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 叛軍 “我的人?”

車隊逶迤,不知不覺已拐過山坳,紛飛在空中的最後一瓣桃花消失在窗後。

喬簌簌看着走神的戰長林,伸手在他眼前一揮。

思緒戛然斷裂,戰長林目光微閃,閉上了眼睛。

喬簌簌知道他回神了,抱膝沉思一會兒,最後道:“我嘴巴笨,不會說話,我本是想說,郡主心裏肯定還是有你的,不然不至于拖到叛軍攻城前才匆匆出嫁,你在這個時候趕來,肯定也不會是湊巧。長安到洛陽就那麽遠,時間就那麽多,你要是再不行動,等郡主嫁進了洛陽城,可就真來不及了。”

戰長林閉着眼,不知道在想什麽:“愛嫁不嫁。”

喬簌簌怔然,恨鐵不成鋼道:“那可是你以前捧在心尖上的人,你就真的甘心她嫁給別人嗎?!”

戰長林道:“無所謂,捧膩了。”

喬簌簌一震。

便在此時,車外突然傳來一記馬嘶,間雜隆隆蹄聲,泥石流一般從山側奔來,喬簌簌悚然一驚。

推開車窗,沙塵彌漫視野,山坳背面,正有一隊騎兵沖來,喬簌簌張大了嘴。

“長林大……”喬簌簌轉頭,車裏已是空空如也。

奉雲城外的叛軍首領姓江,單名一個蕤字,起事前,本是奉雲縣折沖府的一個隊長。

大齊沿襲前朝的府兵制,太平時,當兵的跟普通農民一樣,要犁田、種地,等到農隙時,再參加軍事訓練,以備戰時從軍參戰。換句話說,就是平時務農,農閑練武,有事出征。

折沖府是專門負責訓練士卒、選拔府兵的機構,平素裏跟這些軍人的接觸最多,江蕤又是個俠肝義膽、豪氣幹雲的個性,因而職位雖低,聲望卻很高。

一年前,駐守平盧、範陽、河東的三鎮節度使武安侯突然造反,打着“奉天靖難”的旗號,率領二十萬雄師南下,所經州縣,皆望風瓦解。

大齊太多年沒有發生過內亂,自從蒼龍軍在雪嶺全軍覆沒後,又一直沒能再建立起一支強悍的軍隊,面對突然反戈的叛軍,朝廷措手不及,節節敗退,最後竟然倉皇棄都,置百萬民衆于水火而不顧。

蒲州介于長安、洛陽之間,一旦長安被叛軍攻陷,蒲州就是聖人的最後一圍城牆。朝廷南遷後,從洛陽頒發過來的诏令一道又一道,前日征兵,昨日收稅,今日複又征兵,收稅……

百姓被壓榨在一卷卷黃绫底下,掙紮得流幹了汗,流幹了淚,再往後,便開始流血了。

三月九日,奉雲縣因賦稅激增一事爆發官民沖突,一條街巷,慘死七人,下獄十九人。全縣震怒,成群百姓蜂擁至縣衙門外,要求官府給出說法,換來的卻是更激烈的沖突、更慘烈的傷亡。

當夜,江蕤憤而揭竿,召集數十義士殺入牢獄,劫出受困民衆。

次日,四方響應,上千人雲集于奉雲城外、黑林山下,形成了蒲州對抗朝廷的第二支叛軍。

大齊府兵都是自備軍械、軍糧的,這千餘人聞訊而來,自然也帶來了不少兵器、馬匹、糧草,江蕤是折沖府的人,深谙奉雲城內的軍備情況,本以為憑着這三千來人,一鼓作氣,定能趕在州府援軍趕到前拿下奉雲城,誰料一場夜雨下來,會令他們慘遭偷襲。

撤回山中時,原本三千人的隊伍已折損至五百,江蕤大痛。

所幸,天無絕人之路,便在江蕤四顧茫然時,隊伍中忽有一人發現了慘死于林間的二十多具屍體。

緊跟着,又有人找到了肅王府遺落在草叢裏的半截車旗。

黑林山上有山匪,奉雲城內人人皆知;長樂郡主會途徑奉雲,遠嫁洛陽,江蕤亦有所耳聞。

兩者一聯系,江蕤豁然開朗。

“搜,長樂郡主一定還在這座山上!”

後半夜,暴雨收歇,佳音傳來,肅王府一行果然藏匿于匪寨裏。

對于一支敗北的、亟待被剿的叛軍而言,還有什麽是比綁架宗室、威脅官府更穩當的出路呢?

江蕤心一橫後,寒聲下令,埋伏山間。

日照熒熒,一支羽箭劃破天際,居雲岫低垂的眼簾一掀。

車外蹄聲四起,似春雷滾落,璨月推窗一看,變色道:“不好!郡主,好像是叛軍!”

