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 父子 “我叫居聞雁,乳名恪兒
驿丞的話如平地一聲驚雷,炸得衆人腦袋裏嗡的一響,戰長林站在人群裏,臉當即就被“炸”黑了。
喘了口氣,驿丞又道:“前兩日,奉雲叛亂和郡主入城的消息相繼傳至洛陽,丞相大人憂心郡主安危,怕郡主上路後再遭不測,特命人快馬加鞭送來急信,勒令下官留住郡主,等候他親自趕來迎娶。如今州府援兵已抵達敝縣,奉雲城內固如金湯,暫時不會再有戰亂,郡主大可安心住下,不必有後顧之憂。這是丞相大人親筆寫給郡主的家書,還請郡主過目。”
驿丞說罷,把揣在衣襟裏的一封信函呈上,戰長林冷眼盯着,目光利如箭镞。
車裏,居雲岫打開信函,看到信上趙霁的筆跡後,眼神微變。
趙霁寡言,寫信也多半只是寥寥數語,言簡意赅,這封信,無論內容還是筆跡都的确是出自于他。
看來,他是真的打算過來了。
居雲岫把看完的信交給璨月,驿丞又在外道:“碰巧明日就是敝縣一年一度的廟會,縣令周大人已在籌備家宴,專為郡主接風洗塵,屆時還望郡主賞光!”
居雲岫默了默,道:“多謝。”
驿丞想她應該是答應的意思,一顆心慢慢落回肚子裏,前兩日縣衙忙着給叛亂的事善後,委實是顧不上這一位落魄的郡主,可眼下趙霁要來,那情形自然就另當別論,至少,是萬萬不能怠慢的了。
驿丞斂神,複又寒暄了幾句後,這方告退了。
扶風看着都已準備妥當的車隊,頭疼地下達返回驿館的指令,喬簌簌站在車窗前,聽聞趙霁要來,心裏也是五味雜陳,瞄一眼邊上滿臉陰郁的戰長林後,對車內道:“郡主……”
居雲岫不給她替某人說情的機會,道:“路上當心。”
喬簌簌咬唇,也自知有點冒犯,赧然道:“嗯……”
扶風目送喬簌簌離開,回頭時,聽得居雲岫在車內下令:“給他牽一匹馬來。”
扶風下意識看戰長林一眼,抿住唇,從車隊前面牽來了一匹馬。
居雲岫對杵在外面的一人一狗道:“走吧。”
戰長林耷着眼,半晌後,牽着狗走回驿館。
璨月、琦夜跟随居雲岫回到原住處,想到趙霁要來,心情各異。
璨月因先前疑心居雲岫和戰長林一樣“藏着事”,故總感覺趙霁的到來不太尋常,琦夜則單純許多,想到趙霁一來,就能制服戰長林那只白眼狼,心裏不知有多高興。
回到屋裏,琦夜把恪兒抱上方榻,給他系上香囊,恪兒道:“我要到外面玩。”
琦夜不疑有他,爽快道:“好,奴婢帶郎君到外面玩去。”
臨走前,恪兒鄭重道:“要帶玩具匣。”
姆媽正在裏頭重新鋪床,聞言,轉身去官皮箱裏取了恪兒裝玩具的木匣來,琦夜要幫恪兒拿,恪兒不準,雙手抱着,邁着小腿往外去了。
走出跨院,迎面吹來沁人晨風,琦夜跟在恪兒身後,請他到花園裏去玩,恪兒朝她指的方向望了一眼,搖頭,繼續往前走。
及至最西邊的跨院前,琦夜從後按住恪兒肩膀,微笑着道:“郎君乖,這邊閑雜人等太多,我們到別處去玩,好不好?”
恪兒眨眨眼,環目把四周看了一遍後,乖乖道:“好。”
一炷香後,姆媽終于把屋內拾掇齊整,剛坐下來歇一口氣,琦夜突然慌慌張張地從外進來,手裏抓着一個小蹴鞠。
姆媽看她臉色慘白,心裏咯噔一聲。
“郎君可有回來?”琦夜張口便問。
姆媽搖頭,騰地從交椅上站起來。
琦夜哭喪着臉,跺腳道:“剛剛郎君在廊下踢蹴鞠,一腳把蹴鞠踢到了院外,要我幫他去撿,我這一撿回來,他人就不見了!”
太陽曬着郁郁蔥蔥的小院,石徑上,積水逐漸變幹,恪兒抱着自己的寶貝匣子,循着先前的記憶,來到了琦夜口中“閑雜人等太多”的地方。
有“篤篤”的聲音從月垂花門後傳來,恪兒探頭,看到一人坐在屋檐下,光頭,僧袍,閉着眼,豎着掌,另一只手握着根小木槌,不知在敲打着什麽。
一條小黑狗坐在他旁邊,豎着耳朵,吐着舌頭,精神昂然。
和他這兩日愛不釋手的木雕狗一模一樣。
恪兒臉上露出笑容。
戰長林憋着一股火,坐在屋前敲木魚,他是自行剃度的和尚,沒有正統大佛寺頒發的度牒,俗稱野和尚,三年來游走四方,沒在哪家寺廟裏正兒八經地修行過,會的也就是這假把式的敲木魚。
不過把式雖假,求佛祖排憂解難的心倒是真,戰長林默念着“佛祖開眼”,念到第九百九十九遍時,忽聽得腳步聲近,睜開眼一看——
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家夥捧着木匣,睜着一雙水汪汪、黑溜溜的眼睛站在面前,仿佛從天而降的仙童。
戰長林心裏豁然一亮。
恪兒因戰長林突然睜開眼,怔忪了下,才開口道:“你在敲什麽?”
