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 懇求 “岫岫……”

戰長林抱着恪兒的小腿,跑完一圈後,驀地停下腳步。恪兒一怔,擡頭朝院門口一看,小臉上的笑容一瞬間蕩然無存。

居雲岫袖手站在院門外,臉上樹影覆壓,愠氣沉沉,恪兒想到自己欺騙琦夜偷跑過來的事,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忙拍拍戰長林的腦門,示意他放自己下來。

戰長林放下他。

恪兒朝居雲岫跑去,戰長林把小黑狗牽回手裏,站在臺階下。臺階上還放着恪兒的玩具匣,可那小家夥一臉惶惶,已顧不上了。

“阿娘……”

恪兒跑到居雲岫身前,小心翼翼地喚道。

居雲岫面沉如水,克制了一會兒,才問道:“沒有人教過你,在王府以外的地方,不能私自亂跑嗎?”

她聲音并不大,也不兇,然而越是這樣克制,越令恪兒感到恐慌。他一恐慌,淚意就盈了眼,鼻尖也酸起來,忍着道:“恪兒知錯,恪兒下次……不會了。”

居雲岫望着院內,道:“把你的東西收好。”

恪兒這才想起玩具匣的事,忙又跑回臺階前,他剛剛跟戰長林在此玩耍,拿出來了不少玩具,戰長林過來幫他收拾,才剛收一個,居雲岫的聲音從後傳來:“自己收。”

語氣明顯變得冷厲。

恪兒沒忍住,一瞬間淚盈于睫,也不敢再看戰長林,悶着腦袋收完東西後,抱着木匣往院門口走,因太緊張,上臺階時被絆了一下,險些摔倒在地。

琦夜忙要去扶一把,居雲岫喝止道:“別管他。”

恪兒小手在臺階上撐了一下,掌心搓得有點痛,耳聞這一聲“別管他”,心裏瞬間崩潰,卻又不敢哭出聲來,只是埋頭用袖子擦淚,擦完後,繼續往前走。

戰長林沉着眼站在後方,看到這裏,把狗繩綁在樹上,闊步走來。

居雲岫掀眼。

戰長林大步欺近,彎腰把恪兒抱起來,走出院門:“小家夥沒亂跑,是我把他抱來的,有氣,朝我撒就是了。”

戰長林把恪兒抱回居雲岫屋裏,放他在內室的床榻上坐下,恪兒還花着臉,看他要走,急道:“戰長林!”

戰長林駐足,回頭看他,恪兒突然想起上回他對自己說過的話,認認真真地擦幹淨眼淚,道:“阿娘不喜歡別人騙她的。”

戰長林眸光一軟,上前揉了揉他的頭,道:“我不騙她,我不是剛把你抱來嗎?”

恪兒懵懂,戰長林道:“但你娘說的對,這裏不是王府,你不能到處亂跑,跑丢了,她會傷心的。”

恪兒乖乖點頭。

戰長林笑了笑,又想起什麽,拉起他那只擦傷的小手,看過掌心擦痕後,道:“疼嗎?”

恪兒本來想點頭的,看到戰長林英氣十足的臉,便又搖了頭,道:“不疼的。”

戰長林眼露欣賞之色,給他吹了口氣,然後合上他小手,起身走了。

居雲岫一行正從外趕來,戰長林走出屋門,站在臺階下。

“手破了點皮,沒大礙,擦點藥就好。”

戰長林看着居雲岫冷然的臉,淡聲開口,琦夜、姆媽到底着急,聽完後,看居雲岫不出聲反對,立刻趕進屋裏給恪兒處理傷口。

居雲岫站在原地,離戰長林兩丈遠,中間隔着被夜雨打下來的一地殘花。

“人是你抱走的?”她向他确認,眼眸清亮如雪,既銳又冷。戰長林想,難怪恪兒會怕,其實豈止是恪兒怕,他犯錯時,心裏也最怕她這樣看他……

眼眸一垂,戰長林坦誠道:“有想過,但沒那膽兒。”

居雲岫臉色稍霁,眼底冷意卻不融,戰長林道:“小家夥喜歡小黑狗,想拿玩具來跟我換,我沒換,跟他說想看時到我那兒去,你要不願意他跟我有來往,我把狗送過來,你叫人關着就是。”

居雲岫沉吟片刻,道:“你還跟他說了什麽?”

戰長林挑眸,反應過來後,苦笑道:“總不能是要他認爹的話。”

居雲岫沉默。

戰長林笑完,心裏更苦了,踩着地上殘破的花瓣走過來,狀似不經意道:“趙霁大概哪日能到?”

