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 夜行 “我不會原諒你的

河燈放完後, 喧嚣的縣城慢慢安靜下來,放燈、賞燈、賣燈的人都逐漸散了,趴在戰長林肩頭的恪兒也進入了夢鄉。

河邊離驿館有點遠, 戰長林讓扶風回驿館把馬車駕過來, 後者略遲疑地看一眼居雲岫, 見她不反對, 這才颔首走了。

夜風裏裹着淡淡的水腥氣,碼頭上人影寥寥, 戰長林道:“邊走邊等吧。”

居雲岫站在月色裏,沒有動。

戰長林便笑:“走不動的話,我可以背你。”

居雲岫轉開身,看也不看他,徑自走到了前面。

離開碼頭,是一條朝南的大街,店面、攤鋪都差不多開始打烊了, 戰長林抱着恪兒,跟上居雲岫後, 道:“今夜的燈會如何?”

居雲岫道:“沒看。”

戰長林讪笑, 故意調侃:“那看什麽去了?”

居雲岫望着大街前方, 沒接話。

戰長林道:“說起來,有件事一直忘了問你。”

因恪兒入睡,他聲音放得比平時低,四周寂寥,他壓低的聲音傳下來, 便莫名有點滄桑感。

居雲岫這次很給他面子,道:“問吧。”

戰長林意外地看她一眼,才道:“前天夜裏, 你為何那樣生氣?”

問的是他冒着大雨闖入她屋裏的那一夜,她也不問他幹什麽來,開口就叫他“滾”,火氣大得像是要當場滅掉他。

居雲岫道:“平白無故濺我一身雨,我不生氣,難道還要感謝你?”

戰長林卻道:“你不是因為這個生氣。”

他還是相信自己懂她,盡管他們分開了三年,如果她是因為被濺一身雨水而生氣,她會看着他,一板一眼地訓他,或是幹脆氣咻咻地瞪着他,一句話也不講。

可是那一晚,她的目光幾乎不停留在他身上。

他太狼狽,太可憐,她不想看,是因為看了會心疼,對嗎?

戰長林似試探、又似自大地道:“說起來可能有點不要臉,但我總覺得,你心裏還是有我的。”

居雲岫看向大街一側。

“佛祖知道你這樣不要臉嗎?”

“知道啊,”戰長林微微一笑,“所以我入不了佛的眼,至今無廟無寺,只能野游四方。”

“不是奉了住持之命,下山化緣?”

“挂名的罷了。”

居雲岫道:“抛妻棄子,就圖挂一個名?”

戰長林笑意僵在眼底,被沉沉夜色覆壓。

居雲岫神色平靜,淡淡地看着四周,臉上并無一絲怨怼之色,仿佛調侃的乃是他人的過往,然而她越是如此平靜,戰長林越是心痛,心慌,心虛。

“不是說過……有原因的。”許久後,戰長林無力地道。

居雲岫不做聲,戰長林試圖解釋:“當年有些事,沒辦法跟你講,要我能有別的路,一定不至于走這一條,我……”

他其實準備了許多跟她解釋的話,但不知道為什麽,當她終于肯問起,肯給他一個坦白的機會時,他竟然比沒無法開口時還更慌張。

“你什麽?”居雲岫催促他,無視他的無措。

戰長林心亂如麻,喉嚨裏像塞了顆石頭:“我……”

他想說我罪該萬死,不敢奢求你原諒,可是那話直直地抵在喉間,他不甘心說。

他是罪該萬死,可是他怎麽可能不想奢求她原諒,他日日夜夜都盼着她獲悉內情的那一天,盼她諒解他的荒唐。

“我……以前犯錯,你都會原諒我,這一次……”

“有的錯,是不可以原諒的。”

戰長林身形一僵。

風從前方吹來,居雲岫望着空茫茫的夜,清楚地道:“我不會原諒你的。”

——我不會原諒你的。

長夜沉寂,這一句話無比清晰地穿過耳膜,刺入心髒。

戰長林瞪着虛空,眼眶發熱,淚水湧上來,低下頭,“嗤”一聲笑了。

居雲岫望向地上的影子,他抱着恪兒,頭埋在那小家夥的肩膀後,微微發抖,不知是在笑什麽。

風卷着地上殘破的紙屑、花葉簌簌飄舞,天地茫茫,他們三人的影子挨在一起,居雲岫突然走了神,想:這大概是他們一家三口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近了。

“我就說,我挺不要臉嘛。”

戰長林笑完,抱着恪兒往前走,他沒再看居雲岫,帶着地上的影子從居雲岫身邊剝離開。

居雲岫跟在後面。

“扶風這人是掉坑裏了嗎?怎麽這麽慢?”