聲音軟糯糯的。
戰長林心裏像給他輕輕咬了一下,深吸一氣,才道:“木魚。”
恪兒瞄去一眼,由衷道:“不怎麽好聽。”
戰長林把手裏的魚錘拿給他,恪兒看看他,想到上回與他相處的情形,卸下防備,抽出一只手接住,然後走上前,在那塊團魚形的木頭上輕輕一敲。
“篤……”
聲音空靈,仿佛春暖日明裏,碎冰在水底相撞的聲音。
恪兒嘴角微揚,擡頭道:“我敲要好聽一些。”
戰長林挑眉,伸手把木魚按住,笑:“但它是我的。”
恪兒不以為意,用魚錘敲敲自己懷裏的木匣,道:“我可以跟你換的。”
說罷,他放下魚錘,打開自己的寶貝木匣,戰長林看過去,一眼就在衆多玩具裏看到了一只熟悉的木雕小狗。
心頭驀地一震,戰長林盯着那只木雕狗,伸手想拿過來,被一只小手攔住。
“這個不可以……”恪兒臉色嚴肅,語氣裏帶了一分焦急之意,用力把木雕狗護得死死的。
戰長林身形微僵,低聲道:“為何不可以?”
恪兒認真道:“這個是我最喜歡的。”
戰長林心跳變快,他原本都以為這東西是不可能落到他這兒了,沒想到……戰長林心潮湧動,試探着道:“誰給你的?”
恪兒道:“不知道,醒來的時候就在了。”
戰長林眼神微黯。
恪兒把木雕狗護住後,從邊角拿出一個八成新的陶埙來,道:“我拿這個跟你換。”
白底的陶埙上描着一樹臘梅,這是居雲岫以前愛吹的樂器。
戰長林不由接了。
恪兒看他收下,便當他答應了,笑着又從木匣裏找出一個還全新的陶響球,道:“再拿這個跟你換它,可以嗎?”
說着,指了指戰長林身邊的小黑狗。
小黑狗這回很乖,見着恪兒,不吼不叫,因也聽不懂恪兒要“買”它,便只是安靜坐着,慢悠悠地搖着尾巴。
戰長林啼笑皆非,道:“你娘會準你養嗎?”
恪兒倒是還沒細想過這一層,不過居雲岫平日裏雖然對他嚴格,但在玩具這一塊倒是從來沒有苛刻他過。
戰長林摸了摸他的頭,道:“你娘怕狗,你要想它,就來我這兒同它玩吧。”
恪兒恍然,想到居雲岫竟然怕狗,立刻打消了把小黑狗換回去的心思,道:“那它叫什麽名字?”
總是要有個名字,日後才方便喚的。
這卻把戰長林問住了,因這些時日并沒有空閑去給狗起名字。
心念一轉,他道:“你起一個。”
恪兒面露驚喜之色,想也不想便道:“小黑!”
戰長林沒忍住,“噗”一聲笑了。
他還以為自己這兒子要取個多有文采的名字,看來真是自己親生的。
恪兒看着他爽朗的笑容,先是一怔,後是發現他那顆尖尖的小虎牙,眼神一時明亮起來。
戰長林收了笑容,疑惑地看他。
恪兒咧嘴,指着自己的小虎牙:“我也有!”
戰長林看着恪兒那顆跟他如出一轍的乳牙,心神震動。
恪兒展示完,抿嘴一笑,又道:“那……你叫什麽呢?”
戰長林目光柔和,道:“戰長林。”
恪兒道:“我叫居聞雁,乳名恪兒。你知道是哪個‘恪’嗎?”
戰長林道:“‘恪守不渝’的‘恪’。”
恪兒見他答對,驕傲又腼腆地笑,便要關上木匣,戰長林把先前那個陶埙放了回去。
恪兒以為他要反悔,慌張地擡頭,戰長林又把木魚和魚錘放進了他的木匣裏。
“我把木魚給你,你不用跟我換。”戰長林看着他,請求道,“讓我抱抱你吧。”
跨院外,一行人從後院方向匆匆走來,琦夜、姆媽憂心忡忡,垂着頭綴在居雲岫身後,及至石徑盡頭的垂花門前,忽聽得一陣銀鈴也似的悅耳笑聲。
二人眼睛一亮,這……是郎君的笑聲!
琦夜大喜,便欲趕進去接人,卻見居雲岫身形一頓,駐足在了院門前。
衆人展眼向院中望去。
春晖明媚,樹影斑駁,庭院裏,戰長林把恪兒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追着小黑狗滿院裏跑,恪兒抱着他的光頭,開懷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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