居雲岫不用想也知道他為何問這個,倒也沒有隐瞞的必要,回道:“五日後。”

戰長林點點頭,心裏估算了一下,道:“我大概後日就走。”

居雲岫看向他,眼裏閃過意外與狐疑。

戰長林避開她的注視,道:“我走以後,就沒人煩你了。你既決心嫁給趙霁,那我也只能祝二位新婚幸福。我知道自己煩人,無恥,不要臉,當年幹的也都不是人幹的事,你恨我厭我鄙視我,我都沒話講,就是想要我這條賤命,我也雙手奉上。”

居雲岫移開目光,凝着虛空不動。

戰長林道:“此一別,應該不複相見,我欠你和恪兒的,這輩子還不完,下輩子做牛做馬,接着還你娘倆。恪兒不知道他在這世上還有個父親,挺好,我沒臉叫他認爹,能聽他喊一聲‘戰長林’,足夠了。小黑我留在你這兒,這名兒是恪兒取的,他喜歡,狗養熟了是最護主兒的,你也不必太害怕。還有明日的廟會,這地方雖然小,場面不比長安氣派,但有些玩意兒還是挺新奇的,像挂虎,抖嗡,泥叫叫……他應該會很喜歡。我後日走,走前不求別的,只求最後再陪他一回,就當是……我正兒八經跟他道別了。”

春風穿庭而過,積水裏,殘花漂浮,戰長林看向居雲岫,目光裏有懇求和期盼。居雲岫起初聽着,內心的确動容了,眼圈甚至在某一刻泛起淚來,然而聽到最後,還是嗅到了對方潛藏在字裏行間的狡黠。

居雲岫斂神,道:“你的意思是,明日要陪恪兒逛廟會?”

戰長林垂眸,道:“當然,如果你也願意……”

居雲岫:“做夢。”

戰長林:“……”

枯敗落花飄零空中,戰長林神色讪讪,掀眼看向居雲岫那雙冷峻清明的眼睛,心頭也像給涼風刮了一遭。

他沒想故意打感情牌,這招以退為進實在是出于無奈,而且剛剛講的那一番話,除“新婚幸福”有賭氣的嫌疑外,其餘全部發自肺腑。

然而居雲岫不信,她的眼神在譴責他。

戰長林百口難辯,無奈又委屈地道:“岫岫……”

居雲岫立刻閃開目光,舉步要走,戰長林堵住她,争取道:“就一日,逛完廟會,我當晚就滾蛋。”

居雲岫踯躅,戰長林兩指一并,發誓道:“如再耍賴,不得好死。”

居雲岫眼底掠過不悅,戰長林笑了。

日照熒熒,奉雲城西大街上攤鋪鱗次,車水馬龍,喧天鑼鼓聲浪潮一樣,在耳邊拍來打去,戰長林戴着鬥笠,從攤鋪前取下一個百靈鳥模樣的泥叫叫,吹了一聲後,轉身問旁邊的小人兒:“好聽嗎?”

小人兒伸手道:“我來吹一下!”

戰長林把泥叫叫遞給他,擡頭時,對上一雙清冷的眼睛。

居雲岫今日頭梳椎髻圓鬟,不施朱粉,上着闊袖杏衫,下着海波紋青裙,肩披一件素紗帔子,乃是尋常的婦人裝扮,然而即便如此,周身氣度依然尊貴典雅,尤其那一雙妙目,眼波淌過來時,如一汪雪水似的。

戰長林笑道:“來都來了,就別板着個臉了。”

說着,又從攤鋪上拿來一個團魚形的泥叫叫,送到她唇前:“吹一下。”

居雲岫轉臉避開,戰長林笑容不改,拿回泥叫叫湊到唇間,對着她吹了一聲清哨。

恪兒有樣學樣,也仰起頭來對着居雲岫吹了一聲清哨。

“……”

居雲岫板着臉轉開頭,對後面的璨月道:“取我帷帽來。”

璨月取了帷帽送來,居雲岫戴上,臉藏進了白紗底下,道:“你回去吧,讓扶風跟着便好。”

扶風今日也是尋常男子裝束,跟居雲岫并肩走在一起,可以僞裝成一對夫婦攜兒出行,不然搭着戰長林這個野和尚,不倫不類的,太容易引人注目。

璨月颔首離開,恪兒吹完泥叫叫,目光又被下一間攤鋪上的陶響球吸引了,撒腿跑過去。

“戰長林,我想要那個!”

戰長林給他取下來。

“戰長林,這個是什麽?”

戰長林給他解釋。

恪兒抱着滿懷的戰利品。

戰長林給他付錢。

“戰長林……”

“戰長林……”

街市喧嘩,一聲聲脆生生的“戰長林”響在耳畔,居雲岫透過白紗,看着前方攜手相行的二人。

戰長林突然轉過身來,向扶風道:“勞駕再借一袋錢,回頭雙倍奉還。”

“……”扶風看居雲岫一眼,掏出錢袋遞過去,戰長林拉開纓繩,清點完畢後,道,“三兩六錢,加上先前的,一共五兩,照雙倍算,屆時還你十兩整。”

扶風點頭也不是,不點也不是,居雲岫道:“不用還了。”

他算賬能力一如往日卓越,藏在賬目底下的心思也還是那樣精明,走了就是走了,在金錢上刻意牽扯,什麽意思?

戰長林心思被看穿,也不慌,道:“欠賬還錢,天經地義,哪有不用的道理。”

居雲岫乜他,戰長林岔開話茬:“趙霁已經離開洛陽了吧?”

居雲岫蛾眉微動,戰長林兀自道:“若是四日後到奉雲,那今日,應該能進蒲州地界了。”

說罷,轉身走回攤鋪前,一邊給攤販付賬,一邊幫恪兒拿了“戰利品”。

居雲岫盯着他,不解他為何突然提起趙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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