他不等後面的居雲岫回答,又道:“這小子也二十出頭了吧,還以為成家了,沒想到還是光棍一個,聽說你要把全府人都帶到洛陽去,難不成是想給他找個洛陽媳婦?”

居雲岫淡聲道:“自己的媳婦,自己找。”

戰長林便又笑起來:“就他那榆木腦袋,當着人姑娘的面,三棍子都不一定能敲出個屁來,你讓他自己找,不是強人所難?”

居雲岫看着地上的影子,不接這粗鄙的話。

戰長林又拉開一個話題:“璨月、琦夜這倆丫頭瞧着也不小了,璨月身手不錯,琦夜脾氣厲害,兩個都不是吃素的主兒,洛陽那些男人估計是招架不住的,你就沒想着牽牽線,不一定非牽給扶風,只要還是府上的人,總歸比外人好,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是?”

居雲岫仍然不答。

戰長林幹癟地絮叨着,緩解自己的狼狽與尴尬。

前方車聲辚辚,是扶風駕着車趕過來了,車後還特意系着一匹馬。

戰長林收住話茬。

扶風終于抵達,他不用再顧左右而言他,但是他心裏突然像被撕開了巨大的空洞。

燈會散了,他該走了。

馬車在二人面前停穩,扶風走下來擺杌凳,等居雲岫登上車後,又去解了車後的那匹馬,牽到戰長林面前。

戰長林抱着恪兒站在車外,道:“我能叫醒他,跟他打個招呼嗎?”

居雲岫坐在車裏,道:“随意。”

戰長林微笑,看回懷裏的恪兒,先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臉,再湊到他耳邊叫“居聞雁”。

小孩子的睡眠很深,一聲喊不動,戰長林就再喊一聲,不知是喊到第幾聲時,恪兒終于氣咻咻地睜開了眼睛。

戰長林看着他,笑,笑完,用額頭蹭蹭他額頭,道:“我走了。”

恪兒稀裏糊塗,卻本能地抓住了他的衣襟。

戰長林愣了愣。

恪兒茫然地喊他:“戰長林……”

戰長林抵回他額頭,應:“嗯,我在。”

恪兒困意如潮,松開小手,安心地閉上眼睛。

戰長林低頭抱了恪兒一會兒,等他再次睡熟後,撇開眼,登上車。

居雲岫打開車簾,等他把恪兒送進來。

車廂逼仄,戰長林彎腰入內,交付恪兒時,突然把居雲岫擁入懷裏。

居雲岫一震。

燈火闌珊,夜風沿着空蕩蕩的大街吹過,吹得滿耳簌簌作響,吹得彼此的心也像漫天飛舞的、沒有着落的絮。

戰長林緊緊地抱着懷裏的妻兒,不放手,不吭聲。

居雲岫的眼淚在黑暗中流下來。

依稀記得那天號角沖天,他出征前,也這樣緊緊地把她母子二人深擁在懷,想不到一轉眼,竟是三年。

“走吧。”

良久,居雲岫開口。

“我會改,雖然你不原諒。”戰長林低聲說完,松開手,消失在車簾後。

扶風斂着眼站在車外,風聲肅肅,戰長林翻身上馬,“駕”一聲,聲音啞而粗犷。

馬蹄聲劃破夜幕,向着黑夜盡頭奔遠,夜風也吹盡,盤旋半空的枯葉跌落了滿地。

扶風望向戰長林離開的方向,直至他的背影徹底消失,才走到窗前來,請示道:“郡主,現在回嗎?”

居雲岫偏開臉,道:“回吧。”

蹄聲飒沓,一匹快馬從城門下馳出,揚起漫漫沙塵。

戰長林一口氣馳至奉雲城外,提肘勒缰,回頭。

夜色覆壓城池,一切思慕皆已被城牆阻斷,這一夜,竟像極當年的那一別。

戰長林目光轉向山外,呵出一氣,調整回心緒後,再次揚鞭。

從奉雲到長安至少三日路程,但上一回奉命返回,他只用了一天一夜。

這一回,同樣如此。

次日深夜,最後一匹快馬累倒在巍峨的永寧門前,駐守城門的将領神色驟變,振臂下達戒備指令。

戰長林戴着鬥笠,從夜風中走來,步伐從容,僧袍飛揚。

城樓上的将領眼神更冷,便欲吩咐□□手準備射擊,一物突然擦破夜空,向他掠來。

守城将領伸手接住,定睛看去,只見一塊玉璧躺在掌裏,夜光下,青龍圖紋栩栩如生。

他心頭一震,慌忙道:“快開城門!”

夜風呼嘯,兩扇崔嵬的城門向內打開,守城将領率領一隊騎兵馳至城外空地,齊齊翻身下馬,向來人參拜道:“參見副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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