽,許她一個願望為她實現,但是她想了很久之後卻說把這個願望讓給我,把一個許願的機會讓給神明?”巫神淡淡地注視着玻璃球,嘴角的笑容帶着些許諷刺。
“神明能有什麽願望?”巫神轉頭看向夏目,似乎是在問夏目這個問題。
只不過——那确是第一個看到自己的人類,第一個與自己交談的人類,第一個陪伴在身邊的人類,第一個不向自己許願的人類,第一個問自己心願是什麽的人類。
“巫神大人從玻璃球裏看到了心願了嗎?”夏目突然明白了巫神将玻璃球送給玲子的原因,是因為玲子并沒有想要許願,所以才希望哪天玲子從玻璃球裏看到心願之後回到故地許願吧。但是,身為神明的巫神也能從玻璃球裏看到所期待的的場景嗎?
“呵,我從未看到什麽願望的景象。”巫神冷笑了一聲,透過月光的玻璃球似乎鍍上了一層淺銀色的光輝,那澄淨透明的玻璃球似乎映照出了心中最為真實的世界。
日複一日聆聽着人類祈願的巫神,日複一日地透過玻璃球看着空無的自己。
直到遇到那個人類之後,玻璃球裏的景象終于開始變化,卻是模糊一片,直到那個人類說要離開的那晚,透過月光的玻璃球裏清晰地映出了那個少女的臉。
玻璃球內,那個穿着學生制服的少女已美好地成長,嫁給了一個優秀的男人,身邊一對可愛的孩子圍着她開心地笑着撒嬌。而那個圍着圍裙的女人伸手從地上抱住了一個與她相似的女孩,寵溺地揉着孩子的頭,笑得像個傻瓜一樣。
而我,只要這樣靜靜看着就覺得非常滿足,滿足地想要一直就這樣看下去。
只是——已經都結束了。
巫神右手裏的玻璃球乍然破碎,破碎的玻璃,映襯出了破碎的夜空,玻璃的碎片折射出破碎的星點光芒。從玲子離開那刻,他便早已失去了注視的機會,神明的心願永遠都只能是個心願而已。
神明本就不該愛上人類,那樣的,用對她的一點點的回憶,來度過之後漫長無期的歲月
——這就是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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