居雲岫臉色陰下來,顯然也沒料到當真會被叛軍盯上。

昨夜暴雨,叛軍大潰,照理說,此刻不是找了個隐蔽角落休養生息,就是趁州府援兵趕到前匆匆逃離。可這撥人倒好,既不休整,也不亡命,反而埋伏在這深山裏突襲王府車隊,看來,是另有圖謀了。

居雲岫心念疾轉,便欲傳令,一人從車外閃身進來,正是戰長林。

車外有喊殺聲,戰長林幹淨的僧袍上再次沾了血,一雙黑沉沉的眼盯着她,向來漫不經心的臉孔板着,一副嚴肅神色。

居雲岫錯開目光,向璨月道:“傳令扶風,全力突破,先護送衆人入城。”

璨月隐約聽出些什麽,愕然道:“那郡主你……”

“不必管我,速去!”居雲岫把璨月推出車外,繼而一轉頭,看向戰長林。

二人目光相觸剎那,神色一定。

漫天箭雨如罟,一匹快馬忽如離弦的箭,馳出重圍。

混戰中,一個頭紮黃巾的漢子扭頭一看,朝江蕤大喊道:“大哥,是長樂郡主!”

江蕤轉頭,只見一個僧人正護着一個鳳冠霞帔的婦人,策馬闖出圍殺,徑直向山內樹林馳去,迅速下令:“追!”

殺聲起伏,一撥叛軍掉頭朝樹林方向而去,車隊這邊壓力銳減,扶風擔憂的目光望向林內。

璨月道:“郡主有他相護,不會有事,趁着這時候突圍出去,快!”

雨後山林岑寂,鋪在地上的樹葉還積着漉漉雨水,馬蹄一踏,鳥雀驚飛,水珠四濺。

居雲岫被戰長林牢牢地箍在胸前,只感覺兩側胳膊都要給他箍斷了,蹙緊眉道:“你松開些……”

戰長林背脊微僵,夾緊的雙臂略松了松,臭着臉道:“說了不急下山,非要下,這回高興了?”

居雲岫不想聽他落井下石:“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戰長林輕哼一聲:“拼着性命護你出來,還連說話的資格都沒了?”

居雲岫糾正他:“車隊裏除了我的人,也有你的人,拼命不是為我拼,我不欠你的。”

戰長林一怔:“我的人?”

他首先想到的是恪兒,可又覺得她肯定不會把恪兒列入他的名下,想了想,才反應過來指的恐怕是喬簌簌。

唇角驀地一扯,是個似諷刺、又似得意的笑,戰長林道:“劃得倒挺清楚,可你那兒是一車人,我只是一個人,照這樣算,我豈不是虧得很。”

他有意不否認“你的人”這個概念,居雲岫果然微妙地沉默了一瞬,才道:“嫌虧可以回去。”

戰長林心道無趣。

身後蹄聲震天,緊追而來的叛軍已迫近至十丈開外,戰長林集中精力,揚鞭策馬,便在這時,一記破空之音“嗖”一聲從耳後襲來。

戰長林眼鋒一凜,閃身避讓,一支□□從頸側擦過。

居雲岫轉頭,戰長林把她臉扳回來,低聲:“別看。”

說話間,又是數支□□從身後射來,戰長林低頭擋穩居雲岫,大喝一聲,策馬馳入樹林深處。

茂葉覆壓,枝杪參差,身後射來的箭頓時失了準頭,“蹭蹭”幾聲射在樹上。持弓的人皺眉道:“大哥,樹太密了!”

群馬疾馳,江蕤目光如隼,緊盯着前方道:“加派人手。”

那人遲疑片刻,道:“射着郡主怎麽辦?”

抓人質,必須要抓能喘氣的,像長樂郡主這樣嬌貴的主兒,誰知道會不會一箭就給射死了。

江蕤道:“放心,射不到她。”

雷滾一般的蹄聲震蕩山林,一匹棗紅大馬載着兩人疾奔在茂葉底下,突然,箭雨迸射,十餘道寒芒擦着周身閃過,戰長林身軀微微一顫,壓緊了眉。

前方不遠就是前日賊匪埋伏王府車隊的地方,戰長林穩住心神,全力以赴,縱馬抵達後,揚鞭一抽。

駿馬狂奔,戰長林抱緊居雲岫躍下馬背。

一陣天旋地轉,枯葉簌動,二人落入樹角的一個暗坑裏。

與此同時,那匹棗紅大馬沓沓奔遠,不多時,一大片嘈雜的蹄聲從地面上踏過。

“駕,駕!……”

“再快些,他們跑不遠了!”

“……”

暗坑裏,光線晦暗,居雲岫背貼着戰長林胸膛,嘴被他捂着,睫羽不住扇動。

地面蹄聲漸行漸遠,良久後,林間終于恢複岑寂。

陽光透過鋪蓋地面的樹枝,滲入逼仄的暗坑裏,微光一束束,居雲岫垂眸看着鼻尖底下的這只大手,剛一掙紮,頭頂傳來一聲悶哼。

戰長林低着頭,額間滲着濛濛冷汗,眼瞳裏閃過一抹痛色。

居雲岫心頭“突”的一下,轉頭往他身後看去,赫然見一支羽箭插在他後肩上。

“你……”居雲岫臉色陡然一寒。

戰長林若無其事,只是盯着她,低笑:“這回算欠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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